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亂世裡,有了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帶領藏人攀高山、出西藏,走向世界,是種幸運。達賴喇嘛的個人魅力與光環,照亮流亡藏人的處境。
強大的光環能驅走黑暗,然而,也可能過於輝煌,讓身在其中的人暫時目盲,滿足於既有的現狀,不再前進。
如果第十四世達賴喇嘛不在了,後達賴喇嘛時代,將會是什麼景況?
第十四世達賴喇嘛丹增嘉措,總也不老。
今年6月《報導者》在印度採訪他時,他即將要過81歲生日,他習慣以藏曆計算,採訪時,他總說自己是82歲,不在意這樣的算法讓自己又老了一歲。
無論81或82歲,每個親眼見到「本尊」的人,常少不了在內心悄悄驚嘆,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少了20歲,本人只像是個60幾歲的人。他的皮膚光滑,幾無皺褶,眼神清澈,沒一點上了年紀的混濁,笑得誇張的時候,他的眼角才瞇出幾根魚尾紋,這也不顯老態,而是智慧與幽默的閃現。
80多歲的人,記憶力也讓身邊常伴左右的人折服,達賴喇嘛辦公室中文秘書長才嘉說:「他的頭腦非常清晰,不需要記事本。跟他隨口提起的事情,過了好幾天之後我都忘了,他還記得。」
只在一個時候,才發現達賴喇嘛並非「總也不老」。那是在他上下階梯時,左右各需要一名彪形大漢攙扶,這時候他步履蹣跚,顯得特別無力,他的膝蓋不太行,已經不是秘密。達賴喇嘛曾在一次訪問中,駁斥有人說他具有法力,他說:「如果我是一個在世的神靈,為什麼連自己膝蓋的毛病都治不好。」
在達賴喇嘛的轉世系譜裡,有時是代表智慧的文殊菩薩,有時是代表慈悲的觀音菩薩,乘願再來,端看此一任的世間,比較需要的是智慧,還是慈悲?無論神智如何清明,願力如何宏大,乘載此精神的皮囊,也已經進入倒數計時的「晚年」時刻。
不得不問,如果第十四世達賴喇嘛不在了,後達賴喇嘛時代,將會是什麼景況?
比較主流的看法是,以流亡藏人社會半世紀建立的民主制度,代替對於達賴喇嘛一人的依賴,這也是達賴喇嘛始終念茲在茲的。1959年3月流亡到印度,到了隔年(1960)夏天,達賴喇嘛就迫不急待地促成難民的第一次選舉。此前,大多數藏人沒聽過選舉,「民主」在藏文裡是外來語,讀音和中文相似。
過了25年,來到1985,老一輩的藏人,仍然覺得難以理解民主選舉這件事。《雪域境外流亡記》書裡提到,很多人走進投票的帳篷,朝著達賴喇嘛像祈禱,默念:「這裡的候選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幫幫我吧,讓我選中那個能夠幫助百姓的人。」接著他們閉上雙眼,指頭朝下,盲點一個候選人。
2011年,達賴喇嘛宣布從政治上完全退休,將權力讓渡給新當選的政治領袖,在印度出生,有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的洛桑森格。結束5年任期後,在今年3月,48歲的洛桑森格再度連任,當選新一任司政。採訪達賴喇嘛時,我屢次提到流亡政府,都被達賴喇嘛即時正名為「藏人行政中央」(Central Tibetan Administration,以下簡稱CTA ),名不正則言不順,流亡是過渡的狀態,不是常態。
從2015年尾到2016年初的司政選舉,是達賴喇嘛完全從政治上退休後的第一次大選,洛桑森格卻贏得不太漂亮,選舉過程中他和另外一位實力相當的候選人,上一屆議長邊巴次仁,在選舉中互相攻訐對方,人身攻擊的負面作風,在台灣已經不太大驚小怪,但是在達蘭薩拉,我們遇到許多政府職員,不約而同皺起了眉頭,現任議長索南丹培說,「候選人間的互相攻擊,在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候選人之間的矛盾觸犯了藏人的基本道德。」
伴隨民主而來的,是為了勝選不擇手段的暗黑心法,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或許這才代表流亡政府在脫離「神治」進入「人治」後,種種人性弱點終究會暴露出來,也在情理之中。
來到位於達蘭薩拉半山腰的CTA,完全不需要任何搜身、檢查,就可以長驅直入。前一天,我才剛去過達賴喇嘛的寢宮,戒備之嚴密,完全比照911後的國際機場安檢規格,對比何其強烈。
