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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本文為《五味屋的生活練習曲:用態度換夢想的二手商店》書摘,經親子天下出版社授權刊登,標題為編輯所改寫 。)
座落於台灣花蓮壽豐鄉的豐田村,一間用甘蔗葉鋪成屋頂的老屋裡,由東華大學自然資源與環境學系教授顧瑜君帶著村莊孩子當小老闆,經營起一間公益二手店──這裡是五味屋,許多人稱它是「囝仔人ㄟ店」。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在很多孩子的生命中,是難以承受之輕。 當社會的價值觀與期望, 壓垮了能為孩子撐起一片天的父母, 孩子與父母共同承受著來自社會的眼光, 連外界善意的幫助本身,可能一不小心都變成了壓迫。
這個故事是很多孩子共同的經驗。家長是否能被理解與接納,很多時候僅在一瞬間。很多孩子的親情是五味雜陳的存在,必須被慎重的理解與接納。
這是一場鄉村常有的晚會活動,由孩子們自己主持節目、表演才藝,晚會於6點半開始,多數孩子、家長和師長們都來了。8點多,一位遲到的家長來到現場,坐在會場後方、離舞台遠遠的,講話大聲、動作很大,引起會場後方人們的關注,極大的聲量也影響到前方表演的進行。孩子看到家長的樣子,心裡難過、覺得難堪而落淚躲進人群,工作人員初步瞭解後,打算把家長默默送回休息,準備叫計程車。
家長不小心失態的行為,是鄉村尋常生活的一部分,村莊鄰里間對這樣的現象已是家常便飯、不足為奇,因此參與餐會的多數人裝作沒事一般,繼續吃著眼前的食物、看著台上表演。可以想見,當這樣的家長出現在公眾場合時,孩子們猶如萬箭穿心,除了暗自傷心與趕緊調整自己,假裝沒事繼續著原本的參與,能做的也不太多,而孩子們總是堅強與勇敢的承擔著。
「該怎麼處理在公眾失態、來會場亂的大人?該怎麼讓孩子受傷的心情與難堪的感受得到照顧?」顧瑜君遠遠看著認識多年的家長,家長嘴裡也嚷嚷著要回家去,因為知道自己讓孩子難堪落淚了,顧瑜君腦中閃過這個想法:「是啊,用計程車送走這個難堪,讓每個人可以繼續原本的參與,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這是最快讓大家「回到原位」的選擇,但是當她看著身體搖晃、說話大聲的家長,以及躲得不知去向的孩子,隨即將這看似合理的、符合邏輯的處理方式擱置下來。
「怎麼過來的?這麼遠都找得到我們?」顧瑜君拉了椅子貼近家長的身旁,開啟聊天。顧瑜君要問的是,一個被吊銷駕照、交通無法自理的人,如何在已經有點茫茫然的狀態下,知道大家在哪裡?又是怎麼找到這個距離村子數十公里的餐廳?
