親屬協助照顧面臨重大家庭變故的孩子,長期被視作理所當然。在家庭成員之間自行協調約定的「親屬照顧」之外,台灣也訂定由公部門正式委託親屬、代替國家照顧兒少的「親屬安置」,並將其訂為兒少家外安置的優先選項,讓兒少在接近原生家庭的環境成長。
然而,實際上親屬安置的比例低於1成,是所有安置選項中最低;平均約4成兒少因適應不良、親屬心力耗竭等原因,被轉換安置到其他處所。交織血緣、情感、義務與責任的親屬安置,比其他安置類型多出哪些為難?愛不是理所當然,照顧者需要情感支持與實質協助,還能如何強化支援配套,避免原已傷痕累累的家庭關係,增添更多新傷?
父親入獄、母親離家後,由祖父母照顧的阿澈(化名),三天兩頭就跟著社區的大孩子撒野,打架、玩火、燒田裡的稻草,真正管得動他的人,是每週回老家探望爸媽的叔叔。「看到滿江紅的聯絡簿,他會先跟我溝通,講不聽就警告,再不聽就揍我屁股,我非常怕他。」學校老師都知道阿澈有這位嚴厲的叔叔。後來奶奶過世,老師獲知阿澈要轉學、跟爺爺搬進叔叔家,關心之餘,也祈望他能在叔叔的嚴格管教下平安長大。
老師擔心的方向錯了──之後叔叔再也沒打過阿澈,真正的傷害,來自阿澈印象中還算和氣的嬸嬸。叔嬸倆人都是老師,兼行政職的叔叔在學校加班時,嬸嬸對爺孫倆的說話口氣就變了一個人,極盡貶抑羞辱,爺爺只笑笑地承受所有攻擊。
2008年,爺爺過世,叔叔依著遺願,攬起照顧阿澈的責任。對當時小學五年級的阿澈來說,這反而延長了他的痛苦。「如果我當時知道有安置機構,就不會住在(叔叔家)那種地方了。」
像阿澈這樣由親屬直接接手,或由家庭成員之間協調出撫養人,是台灣民情裡相當普遍的「親屬照顧」。若該案經社福部門介入,由政府正式委託親屬照顧兒少,就是「親屬安置」,會有社工介入提供服務與支持。
由於「親屬照顧」這塊沒有進入社福系統,實際人數不明、也沒有社福資源介入或對照顧者把關,若照顧不當,除非兒少主動求助,否則只能被動發現後通報。但叔嬸的家庭看似正常,阿澈成績也不差,沒人認為阿澈有被通報的必要。
「我其實很需要幫忙,可是不知道外部資源。再說學校老師都是叔嬸的同事,萬一求助,會不會害了叔嬸?」
阿澈不知道說實話會有什麼後果,能做的只有盡量別惹嬸嬸生氣。
阿澈的三餐由嬸嬸負責,她認為阿澈為家庭帶來額外的經濟負擔,將滿心怨懟反映在給阿澈吃的餐食上──像是從垃圾桶撿起加熱的咖哩、沒人要吃的調理包、只有白飯跟幾根菜葉的晚餐。由於填不飽肚子,阿澈得從學校打包營養午餐,晚上躲在房間吃。「有次跟我爸通信,抱怨嬸嬸都把不要的東西給我,她發現後很生氣地說:『給你吃這些,是在幫我們家省錢啊!』」
由於嬸嬸表明不想看到阿澈,他從一樓廚房的木板隔間搬到三樓套房。套房廁所的防水很差,每次沖馬桶,二樓就會漏水,引來嬸嬸冷嘲熱諷。他開始在三樓的陽台解決大小便。「小便好解決,大號就只能像狗一樣上在紙上,包起來放進垃圾袋,帶到學校丟。」
有次他肚子痛,考量拉肚子的排泄物難以打包帶去學校,他在二樓徘徊許久,遲遲不敢到嬸嬸在的一樓上廁所,最後還是回陽台解決。「我就是非常非常怕,心理壓力很大。」
在叔叔家不能看電視、用3C產品,他自嘲自己因禍得福,看了很多書。他把書房裡的《哈利波特》翻了5、6遍,覺得很有代入感,因為嬸嬸規定他晚上9點得熄燈省電,他就會拿著蒐集來的LED燈筆,蒙在棉被裡看書。
「哈利波特比我慘,因為他阿姨、姨丈都不好;我叔叔很嚴,但他很愛我。」
叔叔待他是有原則的嚴厲,嬸嬸卻是無止盡的酸語。某天嬸嬸打開電腦,指著一則社會新聞對他說「這是你爸」,他才明白嬸嬸的敵意從何而來。原來父親是因性侵未成年少年入獄,而嬸嬸的觀念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叔叔早已感受到妻子對阿澈的反感,也關切阿澈是否有被虐待。但嬸嬸那句「你來我們家住,我們照顧你,你(說出受虐)要害我們家破人亡?」宛如緊箍咒,讓阿澈把實情吞回肚裡。升上國中後,他離開嬸嬸任教的學校,仍不敢把遭遇告訴任何人。
