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台灣有約8成的家庭寄養服務由台灣兒童暨家庭扶助基金會(簡稱家扶)提供。除了雙北、台中市、新竹縣、高雄市、屏東縣與宜蘭縣,其他縣市的寄養服務皆委託家扶負責。近10年來,每年台灣的寄養家庭戶數多為負成長,而寄養家庭最擔心接到的孩子之一,就是原生家庭父母吸毒的案例──這些孩子因為父母的藥癮問題,經常處於虐待、疏忽管教的家庭環境,讓孩子的生理與心理都遍體鱗傷。
《報導者》深入台東家扶中心,了解這群在藥癮家庭下成長的孩子為何「難置」?而接住他們的「寄爸」、「寄媽」們,又是如何努力照顧,讓孩子們重回不完美的原生家庭時,已足夠堅強、能回應困難的人生。
65歲的羅貞妹印象非常深刻,7年前,小學三年級的豪豪(化名)第一天來到家裡,躁動得像發瘋似的,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摔東西、在地上打滾。
她將豪豪帶離滿是摔落玩具的現場,告訴他,安靜也好、哭叫也沒關係,但不要丟東西、不要傷害自己,然後就在視線範圍內默默地陪著他,直到風暴度過。只是風暴總是很快又再起,而且讓人措手不及,「他(豪豪)還會衝到家門,在巷口對著所有鄰居大喊:羅貞妹阿媽打我、罵我⋯⋯,」羅貞妹苦笑。
這樣的情況不是只發生一次,而是持續了整整3個月。
雖然在見到豪豪之前,羅貞妹就知道這是孩子第三個寄養家庭,豪豪肯定不容易帶,但即便做了萬全的心理準備,孩子的拒絕與抵抗依然強烈且長久。面對豪豪每日高張的情緒,羅貞妹第一次在帶孩子這件事情上,感到深深的挫折,連一向支持她的兒子,都說了一句:「媽媽,我們寄養家庭的生活品質,一定得這麼糟嗎?」
有著阿美族深邃的輪廓、笑起來自然大方的羅貞妹,是台東家扶中心社工和寄養孩子們口中的「貞妹媽媽」、「貞妹阿媽」。她原本是一名幼兒園老師,20多歲時,她工作的幼兒園第一次來了一位寄養童,她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孩子需要照顧,從此把經營寄養家庭的念頭種在心裡,當成退休後的人生選項。
但成為寄養家庭的時間比她的計畫早了快20年。2003年,她45歲,在教會朋友的介紹下進入家扶中心,並在完成30小時的職前訓練後,正式登記成為寄養家庭。這些年來,她陸續帶了15個被安置的孩子,其中有一半的孩子,原生家庭有吸毒、運毒的背景。
羅貞妹說,在她的經驗裡,來自毒品家庭的孩子,情緒控管問題最明顯。
豪豪是她帶的第10個小孩。孩子的繼父吸毒,母親有酒癮,兩人後來又生了2個孩子,繼父卻只對豪豪嚴重施虐,曾把豪豪的頭強壓在馬桶裡、用鋼筋、鐵棒毆打,也常用極致難聽的髒話言語傷害他。
豪豪的臉上、身體各處都留下永久的疤痕,幼年的痛苦似乎也生根似地留在記憶裡。到寄養家庭後,豪豪難以控管情緒,多半用怒吼表達自己。羅貞妹想盡辦法,跟豪豪溝通、陪著他冷靜,也曾帶他到醫院身心內科求助,每週看診、穩定吃藥,半年後情況才有了改善。
不只是豪豪,羅貞妹也帶過一對姊妹,分別就讀國一、小六,同樣不易照顧。她們媽媽的原生家庭裡也充斥暴力、藥癮問題,就這樣延續到下一代。2個女孩的母親因為藥癮問題,斷斷續續入監,並且在兩段關係中生下4個孩子,分別送到不同家庭安置,其中兩姊妹到了羅貞妹家。姊妹欠缺安全感,情緒經常起伏。
而自2016至2021年,台東家扶中心因原生家庭失能而需要安置的孩子,有99個,其中約4成(38個)是因為父母因吸毒、販毒而入獄服刑,比例年年升高。
在台東家扶中心服務近25年的資深社工員段秀玉是台南人,大學時念青少年兒童福利學系時,因營隊來到台東,深深被這塊土地吸引,畢業後到台東家扶服務至今。她發現,毒品寶寶近年有增加趨勢,在台東,少子化情況相對不嚴重,但藥癮者問題始終沒有緩解,也還沒有找到最好的解方。毒品寶寶在社工們心裡多數是「難置兒」,因為願意收養的人不多,有些寄養家庭也會擔心能否勝任,而有不敢接毒品寶寶的疑慮。段秀玉說,孩子們經常伴隨著過動、注意力缺失等症狀,而6歲以下的寄養童還有早期療育(簡稱早療)需求。
