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座紀錄
民主不是一堂課,而是一個人、一個公民、一個社群以至一個國家的漫長課業。「沒有討論,沒有民主」的呼聲猶在耳邊,「Boom.磅」計畫的第二場講座相當應景,以「世界民主危機與台灣處境」為題,請來宋承恩分享一系列有關民主倒退、公民自治、自由主義、資訊操控與修辭陷阱的書籍,並藉此溫故知新,放眼目前台灣由國會改革法案掀起的抗議浪潮,以及世界範圍民主政體所面臨的威脅與挑戰。
「Boom.磅」為春山、左岸、八旗、衛城與臉譜五家出版社共同成立的知識平台,這裡不會只談一本書,而是當代的重要問題與現象,第一季五場講座紀錄會陸續在《報導者》刊出。
八旗文化主編邱建智在開場時引述了《民主的擂台》裡的一個說法:如果古代民主是讓公民自由選擇,那麼現代民主就是用各種條條框框關住公民,例如定期選出少數的代理,然後等待下一次選舉,但現代公民其實不需要接受這樣的妥協。
近月,台灣國會多數黨所發動的「國會改革」法案,被不少民眾認為程序上缺乏實質討論、內容上超越了憲法上的權力配置,且有侵害人民權利之虞。面對國會多數的票數優勢輾壓,公民自發性接連走上街頭,試圖以民意壓力阻止該等法案通過。這是一場危機,也是民主能量的考驗和展示。《民主的擂台》等書都以歐美民主危機為背景,台灣的處境與之相連,卻又更加特殊,因為除了內部問題,還有強大的鄰國虎視眈眈,這種複雜性,注定讓討論變得更艱難。相信早在這次「國會改革」事件之前,很多關心民主自由的台灣人也會感受到陰影一直在籠罩:我們的民主體制是否足夠強韌?當我們彼此撕裂,或對民主失去信心,公民社會以至主權又該如何維繫?
本次講座的講者宋承恩是台灣制憲基金會董事,而該基金會長期以來的宗旨就是希望擺脫中國的陰影,制定切合台灣現狀、正常的新憲法,來凝聚健全的台灣意識、國家意識、公民意識。宋承恩自言,他這次的角色只是一位書僮──代替以下介紹到的書籍作者說話,為讀者抓重點、介紹好書,順帶談談台灣在世界民主危機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近期立法院事件帶給我們的反思與啟示。
謙虛背後,宋承恩提出的實際上已是某種公民社會的分工合作。講座內容牽涉了不同學門,從政治哲學、民主理論到人類學,而他自己的專業其實是國際法,也實際參與台灣二軌外交與智庫溝通的工作。身為法律人,面對近日的局勢,就要看憲法、權力分立這些事情,「現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業,碰到大問題,就要集合起來。最近發生的事,就是一次非常好的公民審議的展演。」
「民主,對台灣來說有一個很特殊的意義,甚至是關乎共同體存續的意義。這可能是超過書中作者所講述的。」
宋承恩說,對於一般正常國家而言,民主主要事關國家統治權力的行使,以及人民對政府權力的控制。但台灣由於地緣政治與國家體制的內外在制約,在成為一個主權國家的路上,往往無法正面處理國家地位的問題。取而代之的,是發展民主。
此一歷程進一步帶來民主對於台灣特殊意義的兩個面向:一是藉由發展民主軟性地主張主權,透過內部的國民主權實踐對外彰顯實質性的人民自決。在這個意義上,民主對於台灣國家主權而言,甚至處於某種軟性主權(soft sovereignty)的地位。第二,中國無時無刻不想消滅台灣主權,除了正面攻擊、側面圍堵以外,近來更處心積慮試圖由台灣內部削弱瓦解民主。因此,對於台灣來說,保衛民主多了一層捍衛國家主權的潛在意義。
台灣民主與主權的內在關連,雖不能明說但又昭然若彰,似乎是民主改革的重要推手李登輝、反對運動前輩,乃至2014年太陽花運動或2024年青鳥運動參與者的共同理解。宋承恩認為,由此觀點,「護主權」是「捍衛民主」不可或缺的一環,硬要切割「反中」與「反黑箱」是對運動的不自然曲解;但同時,仍不斷有政客散播「統獨都是假議題」的「正常國家無望論」,意圖將主權關懷由民主運動中剝離。
