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勇家》入圍第59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女配角、最佳新演員、最佳原著劇本與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等6大獎項。金馬盛會將於11月19日舉行,接著下一週正是台灣九合一選舉,這彷彿也呼應著本片因一場鄉長選舉而引發的家族風暴。
入圍第59屆金馬獎項: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陳潔瑤)、最佳女配角(林詹珍妹)、最佳新演員(張祖鈞)、最佳原著劇本(陳潔瑤、謝惠菁)、最佳原創電影歌曲(詞/陳潔瑤、保卜・巴督路;曲/保卜・巴督路;唱/林亭莉) 在一處高山部落,住著哈勇一家三代同堂。但在哈勇阿公離世不久,大兒子巴尚不顧母親的反對參選鄉長,讓家人被迫一同捲入競選風暴。剛從紐西蘭回國的孫女阿莉,則被家人發現未婚懷孕。當代生活方式與部落傳統規範間的兩難,讓哈勇一家成員間埋藏著難解的糾結。不過,泰雅族祖訓Gaga就如大自然般無所不在地守護著他們,透過親情與愛,為哈勇家指引著一個和解的方向。
陳潔瑤 泰雅族人,台灣電影導演。大學就讀世新大學廣播電視電影學系電影組,30歲時進入原住民族電視台工作,才開始建立自身的原住民認同,是台灣第一位原住民電影女導演。長片作品《不一樣的月光》、《只要我長大》及《哈勇家》,被稱為陳潔瑤的泰雅三部曲。
繼長片《不一樣的月光》、《只要我長大》,再到《哈勇家》,導演陳潔瑤以連續3部作品向自己的泰雅文化尋根。《哈勇家》英文片名「GAGA」,所指的是泰雅族雖無明文規範但仍須共同遵守的為人之道,泛指各種祖訓和戒律,若是觸犯了,必須殺豬與族人分享,以避免災厄降臨。但陳潔瑤自己在30歲之前,根本不清楚Gaga是什麼。
今年46歲的陳潔瑤,從小在台中長大,雖然逢年過節都會回宜蘭南澳的部落,但她並不瞭解泰雅文化,也沒有原住民朋友。近30歲時,她聽說原住民電視台開台,就去應徵工作,想的是透過工作認識自己的文化。「當時大家的email都用族名,但我沒有族名,上班第一天就打電話跟我媽說『妳幫我取一個』,我媽回『妳生下來就有了啊,妳好像叫Laha,應該是用妳奶奶的名字取的,妳跟妳爸確認一下』。我爸爸的族名是Mebow,我們是父子連名制,所以我就叫Laha Mebow,後來我就都用這個族名。」
遲來30年的族名,為陳潔瑤開啟了至今仍在持續的尋根之旅。
原民台主管看她是宜蘭南澳人,問要不要回去做一個專題,但她總覺得南澳沒什麼可拍的,別人部落才有故事;等到真為了做專題、回到自己家鄉的金岳部落走訪時,她才發現台灣日治時代相當聞名的「莎韻之鐘」,竟然就是她自己家族的故事。
1938年,17歲泰雅族少女莎韻Sayun送日籍老師田北正記下山,並協助搬運行李,中途遭遇颱風,莎韻失足墜落南澳南溪失蹤。當時台灣總督為表彰其事蹟,將一只鑄有「愛國少女莎韻之鐘」字樣的銅鐘,贈送給當地。這個故事後來被改編成李香蘭主演的電影《莎韻之鐘》。由渡邊濱子演唱的歌曲〈莎韻之鐘〉,更被翻唱為國語歌曲〈月光小夜曲〉和粵語歌曲〈每當變幻時〉。
陳潔瑤說,以前都只有看過奶奶的遺照,直到知道這個故事,對奶奶的感覺才立體起來。「莎韻是我的表姑婆,我的奶奶也叫Laha,當年也有一同過河,可是我奶奶走第一個,沒被沖走。奶奶會過河送老師,是因為她是日治時代女青年團的團長。1941年,日本總督長谷川清來台,她們去現在的中山堂表演,老師說表演這個故事給總督看,奶奶就用日語唱出了這個故事,讓總督相當感動。」當年正值二次世界大戰爆發,莎韻之鐘被塑造成了皇民化宣傳的政宣故事,並由日本松竹影業拍成了電影,而這一切都由當年陳潔瑤奶奶所唱的歌開始。