司政的辦公室位於頂樓,一進去的感覺是昏暗,只依憑室外的自然光,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洛桑森格的座位後方,一幅巨大裱框的達賴喇嘛相片,彷彿一個巨人或者守護靈,籠罩在他的身後。
洛桑森格見我們來,才起身開了燈,也問需不需要開空調。拜訪CTA的各個政府部門,常是有客人來了,才開燈迎接,平時都在昏暗的環境下克難辦公。一位CTA的職員跟我說,政府的薪資偏低,最高層級的司政薪水,只有2萬5千盧比(約1萬多台幣),還不如一名印度的普通公務員,來政府工作都是為了理念。
洛桑森格上身是傳統藏服,寬大的上衣用腰帶繫住,下半身是深色西裝褲,皮鞋擦得晶亮,藏服和西裝,很好地融合在他高大的身材上。先請他評分一下自己上個任期的表現,他說:「國際上,我提高了我們的能見度,媒體的曝光增加,國際的聯絡也增加了,我到世界各地旅行,美國華府、歐洲各國、澳洲、日本等等。尤其是募款的增加,讓今後的預算加倍了。」
比起總理,洛桑森格更像一個外交部長,他儀表堂堂的相貌,一口流利的英文,哈佛博士的背景,的確擔當得起來。連珠炮講完外交後,對於內政,他只簡單以一句帶過:「我宣佈教育必須是第一優先。」
教育優先,並非洛桑森格首先提出的見解,早在達賴喇嘛1959年流亡到印度之初,就已經跟當時的總理尼赫魯要求專屬於藏人的學校,印度國會特別編列出預算,至今不變。出生於印度,父親為築路工人的洛桑森格,本身也是這個制度的受惠者,只要藏人肯讀能讀,不論是在普通學校,或者上佛學院,一律免費。
因此在中國境內的藏人,願意花上千人民幣的帶路費,央求陌生人帶著孩子,從西藏翻山越嶺來到印度,接受藏語教育。反觀山的另一邊,在今年7月,四川藏族自治州的喇榮五明佛學院,是全世界最大的藏傳佛學院,約有5千餘間僧舍,可容納一萬名僧人,遭到強力拆除,有幾名比丘尼抗議強拆,因此上吊身亡。
教育在從前的西藏是貴族的專利,並不普及,流亡半世紀後,新一代藏人普遍能說兩、三種語言(藏文、英文、印地語),文盲已經絕跡。教育普及了,然而在流亡社會,並非沒有其他問題。
西藏婦女會是流亡社區的重要NGO之一,會長卓瑪央金(Dolma Yangchen)憂心忡忡地說:「尊者去到南邊的藏人定居點,看到一些貧窮的人沒有獲得照顧,他說,『我們不能只做表面上的事。』定居點的窮人以及生病的人,並沒有得到政府的照顧。」
卓瑪央金說的很保守,僅簡單點出問題,沒有多做抨擊。在流亡藏人社會裡,敢於批評的,往往會被當成異類,例如西藏政治犯運動組織「九.十.三」的會長李科先,此次他也參選司政,在初選時即落敗。他在中國曾因政治因素坐牢,保外就醫後於1997年逃往印度,他和出生於印度的洛桑森格、邊巴次仁不同,是個「晚來/後到者」。
李科先蓄著性格的絡腮鬍,一開口就是濃重的四川鄉音:「流亡政府即使是老百姓選出來的,表面上看起來是民主社會,但公民力量還沒成熟,700年政教合一的制度下,我們的政治完全是用信仰來執政,老百姓不問政府做得好不好,達賴喇嘛做的事是完美無缺的。」
李科先在流亡社區的行事作風,引起極大的爭議,許多寺廟及學校都不讓他進去演講,列為拒絕往來戶,只因為他敢於批評達賴喇嘛。我們問他,選舉期間,他是否有說過「達賴喇嘛是賣國賊」?
他澄清,「我沒有說達賴喇嘛賣國呀,是放棄國家利益。像達賴喇嘛這樣的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力擁有者,他代表我們國家人民,(1950年中共軍隊入侵時)他輕易地投降了,當了人大常務委員的委員長,簽了十七條協議」;「達賴喇嘛把我們的主權矮化了,放棄老百姓唯一要站起來反抗的權利,歷史是這麼說的,這不是憑我的感情用事說話。」
語不驚人死不休,在李科先的修辭裏,他頻頻用「利益集團」來形容以洛桑森格為首的CTA,批評他們不做事,只鞏固小圈子的權力。主張西藏獨立的李科先還說:「達賴喇嘛的中間路線是統派」,6月才應台灣獨立黨之邀來台參訪的李科先,接著補充:「我們的統派比你們中華民國法律下的統派還嚴重,你們的服貿協議或九二共識,談判都有前提條件,以中華民國的法律為基礎,我們的統派說,以中共憲法為根據,這是最慘的,我們已經無能到這種程度。」
CTA或達賴喇嘛辦公室的人知道我們要採訪李科先,紛紛覺得很不以為然,在他們眼中,李科先「不值一哂」,這是個膽敢汙衊達賴喇嘛、破壞團結的壞分子。
我們繼續問李科先,如果達賴喇嘛圓寂了,不在了,他怎麼看西藏的未來?