「近年來香港的例子告訴我們,沒有主權就沒有民主,」宋承恩指出,一個自治體,其上面還有另一個主權,即使有「一國兩制」的設計甚至國際條約的保護,若是在上主權沒有意願遵守協議,其自治權與民主無法獲得確保。相對而言,台灣走的是一條獨特的道路:沒有民主就沒有主權。在發展階段,是藉由健全與深化民主來主張主權;在當前,是藉由捍衛民主來捍衛主權。
不可否認地,共生關係以外,「民主」與「主權」間也存在著緊張。就歷史事實而言,台灣事實上國家的地位,早於民主的發展。於今,民主體制以其開放性,是否有能力適切保障國家安全?面對事關國家存亡的緊急狀態,如何有效率做成決斷?是民主體制面對的共同挑戰,台灣也不例外。面對這些挑戰,我們的民主是否具有足夠的靭性?仍待持續觀察。但民主對台灣主權的特殊意義,是以下觀察各書主題所必須具備的理解。
問題懸而未決,還是要先到書裡解惑,一步步找線索。面對歧見撕裂,共識和Public good(共善)都無法達成的當代社會,《剪裁歧見:訂作民主社會的共識》的作者凱斯・桑思汀(Cass R. Sunstein)主張「公民共和主義」(Civic Republicanism),透過溝通與審議來解決衝突,導引人民可以透過個人選擇達成共善。當政治只剩下利益團體,各自競逐私利,當民主的意義縮減為選舉,勝者為王贏者全拿,這種民主社會遇到重大爭端,都只能比拳頭大小,看誰聲音夠大、支票夠多,桑思汀認為,這樣的政治讓人民更極端化,而且更不可能讓每個人成為自己真正想要成為的人。
怎樣剪裁共識?這也是台灣現在要面對的問題。桑思汀早期研究審議民主的制度,他相信除了拳頭和勢力,還有更好的方法。書中整理了一些最基本的民主政治的原則:
- 政治平等(political equality),每個人在政治上都有平等的參與,公民有權利發聲;
- 公民賦權(empowerment),有制度讓公民可以表達意見;
- 民主理性審議(democratic deliberation),有一個說理的過程;
- 務實政治合意(political agreement through pragmatism),不僅是達成共識,還要找到前進的方法。
針對資訊社會造成的同溫層、意見極端化,桑思汀在書中也有說明,並且認為解方就在於放下網路的虛擬溝通模式,走出來面對面溝通。宋承恩說,「在前一段日子,台灣就無形中實踐了街頭的民主審議,反映了我們的民主還有相當的韌性。」人們不僅走上街頭,也積極投入面對面溝通、聽演講、發表意見,或在網路上學習新的知識。所謂「國會改革」法案,當中的程序問題和影響,本來都是門檻很高的議題,在爭議過程中變成一個公民可以討論的問題。
「在這次危機之前,台灣公民社會其實萎縮了一段時間,尤其在疫情期間受到相當大的影響,」宋承恩回想,2014年的太陽花運動是一種菁英式領導的審議,學者們、老師們上台演講,做各種研究,每人提供不同的專業角度,但民間同時也很活躍,後來網路(社群平台)愈來愈流行,產生了嚴重的影響,就像吳叡人所說的,投機政客的興起,很重要的一個面向就是網路行為。網路是中性的;它能為散布偏見提供溫床,也能成為審議辨證的工具。這次台灣人除了上街,重新開啟人與人之間的審議,知識上的填補也非常重要,不少人在做義務性的直播工作,拆解專業的門檻,以理服人。
相對於10年前的「老師們」,當前的直播不僅僅是媒介的不同,還展現了資訊取得模式的差異。宋承恩以苗博雅與網友的互動為例子,歸納出當前世代取得資訊與思辨的路徑:「歸納來講,有三個特點:一是年輕世代非常重視且高度依賴自己由網路所查閱到的資訊;二是辯證過程中,必須花費大量工夫追本溯源,同時闢謠與去除偏頗;三是網路無法取代具專業的分析與論證。」以2024年4月間苗博雅與「統神」就未經合意與兒少發生性行為的刑罰的對話為例,「統神」一再主張「我從Google查到的是這樣」,卻跳過了對法條與案例的分析,引發苗博雅直率地說:「我能告訴你的比Google更多!」另一例是當前國會改革的各項議題,從有沒有排入議程、有沒有在委員會進行討論、表決的法條文字是什麼、如何表決等各個爭點,都必須在直播中把網路資料找齊,一一點看,當場展演在觀眾面前,為的是完全透明,一方面杜絕「造假造謠」的指控,反過來檢視他方是否有只挑對自己有利的主張,「話講一半」的偏頗論述。
