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藏人的日子
1951年5月23日是西藏與中共簽署《17條協議》的日子,這份短命的和平協議不到8年,就隨著中共暴力入侵西藏而撕毀。自此,不斷加壓的極權統治讓每年約2,000位藏人逃出西藏,流亡至印度。到了印度後的藏人,各自遭逢不同的人生;有些顛簸過日,選擇輾轉再遷徏至其他國度,包括在不同時期來台的近1,000位藏人。
他們有的人被兩蔣政府招募為反共的藏胞;有的人純粹想來工作賺錢,尋求更好的生活;有的藏人賺到了需要的金錢,前進歐美;有的人則是跌跌撞撞,千辛萬苦在台灣求得安穩的生活;還有一些人來了之後想要離開,卻走不了。
一位身材高大的藏人在隊伍中相當顯眼,他是「在台藏人福利協會」的副會長群佩。今年54歲、來台已24年的群佩,說話時帶著口音,不時放聲大笑流露出藏人的豪氣。談到他為什麼踏上流亡一途時,他掀開上衣,露出背部與大腿上兩個明顯的彈孔以及開刀取出子彈的痕跡。
1987年中共十一國慶前夕,群佩在西藏首府拉薩參加抗議活動,遭到前來鎮壓的中國武警打中兩槍。「那時候我以為我要死了,」因為失血過多失去意識的群佩,被朋友扛到拉薩的醫院,住了好一陣子才撿回一命。
在當局找上門前,他帶著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逃離西藏。跟其他流亡藏人一樣,群佩帶著鄉愁,離開了家鄉。
「我本來想去美國,但是花費太貴了,」當時群佩的朋友跟他說,來台灣只要去美國三分之一的錢,還有可能拿到身分證。他花了辛苦存的5萬元盧比(約新台幣2萬元),透過人蛇的安排買了本假印度護照,在1997年搭飛機來台。
剛來到台灣的群佩人生地不熟,靠著早他一步來台藏人同鄉的引介,才能進入桃園的紡織廠打黑工。不少像是群佩一樣在1990年代來到台灣的藏人,都是靠著前一批先行來台的同鄉幫助,才得以在沒有合法身分的狀況下,工作賺錢。
但那批最早來台的藏人,卻曾受到西藏流亡政府排斥,一度將他們視是為「叛徒」。
覺安慈仁說,這一批早期來台的藏人,都接受政府安排上中文課、職訓班,之後很多人都順利拿到居留權跟身分證,並且跟台灣人結婚,組成家庭。因為台灣的身分證上並不會註明「種族」,長期在台灣成長生活也讓他們藏人的特性漸漸淡化。
這批早期來台的藏人裡,不少都成功地累積財富離開台灣、移民歐美,但也有人融入台灣,散布在社會中的各行各業。
這個關係直到台灣在1987年解嚴之後,李登輝政府一改兩蔣時期的態度與流亡政府接觸,而有了改變。1997年李登輝邀請達賴喇嘛來台訪問,並允許流亡政府在台灣設立達賴喇嘛西藏宗教基金會(流亡政府在台代表單位)。這些政治上的變化,改變流亡藏人對台的態度,讓台灣在1990年代後,成為藏人離開印度後選擇前往地點之一。
當時這些自行來台的藏人年紀都在20出頭,多數人因為在印度找不到好工作,但也沒有足夠的金錢可以前往歐美國家,就先來台灣打工賺錢,賺到錢後再伺機前往歐美。
不少人像群佩一樣,依靠早期先行來台的藏人幫忙,才在台灣站穩了腳跟。1990年代後來台的藏人多數到桃園市打工,又因藏人習慣住在一起,當時在桃園工作的藏人裡,若有1位已經拿到身分證,會與其他幾位藏人共用,讓他們冒用身分在不同的工廠、工地工作。
群佩說,台灣社會大多聽聞過西藏人在中國的遭遇,工廠老闆大部分都會默許他們冒用身分打工,就算共用身分的情況被發現,只要換一個工作地點就可以矇混過關。