家長很平靜的抬起頭、眼神朦朧的看著顧瑜君,然後緩緩舉起下垂的手,展開手掌中緊握著已呈捲曲狀的紅色東西──是孩子親手做的邀請卡。遞過這被揉捏不成形的卡片,家長帶著驕傲的口吻說:「給計程車看,就來了。」
望著卡片上孩子親手製作的字跡與圖畫,顧瑜君心頭一陣酸楚冒了上來。「被酒精佔據的身體與心理,竟然有如此堅強的意志、還能握住這張邀請卡、還能自己設法到會場來,這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情與力量呢?」顧瑜君想著。「嗯,應該是愛吧,只是在這個照顧者身上,愛摻著酒精。」這份「五味雜陳的親情」,使她馬上冒出了這個念頭:「不能讓家長走,必須讓他加入這場晚會。」
顧瑜君看著邀請卡說:「既然來了,就一起吃點東西看表演,你應該還沒吃吧?」家長說:「不要啦,你看(指著遠方表演台方向、淹沒在人群中自己的孩子),孩子都哭著躲起來了。」不管身心狀況如何失衡,家長是如此清晰的理解自己對不住孩子、讓孩子受苦的感受,覺得自己最好消失在這個場合,停止折磨孩子的難堪。
顧瑜君想著家長離開後的可能:留在現場的孩子,真的能安心的繼續參與嗎?歡樂的表演結束後,當孩子回到家中,看到快閃回家、被會場「退回」家裡的家長時,會是什麼樣的心情?於是顧瑜君希望家長能留下,讓這份「摻著酒精的親情與愛」能夠被理解。
僵持了一下,顧瑜君說:「好,我送你回家,你跟我來,我們去拿車鑰匙。」家長馬上放心的起身,放鬆的拉扯的身體靠過去,用雙手抱住顧瑜君的手臂,讓顧瑜君挽著,順著她往前走,到中間的座位,家長邊走邊環顧會場的人,看著他們各自吃喝觀賞台上表演、看似冷漠的氣氛。走進會場中區後,顧瑜君說:「既然來了,喝點茶再回去吧,不吃東西沒關係。」家長坐下來,沒有抵抗、也沒有問「怎麼沒往外面走」,就這樣安靜的坐下,靜靜在桌邊看著會場。
五味屋工作人員拿來一杯用「小玻璃杯」裝著的熱茶,小玻璃杯是家長最熟悉不過的餐具,這是鄉村常用來喝各式飲料的杯子。家長拿起裝滿熱茶的杯子、舉杯示意,熟練的和同桌的顧瑜君及另一位受邀的志工做起「敬你」的動作,神情已經完全不同了。
幾次熟稔的舉杯相敬後,家長開始說話,說著生活裡的苦悶與無奈,說自己今天原本沒有要喝的,刻意換了衣裳準備出門,但被村子裡的人指指點點,他感覺又被排擠、令人不舒服的眼光,心理很苦⋯⋯。說到哽咽處,他抬頭看著顧瑜君說:「老師,我再敬你一杯!小孩交給妳,很放心,謝謝老師。」一邊說、一邊身體傾斜的整個靠向顧瑜君,繼續說著心中的傷與苦。
說著說著,家長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睜大眼睛的說:「要來看孩子表演,他們表演完了嗎?」口氣中有著落寞。
「是啊,小葳剛剛吹口風琴,表演得很好。」顧瑜君說完,繼續跟維持著「舉杯相敬」的互動,聽著家長說自己的落寞心情,斷斷續續、卻非常清楚的描述著自己如何被周遭的人看不起、被排擠、被惡意作弄⋯⋯那些在書本與理論中的社會排斥、歧視與壓迫,被家長細緻而具體的說明白了。顧瑜君身為一個學者,此刻卻從這位家長身上扎實的、活生生的學習教育社會學!
感覺到家長比較穩定後,顧瑜君去舞台旁,邀請孩子來給家長一個擁抱,並請兩個同齡孩子陪伴著一起。顧瑜君跟孩子說:「想想,不管如何爸媽都還堅持要來看你表演,應該是太愛你了,只是表達愛的方式可能讓你不好受,但是愛有很多模樣,家人間需要彼此的愛,我們去謝謝、擁抱一下,好嗎?」
孩子一開始猶豫不確定,但想了想便跳下舞台,和好朋友們牽著手走向家長。看著家長,孩子開始大哭,哭得很傷心,家長坐在椅子上,頭窩在孩子身體裡哭泣。
當親子在這吵雜的環境中擁抱後,雙方的身體都柔軟了下來,互相拍著對方的背,為彼此擦拭停不住的眼淚,但此時的眼淚,跟幾分鐘前的已經是完全不同的眼淚了,是安慰了彼此與傳遞「愛」過後流下的眼淚。
原本裝作沒看到的用餐人們多數都來自社區,當他們從眼角看到這相擁哭泣的一幕,對於這樣的家庭是否能有些不一樣的理解與看待呢?是否理解了往往「眼光」,是多麼微妙的影響著這類需要社會支持的家庭與孩子?