「這呈現了在資訊取得與意見形成模式上,非常大的世代差異,」宋承恩表示,一方面高度依賴網路資訊,另一方面因為網路資訊真偽難辨,必須追本溯源由源頭找起,在爭議問題上對於資訊真偽的要求程度,大大提高。「這是網路的迷人之處:若使用者不明究理,它可能成為散布偏見的溫床;若是追根究柢,網路也能成為去除偏見的利器,端看你如何使用。」
反諷的是,2024年的「國會改革」風波,審議的場所不在國會,而是在國會外的街頭與直播。但也正因如此,即使既有的民主機制未能有效發揮功能,台灣公民展現足夠的靈活與警覺,把公民審議拿了回來。這是台灣民主的韌性。
如果把目光放遠,民主的發展,怎樣在漫長的人類政治歷史中幾經起落進退,而預示了當下以至未來的局面?大衛.史塔薩瓦吉(David Stasavage)的《民主的擂台》從類似人類學的分析提出了一個論點,主張民主並不是現代的產物,而是古早就有,「但他對民主的定義不是現在所謂的Liberal Democracy(自由民主主義),而是中國古代所謂『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當一個社會還沒那麼城市化,處於分散的狀態,其實人民並沒有那麼需要統治者,統治者也無法掌握生產狀況,把國家組織起來。」
這種早期民主,世界各地都有,但有一些地方的官僚體系比較強,更能執行國家意志,而集約式的農業也令人民更需要集體安排,這時國家便會變得專制。史塔薩瓦吉認為文明比較早的中國和歐洲的城邦便是一個對比,後者的國家權力並沒有滲透到民間,「民主可以是一種生活方式,代表不受國家權力的干預,個人可以自我管理,直到有需要時,才尋找一種機制,現代代議政治便是這樣形成。」宋承恩認為這本書提供了意識形態以外的視角,讓我們從國家權力滲透的程度看待民主這回事。
《從經濟發展到民主:現代亞洲轉型之路的不同面貌》要回答的是另一個問題。很多人認為亞洲的民主源自經濟發展,中產階級興起、要求更多權力,帶來民主轉型,但這個理論卻無法解釋中國和新加坡這些國家的現況。這本書的作者丹・史萊特、黃一莊採用以下兩種主要模式:「威權者受迫」(democracy through weakness)與「威權者下放」(democracy through strength),試圖對亞洲各民主政體的發展歷程進行分類。前者指的是威權者受制於民間或外部壓力不得不進行民主改革;後者則是指威權者基於種種盤根錯節的因素,基於對民主化之後仍能掌握權力的前景具有信心,所發生的民主改革。作者認為台灣的民主化,屬於後者。
「基本上本書作者認同在台灣的民主轉型中,威權退讓是重要因素。這與許多人認為蔣經國的開明,部分成就了台灣的民主開放的看法,不謀而合。但根據台灣學者的研究,真正的圖像卻遠非如此,」宋承恩舉例,最新的研究是《重探戰後台灣政治史:美國、國民黨政府與台灣社會的三方角力》一書,作者陳翠蓮透過檔案、外交史探究台灣的國家形成和地位,包括威權統治,令人信服地提出蔣經國本人其實並沒有民主的想法,而是迫於台灣社會與國際壓力,不得不讓步。但吊詭的是,你又不能說《從經濟發展到民主》的兩位作者完全搞錯了,因為由結果來看,國民黨到現在仍然掌有相當大的政治勢力。在民主化過程中,藉著規則設定與地方派系,原本的掌權者確實也有理由對持續掌握權力,擁有一定程度的信心。