「聽起來匪夷所思,但除了叔叔家,我不知道能去哪,」阿澈說,「我不是要怪老師與學校,但這方面,他們無法發現有問題的小孩,我也找不到出口可以講,晚上很常躲在房間哭,覺得怎麼那麼衰遇到這種事。想死又不敢,覺得好無助。」
國三那年,父親假釋出獄,對父愛有無限期待與想像的阿澈,不顧叔叔阻止,搬回老家與父親同住,卻遭到父親性侵。他痛恨被這樣對待,但在認知裡,如果不跟爸爸住,就得回去面對嬸嬸。於是阿澈將痛苦靈肉分離,逼自己照常生活,直到父親載他去課輔時涉嫌在學校球場騷擾男同學,老師關切他的狀況,他才當場崩潰。
歷時7年,從嬸嬸到父親的身心虐待,阿澈這輩子終於第一次遇到社工。「我的個管社工問我,要回叔叔家,還是去安置機構?我連機構是什麼都沒問,就說要去機構。」
他在機構適應得很好,感受到真正的保護與陪伴,也順利考上大學。回望童年,他能理解嬸嬸惡待他的動機,畢竟對當時還沒有孩子的嬸嬸來說,家裡突如其來的親戚小孩,還是性侵犯的兒子,對她而言是很大的照顧挑戰,且心態上非常勉強──這過程中,從來沒有人徵詢過她的意願;每當她感到不快,換得的是另一半的責難與爭執。
阿澈的遭遇,反映許多寄人籬下兒少面臨的困境。
「要把孩子安排到親屬家,一定要仔細確認所有家庭成員的感受,」阿澈說,「某種程度上,我可以諒解嬸嬸的情緒,但無法接受她對我的方式,為什麼要這麼刻薄、這麼傷人?」
長期以來,親屬照顧被視為「非正式」的兒少照顧資源,在扶養義務的思維下,社福系統不會主動介入。直到1990年代,美國的寄養家庭無法容納日增的家外安置兒少,親屬安置被納入正式兒福系統的一環,台灣也在同一時期將親屬安置訂為家外安置選項。
- 適當之親屬。
- 與兒童及少年有長期正向穩定依附關係之第三人。
- 登記合格之寄養家庭。
- 核准立案之兒童及少年安置及教養機構。
- 其他安置機構。
血緣與家族情感,是親屬安置的照顧基礎,卻是當中最複雜的變因,也讓社工工作的對象,不只是照顧者與兒少這對親子,而是整個親族。另外,進入安置的兒少,不免有一定程度的身心創傷,親屬不像受過訓練的專業工作者,是否具備因應孩子身心議題的能量,得在事前妥善評估。
但在實務現場,無論是因家庭遭變故產生需求的「委託安置」,或兒少受虐需移出家外的「保護安置」,兒少的原生家庭,與親屬的關係不是很疏離,就是很糾葛。親屬擔心被拖累,避之唯恐不及,早有恩怨情仇的更不想插手。一些住在外縣市,根本沒見過幾次的遠親,對兒少來說就是陌生人,也不適合做為照顧人選。從尋親第一步,就遇到不少阻礙。
當好不容易找到首肯的親屬,「確認同住成員意願」也至為關鍵,社工會逐一詢問同一屋簷下的孩子、配偶,若出現反對聲音,就得再行溝通,或再繼續尋親。
「出來喊聲說可以的,時常是家族中的男性。壓力最大的,往往是實際付出照顧的女性。」
新北市社會局兒少科社工督導陳麗雲觀察,常見女性配偶會先配合先生的意思答應,直到孩子來到家裡,夫妻出現意見或教養方式不合,問題才會浮現。而有些原本就有小孩的家庭,會因新成員的加入,產生新的手足競爭議題,影響繼續照顧的意願。
一些「意願」背後甚至另有玄機。陳麗雲說,有些自願照顧孩子的親屬,其實是與施虐者結盟或被施壓,表面上擔任照顧者,實際上孩子還是被施虐者帶回去。這就需由社工反覆確認與觀察。
親屬安置的保密與安全度不像寄家或機構充足,再說照顧者與家暴行為人是親戚,如何避免消息走漏相當不易。尤其保護安置的個案,萬一被相對人得知安置地點,親屬就得承受相對人登門鬧事、要小孩的風險,雖然可報警或聲請保護令,但對親屬與孩子來說,已造成龐大的心理壓力。