199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勞力密集的產業需要肯吃苦的勞工。在這樣的背景下,「可以到台灣打工」的消息傳回了印度的流亡藏人社區,不少年輕的藏人隨之而來。連接桃園市與新北市鶯歌區的桃鶯路一帶,紡織廠與電子廠座落的龜山工業區,成為了來台藏人工作的生活與工作的主要地點。
因為非法打工的藏人多了,藏人族群也被警察盯上。1999年有113位沒有身分的藏人,透過立委等協助向政府陳情。在2001年,包含群佩在內的藏人以無戶籍國民的身分在台申請戶籍獲得居留權;並且在3年之後申請定居、獲得公民身分。
這樣的發展吸引了更多在印度跟尼泊爾的年輕流亡藏人,透過人蛇的協助來到台灣。到了2008年,有130位無身分的在台藏人集體到中正紀念堂的廣場「自首」非法打工。在人權團體的協助下,政府在2009年修改了《入出國及移民法》第16條,讓大部分無身分的藏人獲得了合法居留的身分。
現在居住在桃園市桃鶯路上的藏人,大多都已經擁有居留權或是台灣身分證,但仍有少部分後期來台而逾期滯留的藏人,至今仍是到處打黑工、躲警察。
今年剛滿40歲的南佳(化名)透過親戚介紹,在2005年來到台灣跟當時與已經拿到身分證的藏人結婚,並且以依親的方式獲得居留權。但南佳的妻子在2011年流產後,夫妻倆發生爭執,妻子回印度娘家後就跟南佳斷了聯繫。
當時南佳仍是以外國人依親的身分在台灣居留,依親居留必須滿5年才可以申請入籍。南佳因為在這段時間曾經離境回印度,讓他當時並沒有滿足入籍這個條件。南佳合法居留權在2012年過期後,至今都沒有辦法拿到合法居留的身分。
南佳與協助他進行訴訟的「西藏台灣人權連線」以及「法律扶助基金會」的代表律師提出抗告。目前最高行政法院決定,南佳得以在最終判決出爐前,暫時在台灣居留。
南佳的朋友都知道他的狀況,常常會找他出去吃飯,或是邀請他到家裡一起用餐。南佳說,沒有合法身分讓他不能使用需要實名制的公共設備,他沒有健保、沒有生病的本錢。
「我沒有想過來台灣之後會變成這樣。」南佳只有在朋友要到外縣市旅行的時候,他才會搭著朋友的車離開桃園,否則他避免一個人出遠門。他沒有台灣人的朋友,因為他害怕跟台灣人說了自己的狀況,會惹來麻煩。
對南佳來說,這個在桃園市桃鶯路的藏人聚落,是自己在台灣的唯一依靠、庇護。
南佳在台灣過了將近10年的沒有身分的生活,寄住在朋友家中。因為不能合法工作,他每天中午才起床、晚上10點就入睡。
未來在台灣是去是留,只能等待法院幫他決定。
桃鶯路的藏人聚落,通常是初來乍到藏人來台的第一站。藏人會先在工廠、工地工作幾年,熟悉台灣的環境,存夠了第一桶金之後,再往下一步去。
有的人會回到印度,拿賺到的錢開餐廳、開店舖做買賣,有的人會前往歐美國家生活;但也有些人會選擇在台灣做生意。
2008年左右,在台藏人發現藏傳佛教在台灣有一定的市場,藏人開始利用自己跟西藏還有尼泊爾的人脈關係,把天珠、藏傳佛教的法器以及古董佛像帶回台灣販售。在台北市的建國玉市跟光華玉市裡,都可以見到藏人做買賣的攤販。每個週日都可以看到輪珠在這裡擺攤。
來台灣之前,輪珠跟3個哥哥在印度的藏人村落裡生活。讀完高中之後,輪珠曾經兩度申請到美國政治庇護,但都遭到拒絕。哥哥們不希望輪珠在印度打零工生活,決定讓他來台灣打工賺錢。
輪珠在2004年來台灣,他在2008年參加藏人在中正紀念堂「自首」的活動,順利在2009年修法後拿到居留權。輪珠做了9年的水電工,存到一小筆創業基金後,從2016年開始,每週日都在建國玉市擺攤。當時他希望做生意成功可以累積財富,移民歐美國家。