他說:「達賴喇嘛已經十四世了,西藏人民已經面對以前的十三世達賴喇嘛都沒有了,我們面對現實也是這樣走過來。但是流亡政府有些人過度宣傳,說是有了達賴喇嘛才有流亡政府,才有民主。」
被主流價值所排擠的爭議人物,有沒有可能是,在眾人沉睡的滯悶鐵屋裡,拿起石頭想要破窗的那一個人。
走訪達蘭薩拉,在CTA政府部門、人民議會、NGO、以及唯一的政黨採訪時,千篇一律都聽到這樣的話:「民主不是藏人自己流血流汗去爭取來的,是達賴喇嘛賜予藏人的。」
我們來到議會,達賴喇嘛自從在2011年卸下政治權力後,只在2012年議會大樓新建完成後,以一個僧人的身分來開光而已,他的確恪守了自己不碰政治的宣示。然而現在的議會裡,在議長的座位正後方,仍然保留了達賴喇嘛的寶座,而議會正中央的牆上,掛著一幅蒙古人所進獻,用絲綢織成的巨大的達賴喇嘛畫像,看起來彷彿本人一樣,栩栩如真。
寶座上供奉兩尊佛像,在前的是松贊干布,是西藏歷史上首位建立盛世的君王,代表的是世俗權力。在後的是蓮花生大士,代表的是達賴喇嘛的宗教依歸。華麗的寶座空懸著,在樸素的議會裡,仍有著醒目的存在感。
翻開2009年編修的《流亡藏人憲章》中的〈總則〉:「本憲章由西藏人民議會通過並稟呈至高無上的尊者達賴喇嘛核准之日起實施。」以及第19條:「政府最高權力屬於至高無上的尊者達賴喇嘛所有。」可從中得知達賴喇嘛退休前,在政治上的地位。言稱達賴喇嘛,必定在前鑲上「至高無上」四字。「稟呈」、「核准」都非中性用語,有著尊卑次第。
就連人民議會的選舉,除了由西藏三大區域(衛藏、康區、安多)每區選出10名,以及藏傳佛教中的四大宗派及苯教各選出兩名,美加地區一名,歐洲選出一名之外,其中還有一個來源是:「由至高無上的達賴喇嘛根據需要審時度勢來確定是否直接任命一到三名。」
議會裡頭,並不存在政黨政治,我們拜訪了在達蘭薩拉的唯一一個政黨「自由民主黨」,想找出緣由。
自由民主黨名義上是政黨,但實際上沒有任何政黨功能,比較像NGO,在民間宣傳民主知識,舉辦培訓或講座。會長格勒嘉央(Gelek Jamyang)說到自由民主黨成立的起源,在80年代,「尊者在西藏青年會的理事會裡發表演講,說希望成立一個政黨,不久之後就成立了自由民主黨。」他接著補充,「因為是流亡狀態,不能像主權獨立國家那樣的行使政黨職權,所以還在準備的階段。」
我們問他,如果達賴喇嘛不在了,流亡藏人怎麼辦?格勒嘉央顯得不太著急,他說,「尊者已經80多歲,但他有承諾,以及神諭也說,他會活到113歲,到時候藏人的民主應該會更好,尊者圓寂之後,也一樣會有第十五世達賴喇嘛。」
山中歲月悠緩,與世無爭,很容易予人時間不流動的錯覺,實則時間在外頭如子彈列車加速前進。達蘭薩拉虔誠的藏人,彷彿沉浸在一場夢裡,總相信天下無難事,因為有尊者,因為尊者說他會活到113歲,還有30年。不論是民主還是政黨,仍然可以好整以暇地慢慢來。
CTA、人民議會、政黨、各NGO,如果在健全的民主發展中,應該呈現多角度的立體結晶,卻通通扁平化成一個面向、一種說法:「民主是達賴喇嘛賜予我們的」、「達賴喇嘛會活到113歲」,表面上看起來平靜無波,底下卻暗潮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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