另外,除非照顧的親屬原本就不認同孩子原生家庭的作為,否則可能中途態度一轉,幫相對人說情。原想為孩子拉開與施虐者的安全距離,反而造成二次傷害,陳乘斌就遇過類似的案家:
「所以家內性侵、重大兒虐案件的個案比較不會安置到親屬家,避免發生干擾司法調查,或照顧者幫相對人向孩子施壓。」
研究發現,國內親屬安置照顧者的年齡偏高、教育程度與收入偏低。兒少的到來除了多少帶來經濟壓力,親屬也不見得有概念或能力照顧有創傷反應、或原本就具身心議題的孩子。新北市家防中心副主任曹育瑞解釋:
「一些人會覺得,我在這孩子小時候也顧過他,有什麼難?可是時隔這麼多年,孩子的發展已經不一樣。尤其是有特殊身心狀況的,我們會把做身心評估的結果在親屬家庭會議中提出討論,確認能力可負擔,才把孩子送去。」
從兒少出現安置需求到被移出家外,社工能做評估的時間非常有限,尤其是兒虐案件,社工得在3個月內做出是否由親屬中長期安置、安置到誰家的重大決定。真正的挑戰,從兒少進家門才開始。
由於尋親計畫未必順利,台灣在2020年透過修法,將「與兒童及少年有長期正向穩定依附關係之第三人」納入第二順位的家外安置選項,例如沒有血緣關係,但在社區、部落或生活中熟識的保母、友人、牧師等重要他人。
家扶基金會社工處長陳乘斌舉例,像是有許多資源匯集,且已形成教友之間穩定支持網絡的教會,如果跟兒少的關係原本就密切,會是很有力量的支持系統。
時隔9年,繡桃(化名)仍記得第一次遇見才44天大的小琦(化名)那一天。嬰兒的嘴唇、指甲發黑,多日沒洗澡的瘦小身體飄出異味。醫師告訴她,小琦恐怕是因為母親菸癮嚴重,尼古丁影響腦部缺氧,要有孩子猝死的心理準備。渾身不舒服的小琦,一離開她的懷抱就大哭,她只得再抱起小琦,反覆監測生命徵象,靠著孩子絕對不能出事的意念撐起眼皮,1週就瘦了6公斤。
60歲的繡桃出生在大家庭,輩分上,她是小琦的表姑婆,而通知小琦有狀況的,是繡桃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姊。已育有一雙子女的小琦母親,有重度產後憂鬱與菸癮,無法照顧第三個孩子,先生也沒有照顧能力。表姊在電話中焦急問她能怎麼辦,剛結束國外成衣工廠事業返台、屬於半退休狀態的繡桃,決定將小琦接回家。後來小琦母親的社工找上她,她才由親屬照顧轉入親屬安置的系統,由家扶基金會的社工接手服務。
「我被很疼我的外婆帶大,想照顧小琦,是基於報恩,替這個家族把孩子照顧好,還給她的爸媽,」繡桃說。
聽到要回家,一起受訪的小琦抓住繡桃的手臂,緊緊靠在她身上。小琦委託安置後,生母向社會局表達將小琦接回的意願,繡桃也與社會局社工共同讓小琦漸進式返家。不料在小琦幼兒園畢業前,某次返家結束,原本開朗的她突然沉默,原來是返家後再次受到傷害,小琦後來也持續接受兩年的心理治療。
「從小琦懂事起,我就告訴她原生家庭的狀況,也希望原家恢復能力後能把她接回。沒想到剛試著返家,就發現相處過程不順遂,」繡桃說。
她也曾被小琦母親的社工誤會虐兒,引起家族騷動,讓她承受不少責難。「幸好家扶社工一直來看小琦,為我證明沒這回事。如果不是社工挺住我,我有口難言,」繡桃嘆口氣,「親屬安置有太多糾結。」
家族壓力、作息改變、孩子的創傷議題、與原生家庭的互動⋯⋯親屬安置的常見為難,繡桃都經歷過了。光是這幾點因素加乘,就足以消磨繼續照顧孩子的意志;經濟壓力、孩子的行為教養問題,更常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根據統計,2018~2020年,平均有4成親屬安置,是以將孩子轉到下一個安置處所畫下句點。
家扶社工的支持,與繡桃積極自我充實知能,成為她繼續照顧小琦的力量。為了補足照顧小琦的能力,她正式退休,去上保母課、兒少心理課;家扶基金會為親屬安置照顧者安排的在職訓練課程,她9年來不曾缺席。