段秀玉說,在寄養家庭30個小時的職前訓練中,也有專門的課程,讓他們了解這些「特殊兒」的狀況,包括身心發展遲緩、被虐待、專注力不佳等,其中原生家庭有藥癮問題時,孩子也常有上述狀況,因此也會在課程中提及。但常常有初成為寄養家庭的新手寄爸、寄媽們,即便經過課程訓練,仍會擔心自己無法照顧好特殊兒,而提出想要帶健康孩子的要求,這就得靠家扶中心慢慢鼓勵寄養家庭嘗試。寄養家庭有了經驗後,就會與其他人交換心得,問題通常就迎刃而解。
跟羅貞妹同期成為寄養家庭的黃淑芬,曾帶過一個1歲3個月的「毒寶寶」。「我記得他肚子大大、四肢細細的,看起來營養不良,才知道媽媽從懷孕到生下他,都持續吸毒,但孩子會走又會跑,我還想說一定滿好帶的!」黃淑芬清晰地向我們描述著當時的情況。她回憶,小男孩身體無法平衡,跑得快是因為無法好好走路,在家裡橫衝直撞,一不注意就去撞門,或從嬰兒車上摔落。後來帶寶寶去衛生所補打預防針,做健康篩檢,小男孩才被診斷出過動症,需要早療介入。
後來的2年間,黃淑芬每週陪著孩子去醫院做40分鐘的職能治療、平衡感訓練,「看著他一開始因為耐受力不好、一下子就哇哇大哭、還會咬人,到後來雖然不能說完全好,但是真的有進步。」黃淑芬陪伴了這個孩子4年多,孩子近6歲時回到了原生家庭生活。
根據衛生福利部最新的2020年「藥物濫用案件暨檢驗統計資料年報」,藥物濫用的女性為5,705人次,佔藥物濫用總人數的18.8%;其中近7成落在「30~39歲」及「40~49歲」的女性(分別佔了27.9%及40.8%),其次為「20~29歲」佔12.8%。她們施用的毒品,20到39歲以(甲基)安非他命居多,「40~49歲」則為海洛因最多。
這群處於生育年齡的女性,在藥物濫用期間懷孕並生下孩子的情況不少。根據法務部回覆《報導者》的資料,截至2022年6月,全台施用毒品的女性受刑人有2,136人,其中接近1成(206人)育有6歲以下子女,6歲以下子女數目達258名。
新北市立土城醫院新生兒科主治醫師莫澤儀說,毒品對孩子的影響,以新生兒最明顯。若媽媽在懷孕或生產後持續吸毒且餵奶,一旦斷奶,可能讓孩子出現毒品戒斷反應。這些毒寶寶們常有呼吸道、中樞神經、腸胃道、神經學症狀,包括抽搐、過度驚嚇、盜汗、發燒、對環境及燈光敏感且躁動的問題。
若新生兒間接接觸到毒品,短期、急性症狀通常可以在2個月內治癒。但莫澤儀說,在毒品家庭下長大的孩子,長期可能會出現行為異常或偏差、情緒問題、憂鬱焦慮、學習能力不佳的情況。但究竟「毒品」是不是主要的影響原因,莫澤儀說目前難以證明。
兒科醫師也是經常接觸到毒寶寶的第一線工作者。林口長庚醫院在2004年到2018年就收治了51名毒寶寶,累積了十多年診療經驗的林口長庚兒童過敏氣喘中心主任,也是該院兒少保護中心主任的葉國偉以「長不大的孩子」形容他們:
「也許孩子沒有直接吸食毒品,但這樣的家庭環境下,很可能因(父母)兒虐、疏忽照顧,讓孩子無法得到正常的發展。」
對社工來說,主要照顧者吸毒伴隨的風險,是相當棘手的。段秀玉說,社工通常不會因為父母吸食毒品就評估孩子要離開原生家庭、送去安置,她們擔心的是施用情況嚴重的父母會疏於管教或施虐小孩。
在段秀玉眼中,羅貞妹是不挑孩子的寄養家庭。或許是信仰的緣故,她特別有耐心。面對來到她家的孩子們,她會努力找出最適合孩子個性的方式來照顧,慢慢與他們磨合。
像面對總是停不下來的豪豪,她會刻意營造獨處的時間,例如利用載他上課時跟豪豪說心裡話;面對正值青春期的中學兩姊妹,她扮演先同理再給意見的朋友,「我總是跟她們說,我在妳這年紀時也會有這狀況,但是如果學會控制自己,不要讓別人輕易把你標籤化,孩子們就比較容易聽進去。」
每天清晨6點半,羅貞妹會備好早餐,跟2個女孩、先生一起,在餐桌開啟一天,然後親自接送她們去學校;下午再接她們去課輔班,之後再帶她們到家扶中心進行諮商。有時中間出現空檔,她們會一起去喜歡的公園、連鎖藥妝店逛逛,假日一起去教堂、每週一次大掃除,每個月盡可能都會出外旅遊⋯⋯,就像帶著親生孩子,生活都圍著她們而轉。