前兩本書,描繪了從民主的起源,到亞洲民主發展的景象,《妖風:全球民主危機與反擊之道》針對的是更宏觀、超越一時一地的圖景:全球民主的進程到底是在衰退,還是在復原?是否還有韌性?戴雅門(Larry Diamond)透過實證性比較強的研究,提供了一些指標,供我們檢視民主的健康狀況,「這也讓我們有一個基礎,去看待最近發生的事,比如說歐洲議會選舉,極右派似乎會占有議會的多數,又或者以色列最高法院改革的風波。」
戴雅門所謂的衡量民主的標準,也是自由民主主義(Liberal Democracy)的基本特徵或要素──自由且公平的定期選舉;保護基本自由如言論、出版、集會自由;公平對待少數族裔與文化;法治與獨立司法;可信賴之執法機構;制衡監督執政者;活躍的公民社會。與以上指標相反的,就是民主怎樣倒退,往獨裁政治傾斜,所謂democratic recession,這是戴雅門發明的詞,他認為獨裁者往往有十二步計畫:
- 妖魔化對手缺乏正當性且不愛國;
- 掏空法院獨立性;
- 攻擊媒體的獨立性;
- 控制所有公共媒體;
- 加強控制網路;
- 壓制公民社會;
- 威脅企業停止資助反對黨;
- 建立新的裙帶資本主義集團;
- 對公務體系和國安機關施加政治控制;
- 進行不公的選區劃分並操縱選舉規則;
- 控制選務機構;
- 重複步驟1-11。
「執政者利用體制擴大自己的權力,一步步侵奪民主機制,也直接與此次台灣『國會改革』爭議有關。如果立法部門能夠透過法案擴張自身的權力,我們的體制上有哪些機制可以導正糾錯?」由戴雅門對民主倒退的審視回到台灣的現實,一道道看下來,宋承恩認為現在台灣的公民社會還是有一定韌性,媒體方面則可能是外來勢力的影響比較嚴重;至於法院獨立性,有一種陰謀論主張法院是由執政方開的,但他指出更大的其實是司法體系能力與資源不足,以及制度上減少訟源機制一直未能有效運作的問題。
然而,倒退的徵兆還是浮現了,比如對政治的疏離冷感(disengagement),「很多人開始覺得民主不能帶給社會好處,而公民教育的失敗也導致人們對社會參與沒有興趣,加上社群媒體造成的同溫層,以至外宣的洗腦等等,」宋承恩強調戴雅門也提到了一種經濟與民主之間的循環,值得我們注意。首先經濟表現差,人民就會對國家失去信心,不再遵守法令,犯罪率、貪腐都會上升,這時候有主張有原則的政治人物也不會想投身政治,民粹主義興起之後,造成政府的效能每況愈下,進一步打擊人民對政府的信任,於是形成惡性循環。
「柏林圍牆倒下,福山(Francis Fukuyama)提出歷史的終結,似乎自由民主主義已經大獲全勝,再也沒有敵人。後來很多人都挑戰這樣的理論,而派翠克.迪寧(Patrick J. Deneen)在2018年(原文版)出版的《自由主義為什麼會失敗?》更直接說,不,你沒有勝利,你失敗了,而且失敗的原因是你從頭就種下來的。」
書中最大的主張之一就是對自由的界定。有人認為自由就是隨心所欲,沒有國家干預,但迪寧指出這並不是古典主義的自由。有自由,就必須有義務,古典主義的自由非常強調civic virtues(公民美德),「例如美國擁槍權的憲法第二修正案,原意是允許紀律良好、經過訓練與組織的民兵擁有武器,其權利基於特定資格要件。自由從來不是不受干預的自由而已,而是具有社會責任或公民美德的自由。」由此推論,自由就是一種self-governance(自治)的狀態,既是個人對自己的治理,也可能是政治共同體的治理,實現自治有一定的門檻,需要習於在各方面實踐美德、約束欲望。
要實踐這種自我限制,不能只是依靠法律,更要仰賴各種約定俗成的社會規範(customs),因此阿奎納(St. Thomas Aquinas)才說customs是法律的一種形式,而又往往比形式的法律優越。迪寧認為,「只依靠國家法律來約制個人行為,便會造成前者的無限膨脹,因為社會行為愈來愈多,除了商業行為,現在還有網路行為,不斷立法,有新的條例出來並不是好事,重要的是人民能形成customs,一種有社會基礎的習慣。只靠國家法律無法達致self-governance。」