擁抱之後,孩子跟同伴回到的舞台區繼續參與表演。家長則繼續跟顧瑜君「乾茶」,並開始端起飯碗,添飯夾菜,說自己餓了想吃點東西。
散場要離去前,家長對顧瑜君說了些感謝的話,非常平靜如一般人的跟著大家離開會場。走出大門前,忽然迅速轉身衝回剛才用餐的桌子,有點激動的要拿走那張剛才捏在手中皺褶的邀請卡(實際上在顧瑜君手上),取回後,小心翼翼的放回自己的口袋,說:「這是我的。」這份五味雜陳的愛的力量再次衝擊顧瑜君,因為這張卡片的邀請,召喚出不容易被看見的愛,讓外人很難理解的愛。
許多在社會價值中被認為「不夠資格當家長」的成人,他們或許沒有穩定的工作、學校的要求、每天簽聯絡簿、乾淨的衣服、該帶的用具⋯⋯樣樣都有困難,他們常被指責為不負責任的父母、無法陪伴孩子、有時連基本的三餐都無法維持,當面對這些社會評價為「不適任家長」,五味屋有一種「不一樣」的應對姿態。
家長們出現時會被善意款待,即便說話條理不清楚、虛實不分,也有人認真聆聽。有人在五味屋謀得了工作機會,得以和孩子一起生活與學習,甚至不用為了謀生遠赴外地,得以回到村子和孩子住在一起。
不過,對家長的理解、善意並不是在一開始就發生。起初,顧瑜君看見孩子沒有得到應有的照顧,心中非常不以為然,也很「理所當然地」用國外學到的、專家的知識來解讀現場,企圖用助人專業系統內的評估、處遇方法來解決問題。例如,當面對酗酒或有暴力的父母,主責的社工(有時是縣府、有時是委外單位)通常會告訴五味屋:「除了強制送去勒戒或透過法律系統,沒有其他方法啦,現在連警察都不想幫我們處理酗酒或家暴後的報案⋯⋯」於是,顧瑜君收集了全台戒酒與家暴系統的處遇方式,希望舉證父母因為不當行為而沒有負起照顧責任的事實,要矯正這些不符合「社會規格」的父母。她也同意專業助人系統的意見,認為這樣的家庭已經不適合孩子繼續生活了,試圖搜證「這個家庭不適合照顧小孩」的事例,希望讓孩子被安置到環境比較好的家庭:一個有溫暖棉被、有定時三餐、有人照顧的地方。
但是這些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解決方法,後來一個都沒有發生。
是孩子,他們沒有豐富的詞彙,卻透過一次又一次的訊息,告訴顧瑜君:「我愛我的父母。老師,請幫助我,讓我知道,我如何在這麼不堪的情況下,還可以愛他們?」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某個冬天夜晚,五味屋照顧的一對兄妹的父母又爆發口角,一整夜屋子裡爭吵、摔東西聲不斷,甚至彼此拳腳交加,而屋外窩著又冷又餓的小孩,到了睡覺時間也進不了家門,只能窩在門口。
顧瑜君聞訊,先找到了可以讓孩子睡一晚的地方,隨即趕到現場,跟小兄妹說明:「老師幫你們找到地方可以睡覺,你們現在先進家裡拿換洗衣服,以及明天上學要用的書包。」小兄妹倆乖乖的、像小老鼠一樣溜進屋子拿完用品,準備離開。但臨走之際,小孩猶豫了,停住了腳步。
這兩個小學二、三年級的孩子,身高只到顧瑜君腰際,抱著像是逃難要用的物品,瘦小的身子還微微發抖著,抬頭惶恐的看著顧瑜君:「老師,我們不能走。我們現在跟你走,等到他們不吵了找不到我們,會擔心。」