後來到了國民政府時代,陳潔瑤的奶奶就去學國語、教國語,後代的部落耆老都認識她。2007年,陳潔瑤以奶奶的故事加上自己回去部落尋根的心路歷程,拍攝了首部長片《不一樣的月光》,是因為奶奶,讓她深深感到「被召喚」。
「我第一部片裡的阿公是我奶奶的學生,他每次看到我都叫我『老師』,因為我也叫Laha。《哈勇家》片中的哈勇阿公看到我,也會說『妳是Laha老師的孫女』,所有人都記得我奶奶。」
儘管有著傳奇的家世故事,但因為作為老師的媽媽和當警察的爸爸都很早漢化,陳潔瑤反而需要自己挖掘才能尋根。她笑說:「我媽會說『今天是國父誕辰耶』,我說『妳原住民耶,講國父幹嘛』,我妹就笑說『妳看殖民得有多深』。我媽他們那個年紀讀師專,所有人都要入國民黨,那是她的成長背景,不能怪她。但泰雅族那種分享和善良的心他們會帶給我,那個是身教。部落文化我反而是跟部落的老人家學的。」
陳潔瑤第二部長片《只要我長大》描述3個男孩在部落長大的故事,勇奪2016年第18屆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在逐漸累積拍片功力之後,第三部片想挑戰泰雅族最重要的祖訓戒律GAGA,卻又不想說教,所以透過一個家庭來說故事。而這個家庭產生最大衝擊的外來因素,就是選舉。
4年前,陳潔瑤開始寫劇本時,正好跟朋友聊天,那年也遇上選舉,朋友就說「破壞部落和諧最大的元凶之一是選舉」。
「以前沒有選舉制度,一個部落就是一個家;現在有了選舉,家庭就分裂,是滿明顯的外來破壞因素⋯⋯以前比較單純,只要被長者指派的人就為大家做事,但在這時代若想為部落發聲,還是需要有個位置。現在很多人想為部落做事,參選後卻玩不過外面的人。」
《哈勇家》片中對部落來說極為重要的殺豬儀式,具體體現了部落文化與社會體制間的衝突。
「賄選是以法律的角度來講。但殺豬本來就是部落的習慣,電影裡的殺豬是因女兒結婚而分享,若真的因選舉而殺豬,就是賄選了。選舉的年輕人如果不帶禮物去拜票,老人家就覺得怎麼那麼沒有禮貌。在泰雅文化裡,禮物其實不是賄選,只是基本禮貌,但如今就是不能帶禮物。」
原住民長期被視為國民黨鐵票倉,陳潔瑤不諱言:「若是選大的,我們那邊應該還是都是藍的。但像鄉長這些底層地方民意代表是地方角力,沒有牽涉到政黨,不是藍綠分裂。有些事在我們看來是賄選,但對他們來說只是你對我有情有義,誰給我錢我就投誰。一般部落裡選前甚至還可以預估票數,你是什麼部落什麼教派,就可以知道大概幾張,知道誰很危險,就連跑票也算得出來。」
儘管部落有自己的選舉文化,但真正讓不同族群觀眾最感同身受的,是選舉對家庭成員帶來的撕裂。片中的阿媽雖不贊成大兒子參選,卻為了幫大兒子籌款而私下拜託也窮困的小兒子幫忙,道盡家庭裡的各種情緒勒索,以及存在於每個人心底的委屈和心結。陳潔瑤說:
「每個家裡都會有一個trouble maker,但你不會因此就拋下他,這就是家人。」
為了力挺家人,部落中的人可以不惜一切。片中阿媽在選前之夜為了拜票的「驚天一跪」,便是來自於陳潔瑤家族長輩的真實經驗。她曾有位親戚參選,大家都要上台去助選拉票,講完後一位姑字輩的長輩竟忽然下跪,而且用了奶奶的名字,請大家看在奶奶的份上惠賜一票,完全看得出部落老人家為了家人是如何豁了出去。
就連飾演阿媽的林詹珍妹,也因拍攝現場過於逼真的選前之夜氛圍而被觸動,原本說膝蓋不好,無法下跪演出,結果演出當下不知哪來的力量跪了下去,大家嚇得連忙攙扶。林詹珍妹雖是素人演員,但所有戲都來真的,若導演同一場拍攝到第三次,她就會直說:「妳要再拍我就沒有辦法來真的了喔。」
陳潔瑤片裡的演員幾乎都是素人,她未給演員們看過任何劇本,尤其對於阿媽,更是讓她用自己的人生歷練去詮釋,只會告訴她這場戲是什麼狀態,心裡在想什麼。片中,一場全家人在飯桌上都不說話,氣氛極為凝結的戲,阿媽只是幾個眼神就道盡一切。後來陳潔瑤才知道,原來林詹珍妹過去也曾幫她的先生助選過,但沒有選上,難怪對於選舉所造成的家人分裂,完全不需要劇本就可自然演出,更首次演戲就入圍了金馬獎最佳女配角。