關於經濟自由,迪寧的想法是社區性的經濟,像他成長所在的新英格蘭小鎮,面對面互動的交易,整個社群是自我管理的,但現代社會的所謂自由市場卻無限量膨脹,不僅侵吞了所有經濟行為,更發展為跨國的體系。宋承恩總結道:
「迪寧主張緊密的政治共同體需要以緊密的社會共同體為基礎,大量的公民在其中共同經歷職場、勞動、宗教習俗等生活條件和社會經驗,同時也會有國會、工會、教堂、社交俱樂部等機構提供不同功能,鞏固整個社會。自由主義的真正意義,是每個個體可以不受出身背景的限制,塑造自己,找到自己,不受限於社會所賦予你的角色,而不單純是不受國家管制,或市場無限擴張。」
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在法國大革命之後去美國,驚訝於兩種自由的差異,法國大革命要擺脫國家干預,美國的自由是宗教信仰和公民巧妙的結合,是一種節制下的自由,「如果以一般自由主義的角度看,其實美國到現在也沒有自由。」只有商品流動的,沒有公民基礎,沒有自治共同體追求的自由主義,逐步造成今天的衰敗,也讓很多人都對民主自由失去了信心,「迪寧從哲學的觀點,為民主倒退提供了理論的解釋。失敗的原因原來早就在自由主義的想法中種下來了。自由主義是它自己成功的受害者。」
如果社會確實有改革的需要,當權者、政客可以用什麼理由來反對?其實「反對」不用直接說。阿爾伯特.赫緒曼(Albert. O. Hirschman)《反動的修辭:悖謬論、無效論、危害論》就是有關三種反動修辭的經典著作。「修辭有其必要,在社會論辯中非常重要,但台灣似乎還沒到這個層次,」宋承恩笑言。
簡單來說,「悖謬論」就是訴諸世界的複雜、或人類知識的限制,強調改革只會帶來和目標完全相反的惡果;「無效論」主張社會發展自有其邏輯,人類的改革措施不能帶來任何改變;「有害論」認為改革雖然可能是好的,卻會摧毀其他更重要的價值。例如說「我同意你的社會福利政策,但這個政策將使窮人變得懶惰,而落入更貧困的深淵」,這就是「悖謬論」;至於「無效論」,就是「我同意你的社會福利政策,但補貼窮人的經費將落入社會福利團體的手中,窮人拿不到好處」;「有害論」更進一步,雖然同意,卻「會危害經濟和自由」。赫緒曼追溯歷史上的思想家,也有類似的說辭。
宋承恩表示,台灣令人擔心的倒不是以上種種反動的修辭,而是拒絕討論,人與人討論往往回到權力的角色,他坦言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如果以最近的社會customs去看,應該有一個新的憲法原則,叫作『沒有討論,沒有民主』,那是街頭上形成的。」
最後一本書是傑森.史丹利(Jason Stanley)的《修辭的陷阱:為何政治包裝讓民主社會無法正確理解世界?》,史丹利所說的資訊操弄,是現在另一個很難解決的事情。宋承恩慨嘆,台灣充斥假訊息、陰謀論、外宣,某些論調就是搞不懂從哪裡散播開來的,例如說疫苗一定有貪腐,高端的股票炒起來,又例如雞蛋論,都很多人相信。國際上則是依賴論,說美國有份造成烏克蘭的局面,美國運用台灣作為代理人破壞和平,破壞中國。這些論調並沒有什麼基礎或發展脈絡,但它就是具有一種協同性的,被調動出來,有意識地散布。
台灣民主實驗室曾用網路篩選的方法溯源,發現有一些是從所謂內容農場、從中國有關的機構出來,他們的研究還發現訊息流布的規律,就是依照公務員的作息時間。但溯源仍然很艱難,因為現在還有大量直播,觀眾可以donate,讓那些KOL知道講什麼話觀眾會買單,而且donate用的還是中國的支付平台。
「最近我很高興的是,台灣的青年用實際行動打破了這些資訊操弄。桑思汀講的是真的,唯有透過人與人之間當面的溝通、審議,可以打破現狀,也讓謠言不攻自破。台灣的民主可能在公民的某些條件之下是會empower自己,重新掌握自己的權益,起碼目前在這個危險的關卡還是守得住。各位身邊也一定有太多的人對某些陰謀論深信不疑,怎樣說服都沒有辦法。那真的需要民主社會長期的耐心。」