孩子的話讓顧瑜君從一整晚的慌亂緊張中醒來,情緒湧了上來,酸楚到心坎。她蹲下來抱住小孩,久久無法言語,她忍著眼淚不敢哭,心裡吶喊著的真實話語是:「他們都不管你們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為什麼要替他們想那麼多?他們應該要被警察帶走,要改善自己!」她忍住吶喊與啜泣、吸了吸鼻子,平靜的告訴孩子:「是啊,不能就這樣離開,我們把電話和住址留在字條上,如果他們想你們回家,隨時可以打電話,如果他們要接你們回家,也可以隨時過來,但是你們現在要趕快洗澡、上床睡覺。」小兄妹聽了感到安心,才上車離去。
那時候,不管是否已經有足夠的事證將小兄妹的父母送去法律執行者,但是那一晚,顧瑜君把所有的事證都丟入垃圾桶,並寫了一封信給在社區裡協助孩子們的相關人員與工作團隊:
「今晚我終於懂了,這些孩子不嫌父母貧窮、不恨父母沒有功能,孩子們清楚的、一再告訴我,再怎麼不好,我還是願意跟我的父母在一起,請給我們在一起的機會。他們告訴我,他沒有辦法過一種生活,有溫暖棉被可以睡,早上起床有飯菜、麵包可以吃,但是他的父母想看他卻看不著,他沒有辦法過這種『好』生活!」
那一晚之後,顧瑜君開始想,如果對孩子來說「安置」不是最好方法時,那什麼是好方法?有什麼做法可以讓孩子在這種惡劣環境下,仍然活得好、活得有力量?
於是,五味屋的成人開始嘗試用陪伴與理解的方式,和這些家庭一起生活,先放下評價,先看見他們對彼此的愛,先理解他們的辛苦。
他們決定要支持孩子與家庭整體,與其跟孩子說:「去安置吧,這樣的爸媽你不要也罷!」不如逆轉處境:「你願意這樣愛爸媽,不管你的爸媽在世人眼中是什麼,我們都願意找方法支持你!」他們也照顧父母,因為唯有當父母被照顧了,孩子也才真正得到照顧。
在五味屋的日常裡,還充滿著這些真實的故事。可能曾經,某些孩子的家長走投無路,必須靠在夜市銷售盜版光碟為生或者是做森林盜採工作,顧瑜君總是一再丟掉「先見」,提醒自己穿上孩子的鞋去感受:「我爸爸是個犯罪的人,別人怎麼看待我?我要愛他、我需要他,我不要他去坐牢。」
當同學幾乎以霸淩的方式譏笑、諷刺自己爸爸的工作時,生活裡的語言都像萬箭穿心,射向這些孩子,「可是當你和這些孩子坐下來時,會發現只要有任何的機會,孩子都會黏在爸爸身邊。」顧瑜君把孩子細微的動作看在眼裡,「不是我要放棄去改變家長,而是那個當下,我要做的事情是很小的,我想支持這個孩子,讓他知道,你有一顆美好的心,你有一個很棒的願望,你希望我們跟你一起愛你的父母,我願意這樣做,」顧瑜君說。
正如顧瑜君所言:「孩子與家長是我的老師。」孩子擔心自己父母、想要照顧父母的那種真誠、那種自然的展現,迫使顧瑜君撥開社會價值的「理所當然」,學到了很重要、書本裡沒辦法講清楚的事情,進而去思考:「有沒有一種可能,當我們讓這些孩子被照顧的同時,也讓他的父母被照顧?」
對於長期面對「摻著五味雜陳的愛與親情」的孩子們,他們有記憶以來的生活常態或許外人覺得不堪,即使家長的生活困境及社會不容許習慣,或許改善的情況很慢,但看得見家長的奮力生存樣貌、與盡可能的用自己所能愛孩子,孩子也得以找到方法,回應這個一般人難以理解的、五味雜陳的親情。「能否讓孩子更有力量面對未來,我心裡,始終這樣期望著,」顧瑜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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