對寄養家庭來說,心中最大的幸福,是這些孩子們在充滿愛的環境下,身心健康成長。
對寄爸和寄媽而言,他們的任務是在原生家庭失能時快速補位,在數個月到數年的寄養時光中,提供孩子健康成長的環境,也為原生父母爭取時間。以毒品家庭為例,就是讓他們嘗試戒癮、努力回到正軌;而孩子能從創傷中復元。種種努力,目標只有一個:讓孩子與原生父母一家團圓生活。
也因此,寄養家庭照顧每一個孩子的時間都不長,在羅貞妹的經驗裡,她與10多個孩子的相處過程,短則幾個月,長則4、5年。
段秀玉說,即便是在寄養家庭照顧階段,多數孩子的監護權仍是原生父母所有,這也讓寄養家庭備受壓力──照顧孩子一有小閃失,原生家庭威脅、提告的事情屢見不鮮。法院因為原生家庭狀況不佳,宣告停止親權與監護權的案子是極為少數。
但更讓許多寄養家庭們難受的是,明明自己這麼努力、好不容易讓孩子們感受到一點點愛,當孩子一返回原生家庭,卻常常是回到從前地獄般的日子。
失能的原生家庭即便努力重建,都很難像寄養家庭一樣有餘裕提供好的照顧,尤其有毒癮的父母,即使一開始出獄狀況良好,卻因戒斷不易,幾乎都會反覆施用、陷入惡性循環裡。
在豪豪之後,羅貞妹又帶了好幾個孩子。2歲多的小倫來到家裡時,被診斷為語言障礙,一句話都不會說。小倫的父母因運毒被抓,缺乏安全感的他,一到羅貞妹家,也經常情緒失控,家裡總是他亂摔玩具的聲音。
「每次小倫情緒爆發時,我都會先把他放在我們家的第一階樓梯,那是我讓孩子冷靜的專屬座位。等他冷靜了,我再敘述剛剛的過程給他聽、陪著他一起收拾玩具,並且給他一個很緊、很緊的擁抱,我想他是有感受到的。」
在充滿愛的環境下,小倫開始一句、一句慢慢開口說話。
跟自己曾用心照顧的孩子說再見,已經很困難,當看著孩子回家後過得不好,更讓羅貞妹多次說出,「我真的、真的好心痛喔!」
段秀玉表示,孩子返家後,家扶中心的家庭處遇社工,必須進行一年以上的後續追蹤,「但是要這些父母完全不碰毒,真的不容易。」她在家扶中心服務超過20年,看到這些用毒的家庭多為弱勢,吸毒帶給他們迷幻和慰藉,「甚至這幾年看到愈來愈多親密關係建立在毒品上,以前是爸爸或媽媽其中一人吸毒,現在多是兩人都用毒,一人被發現了就扛起入獄責任,讓孩子不會被安置;但卻常在半年、一年後,另一人也因吸毒被抓。」段秀玉無奈地說。
只是,再怎麼難,社工和寄養家庭的目標都是讓孩子返家。
「我們社工看到寄養家庭的狀況,會知道照顧孩子可以到什麼程度,可是拿這樣的標準去要求原生家庭,坦白說,孩子是回不去的,但不應該讓孩子回不去,」段秀玉說。
羅貞妹說,孩子們都期待回家,對他們來說,再壞的爸媽都是自己的爸媽。
「但(離開)那個時刻我會有一點點被拋棄的感覺,覺得他們已經忘記我這個阿媽、只想著要回家,會很失落。」
家扶中心也在每年為寄爸和寄媽開設的在職課程中,特別加入一門「悲傷與失落的支持性團體課程」,讓他們彼此交流、感同身受也療癒自己。
「我都想好了,如果我自己不能再接孩子,就交棒給我兒子,他們也說自己早就準備好了,我就變成『顧問』,我們老了,真的想要有孩子相伴啊!」
對這些孩子來說,在寄養家庭待過的日子,只是人生的一小段路,但他們有了被愛的機會、也種下了翻轉命運的可能。
「我們知道自己(寄養家庭)的角色是中繼站,讓這些孩子離開錯亂的關係、焦慮的環境,在這裡感到安全,得到力量,並且讓他們能夠相信人,知道在生命裡面,不是每一件事情都不好,」黃淑芬說。
羅貞妹翻開家裡一本本相簿,都是她為每一個孩子留下的紀念。孩子們離家後,如果還在附近社區裡生活,她偶爾還是會遇到,她會關心孩子們後來的日子過得如何。「孩子在這邊(寄養家庭)得到足夠的愛,我相信他就有足夠的能力去面對未來,我覺得他們可以,」羅貞妹堅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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