在發問和討論時段,有讀者分享他觀察到資訊科技的影響正在迅速擴大,左右政局,例如TikTok近年深受年輕人喜愛,便是極有效的政治宣傳工具,隨時影響將來的選票。這位觀眾又以印度為例,說明人工智慧的應用,在這場全世界最大的選舉之中,AI除了幫助媒體的投放更精準,甚至可以模仿候選人打電話給選民聊天。當科技操控凌駕於分析與判斷,「一個普通人還可以做多少事?」
宋承恩回應說,獨立思考、專業性這些似乎應該講究的東西其實都不是必然的,也許我們可以從更嚴格檢視提問背後的前提與事實基礎,作為出發點。例如有一次他受邀為當前國會第三大黨的智庫提出諮詢,夥伴們非常誠懇地請教:「在台灣的對外政策上,是否有一條路線,與藍營與綠營的都不一樣,這就是我們要的。」面對如此誠心的提問,宋承恩不得不指出:「在對外政策上,建議由思考國家利益的基礎制訂政策,而不是單由政黨區隔出發。國家利益是高於政黨利益的。因此提問背後的思考模式可能會使人對真正的圖像判斷失準。」宋承恩又慨嘆現代社會對公民思辨的不友善:資訊既多且雜、造謠扭曲橫行、公民教育仍被考試綁架,在思辨訓練上時間投入不足、公民自我蒐證分析時間成本高昂、年輕世代習於屏蔽於數位個人空間,取代與人討論,修正自己想法的學習,「在這些條件下,如何透過實踐形成civic virtues(公民美德),挑戰是非常大的。」
之前介紹的書,宋承恩坦言,作者談的都是民主的理想狀態,落實到生活中,確實很難解決,但也不是什麼事都做不了,比如資訊操弄的問題,大家心目中可能都有比較相信和比較不相信的媒體,其實我們可以嘗試去辨識。有年輕觀眾表示,他自己的經驗就是放下手機、放下電腦,離開網路,多參加類似這場講座的實體活動,多跟人面對面溝通,勇敢舉手發問,不要害怕丟臉,自然就可以慢慢接觸所謂高門檻的議題。
針對美國的民主狀況和前景,有觀眾關心所謂自由主義的失敗帶給民主黨的啟示,以及怎樣在這個理論基礎上繼續向前。宋承恩認為,即使經歷過川普時代,判準之一,是民主關鍵機制是否還正常運作,或制度有無自我修復的能力。以TikTok事件為例,川普政府是經由頒布行政命令,要求TikTok把股權賣給美國公司,才可以繼續在美國經營,但這命令受到法律挑戰,嗣後才經由國會兩院以立法通過類似禁令。這顯示即使迂迴,美國的司法與分權機制仍大致正常運作,並未因為任一部門的意志而受到根本性破壞,「美國的體制有失敗的地方,這方面和台灣有點像,同樣沒有辦法做大規模的改革,但整體的民主狀況還可以,權力沒有過度集中。」
還有觀眾提到「對民主的commitment」,對台灣現在有不忠誠於民主的反對黨表示悲觀。對此,宋承恩進一步補充,民主的重要基本精神之一,是權力行使是有限度的,除了要尊重少數,更要承認每個人都是人,都有基本權,有資格發聲、被聽到,「如果這次國會禁止所有實質討論,連發言都不行,是不尊重民主,恐怕是走向國會獨裁的開始。即使表決的結果最終還是一樣,你也要給予別人說話的機會,否則那個發聲的功能便喪失了。」因此,宋承恩強調民主與反民主的表裡分際,口口聲聲說多數就是民主的,往往就是反民主:
「如果說今天大家有take away one thing,那就是今天透過這些書、這些學者的貢獻,以及我們一起討論民主如何遵行,學會辨識違背民主精神的言行。」
「Boom.磅」講座希望透過聚焦書籍,提供較具長遠性且值得深思的觀點。民主的匍匐前進顯然勢將持續,卻又必須從每一個公民做起。挖掘作者們的思考結晶,將之凝聚到公民實踐,即使是涓滴改變,他日或已匯聚為江河,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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