建國玉市協會的理事長劉俊庭說,因為天珠、法器跟古董佛像等物品價差很大、入門門檻高,利潤也相對比較高。但輪珠說他來的不是時候,少部分比他更早幾年到玉市擺攤的同鄉,都已經賺足夠的錢離開台灣;這幾年玉市的買氣直線下墜,再加上COVID-19疫情的影響,逛玉市的人數銳減。印度、尼泊爾陸續封城,讓藏人無法搭飛機到現場挖寶,把新奇的物品帶回台灣,讓有興趣的買家鑑賞。也因為產品無法翻新,以前會跟輪珠聯絡的台灣買家,漸漸少上門了。
每個週日下午3、4點,因為玉市的生意沒有起色,吸煙區常常可以見到幾位藏人圍坐一圈抽煙、聊天,久久不會回到攤位上。「現在跟疫情爆發前比起來,生意只剩下一成,」輪珠說。
原本想要透過在玉市做生意累積金錢的輪珠遇上壞景氣,現在他除了週日仍然到玉市擺攤碰運氣外,週一到週六還是需要到桃園的板模工廠工作。
來台灣17年的輪珠現在已經42歲,在台北市租了一間小套房跟另一位藏人女性同居。現在每天8小時正常上下班,週末再到建國玉市擺攤碰碰運氣。輪珠雖然沒能如意在玉市裡賺到一桶金,拿到前往美國的門票,但是穩定的生活讓他有了安定下來的心情。
相反的,比輪珠還早進軍建國玉市的群佩,因為在天珠市場賺了點錢,跟妻子在桃園買了一間房子,明年房貸即將繳完。這幾年桃園的房市也開始大漲,群佩準備在明年把房子賣掉,到美國跟妻子還有兩個已有美國籍的女兒同住。
在1990年代自行來到台灣的藏人,一開始都是把台灣看作前往歐美跳板,但多數都像輪珠一樣,沒有辦法賺到足夠的錢離開,最後待了下來。只有少數人能像群佩一樣賺到錢,成功追逐美國夢。至於像南佳這樣拿不到國籍,等待合法身分者,也是在台藏人的面貌之一。
在兩蔣時期受招募來台的藏人,接受政府的專案輔導,大多成功地融入台灣社會;他們子女因為接受台灣國民教育,生活圈都是台灣人,使用藏語的機會並不多,也漸漸流失掉藏人的特徵。
但像是群佩、輪珠與南佳等在1990年代後自行來台的藏人,不像第一批來台藏人有接受政府的專案輔導,他們中文程度跟學歷普遍不高;加上來台時非法的身分,讓他們養成低調生活的習性,生活圈都是以藏人為主,所以大多都是藏人之間互相通婚。他們的社交生活形成一個內向的圈子,外人較難接觸。
兩代藏人之間,除了生活上的不同,在政治上仍然有一點芥蒂。
2004年在台北成立的「在台藏人福利協會」是由西藏流亡政府給予資金所成立的,成員是由在台藏人所組成。雖然現在西藏流亡政府與台灣政府關係不似兩蔣時期緊張,但在1990年代後自行來台的藏人,多數仍不會跟蒙藏委員會接觸。
相反地,蒙藏委員會在2006年改制為蒙藏文化中心之前,就推出了在台藏胞的關懷專案,編列了一筆資金幫助生活困頓的藏人。蒙藏文化中心副主任簡德源說,他們辦理的關懷協助專案不會因為政治立場決定是否給予援助;但多數接受在台藏人福利協會照顧的藏人受訪時表示,自己沒有接受蒙藏文化中心的援助。
1990年代後自行來台的藏人資源不多,讓他們自然的形成了一個小聚落。為了傳承西藏文化,在台藏人福利協會在2019年到桃園設立了分部,在靠近桃園火車站附近的民宅二樓承租了一個空間,作為住在桃園的藏人每個週日固定舉辦佛法課跟藏文課的地點。
十幾位藏人低頭誦經,一旁幾位十來歲的小朋友也有模有樣的學著父母的姿勢打坐、冥想。身穿藏傳佛教袈裟的喇嘛,盤腿坐在眾人前用藏文解釋佛法。達賴喇嘛的照片懸掛在牆上,對他在台灣的藏人子民們微笑。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