除了選舉,片中另一個對Gaga帶來衝擊的事件,則是少女未婚懷孕。陳潔瑤在田野調查過程,發現過去許多部落女生從小住在山上,國中交往男朋友後不小心懷孕就結婚了,這樣「傳統」案例至今仍然常見。現在反而有許多部落家長希望孩子多出去看看世界,不要年紀輕輕就被綁死。但其實也有女孩就是喜歡在山上的生活,故意懷孕,這是另一種新世代的選擇。
為此,陳潔瑤特別設計了一位從紐西蘭回到部落的女孩,讓大家看看一個已經出去看過世界的女孩若是懷孕了,又會如何做出不被傳統觀念束縛的抉擇。
陳潔瑤說,泰雅族的Gaga是沒有文字的法律,也是作為一個人應該要有的價值觀。泰雅文化便認為,未婚懷孕是破壞Gaga傳統,遇上了,家裡要殺平安豬,跟祖靈報備,避免被懲罰,也確保家中老人安全。
殺平安豬,可以是去除厄運,但也可以是喜事的分享。像拍攝過程中所拍攝的殺豬也是在實行Gaga,最後是分給部落的人,劇組的人不能拿。
在現代的生活環境和價值觀裡,一切皆要遵守Gaga文化非常不容易。但在《哈勇家》片中,有一個最傳統而純粹的靈魂,是飾演陳以諾一角而入圍金馬獎最佳新演員的17歲少年張祖鈞。從張祖鈞小學六年級開始,陳潔瑤就對他進行拍攝記錄,因為他是當時極為少見、非常熱愛部落文化的小族友,小學畢業時,他就說長大要當一個獵人,要紋面,想要學泰雅文化,想學族語。
因為喜歡張祖鈞的純粹特質,陳潔瑤就把他的背景直接用在劇本裡,還愈拍愈有感覺,為他加戲。也因為曾拍攝張祖鈞的紀錄片,而到了他所住的南山部落,被當地雲霧繚繞的自然美景所觸動,使得陳潔瑤對於大自然有了不同的理解,「開始接受很多事情就應該要這樣。」在《哈勇家》裡,所有最珍貴而不可思議的美麗鏡頭中,最迷人的主角不只是演員,更是不請自來的雪和霧。
從遇見張祖鈞到懂得擁抱大自然所賜予的一切,彷彿冥冥之中,祖靈已為陳潔瑤安排了一條命中注定的路。
台灣大選都在冬天,而南山部落的冬日總是霧濛濛一片,下雪則是可遇不可求。陳潔瑤寫劇本時原本構想,如果能有一場雪,彷彿象徵著親人誤會冰釋後的療癒,以及雪融之後的大地重生。然而天氣是如此無法控制的事情。
「那時就覺得,如果它想要你這樣呈現,它自然就會來;如果它不想要這樣呈現,大自然就會給你另外一種方式。」
果然在全片拍攝過程中,有霧、有雨、有太陽、有雪,尤其思源埡口平日難以求到雪,拍攝期間竟下雪了兩次,讓陳潔瑤剛好安排在片中前後互相呼應,一切美好得彷彿就如一場夢。
一場突如其來的濃霧,更為全片最後家人重聚的壓軸戲下了渾然天成的註腳。片中,在哈勇阿公過世後,全家人經歷了選舉所造成的傷害與分裂,終於回家團圓,陳潔瑤原本設想在溫暖的大太陽下完成這場殺青戲,沒想到當天早上大太陽,下午轉為陰天,而在兩台攝影機同時開機進行拍攝後,只見乾冰般的濃霧不斷落下,陳潔瑤就在不斷落下的霧中拍完這場殺青戲,直到霧落完才喊卡:「看到霧落下那一刻我全身起雞皮疙瘩。自然的布景已經幫我說話了。」
飾演哈勇阿公的88歲素人演員陳德清,因在片中前段被劇情安排過世,直到看到電影才知道劇情後來的發展。在看到片尾那場霧時,他說:「那應該是我回來了。」
陳潔瑤說:「阿公也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事,但他如果在天上看到他的兒子們這樣爭吵,一定會非常生氣。」阿公在過世之後,便也已是祖靈的一份子,他化為濃霧在全家和解團聚的時刻適時落下陪伴,就宛如無所不在Gaga隨時存在在泰雅族人的生活中。
對於這部作品能獲得大自然如此呵護,陳潔瑤充滿感激地說,全片這一段收尾正是她滿意的樣子:「簡單,但我要的都在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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