家扶中心社工督導林淑月表示,親屬安置的年齡偏長,有些早年有育兒經驗,但時隔多年,可能已印象模糊。小琦所在縣市的家扶中心,每年會為親屬安置照顧者規劃12小時的訓練課程,更新最新的照顧知能、法規與技巧。在課程中,親屬們自然形成支持團體,吐吐苦水,彼此鼓勵。未涵蓋在訓練中例如自閉症兒少照顧課程,若親屬有需求,也會給予獎勵金,由親屬自行尋找增能資源。
「這9年,我因為小琦而成長。」升上小四的小琦,最喜歡跟表姑婆一起去看展覽、參加活動。繡桃的女兒們很疼小琦,繡桃也非常珍惜小琦的陪伴。
「她最近常問我有多愛她,我說,妳有多愛我,我就有多愛妳。」採訪過程中,每當談到原生家庭,小琦就把表姑婆的手臂抓得更緊。繡桃明白小琦的心情,只能告訴她要勇敢,她終有一天得面對。「我跟她說,寶貝,未來不管怎樣,妳都是我家小孩,隨時可以回家。原生家庭無法選擇,但我會盡力保護妳。」
繡桃與小琦的例子,在親屬安置系統裡相當難得。因為親屬經濟、能力這兩大關卡,向來是系統裡容易讓親屬照顧者打退堂鼓,也是台灣替代性照顧政策中亟需補足的配套措施。
「對提高親屬撫養意願來說,費用是最受用的,」陳乘斌表示,安置費用由各縣市政府自行訂定,早年的落差非常大,現在中央規定將親屬安置的費用比照寄家,費用是各地基本生活費的1.8~2.2倍不等。不過寄養家庭照顧特殊需求兒少,會依照孩子的照顧困難程度分類分級,給予額外的特別照顧補助;而親屬安置的特殊需求兒少醫療費,仍包括在照顧費用內,當中有許多需求仍待被看見。
今年22歲的阿澈,剛從大公司的工程師離職,準備入伍當兵。父親再度入獄後,他花了2年治療中度憂鬱症。若他的遭遇發生在今日,當初父親入獄,他的家庭就符合社安網「脆弱家庭」定義,有機會由社工介入協助。但傷害已經造成,阿澈以「奇遇」總結這段遭遇,只是他活在沒有哈利波特魔法的世界,而且太晚才有人帶他脫離生活中的殘忍。
到外縣市念大學,暫離原生環境,讓他的憂鬱明顯改善,現在回老家一個人住也沒問題。入伍前,他同意我們到他家拜訪,位在老住宅區裡的4層透天厝,因重新翻修抹去過往的生活痕跡,屋裡擺著簡單的家具,冰箱只有一個裝冰水的茶桶,似乎隨時都準備好要離開一般,維持極簡的生活機能。阿澈的生活空間在3樓,電腦旁擺著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周邊公仔,他說自己最能同理女主角之一的綾波零,因為她跟他一樣一無所有。
望向自己的黑暗面,他也看到《新世紀福音戰士》男主角碇真嗣的影子──從小失去父母愛的碇真嗣,內心渴求被愛與認同──阿澈對叔叔的心情也相仿。他的房裡擺著與叔叔的合照,現在也常找些小事當藉口找叔叔說話。叔叔是化學老師,他有時會想,他從小就超齡閱讀叔叔的化學書、考試用書,希望與叔叔有共同話題,是不是為了尋求叔叔的關注?他明白不該在別人身上找認同,但還沒找到怎麼調適。
他很喜歡心理師告訴過他的話:事情遇到了,不一定要處理它,可以打包它,放在心中角落,偶爾有能量就拆包,不行就放回去。在容易鬱悶的秋冬,這些往事偶爾會自己打開。他不怕直面過往,因為已明白有些事不是他的錯,沒什麼好自責。在不同年歲回望,又有新的意義。
父親的封包埋得比較深,他常拆的封包都跟嬸嬸有關,例如人家誇獎他成熟,嬸嬸封包就會跑出來。別人的誇獎是他的痛苦,因為成熟是被逼出來的,卻又明白,沒有嬸嬸,不會有現在的他。「我的理智告訴我要感謝她,黑暗面告訴我要恨她。這種糾結,是我拆包時要面對的情緒。封包還沒拆完,還有很多在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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