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黑熊數量僅約200到600隻,稀有又可愛的形象,讓牠成了廣告吉祥物,甚至當上體育賽事和觀光的國家代言人,但伴隨光環而來的則是每當傳出黑熊傷亡,往往引發輿論強烈反彈。這些擬人化下投射的情感,以及黑熊至上的保育觀點,經常忽略了黑熊本身是具有攻擊性的野生動物,讓必須和黑熊共處的山區居民背負莫大壓力,即便誤捕、誤傷,但通報後要面對的法治流程和輿論責任,讓他們抓到黑熊寧可私了。
農業部林業及自然保育署這幾年推動了各式各樣鼓勵通報的計畫,但大多部落仍持觀望態度。我們跟著近年在各地執行人熊衝突防治計畫的研究員進入部落,看見在法規、輿論和人身安全的壓力下,部落難以對外言說的「恐熊症」,以及這群研究人員,如何努力卸下這些沉重的枷鎖。
投入黑熊研究超過15年的郭彥仁,每天幾乎不是在山上,就是在往山的路上。從大學開始當黑熊研究志工,到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簡稱屏科大野保所)研究生、台灣黑熊保育協會專案經理、野聲環境生態顧問有限公司(簡稱野聲)研究員,郭彥仁看過的熊爪、熊大便、熊印在台灣堪稱前三,不過投入生態保育至今,每天都還是有新的關卡要解。
一次他接獲通報,台中市和平區東卯溪附近的甜柿園疑似有黑熊出沒,果農熱心帶他巡視農場,一下指樹幹上的爪痕,一下拿出被啃過的柿子,擔憂地問是不是有熊出沒?但郭彥仁仔細觀察,發現柿子上是猴子犬齒痕跡,果農瞬間露出讚許的神情說:「唉唷,你真的看得出來耶!」
原來果農刻意拿出被猴子咬過的柿子,考驗郭彥仁是不是真有兩把刷子,因為前不久才有林業及自然保育署(簡稱林業署)人員來巡視,沒說什麼就離開了。後來果農才帶著郭彥仁到其他「案發現場」,果真在附近咬人貓草叢發現熊大便。「我們工作像是動物偵探,還要先通過人家測試。」
這樣反覆的測試,除了是農民評估眼前「黑熊專家」的斤兩,也反映出山區居民,對現行通報制度能達到的效果,仍存著猶疑和觀望的心情。
這些令人目不暇給的計畫,有一個最重要的共同核心是「通報」,不論熊是死是活,遭槍殺或中陷阱,林業署都希望可以即時掌握任何熊的傷亡。
然而和官方打交道,甚至描述遇到熊的經驗,對部落並非易事。郭彥仁近幾年特別著重在部落狩獵與人熊衝突防治,他觀察,雖然目前並無人被攻擊的通報,但光是「台灣黑熊」這四個字,就帶給周遭居民莫大壓力。
今年(2023)有一隻屏科大野保所教授黃美秀繫放追蹤的熊,跑到德基水庫一帶,讓附近的環山部落相當緊張,林業署台中分署特別拜託郭彥仁到部落辦黑熊座談。「有一個阿媽很緊張,說已經3天晚上不敢在部落裡散步」,即使熊是在對面山區,直線距離還有5、6公里,部落就緊張成這樣。郭彥仁指出,其實台灣黑熊不太會主動攻擊人,進到部落大部分是覓食,通常把食物移開熊就會走,但是居民缺乏應對熊的經驗,一聽到有熊就會很擔心,「『恐熊症』一直都在。」
野聲另一名研究員,同樣研究台灣黑熊超過10年的蔡幸蒨,近年在台灣黑熊救傷案例最多的花蓮卓溪鄉架設了自動相機,3年內拍下23隻不同黑熊在此活動,他們訪談了51名族人,67%有目擊黑熊經驗,不過人熊遭遇時有74%的熊會跑掉,出現威嚇動作者不到5%,都是因母熊帶小熊,而且與人距離在5公尺內。
她觀察,恐熊跟經驗有關,長期合作調查的卓溪鄉登山協會目擊熊的經驗較多,知道熊多半生性膽怯,會主動避開人,但部落並非每個人都常去山上。之前自動相機拍到熊影,分享到群組後被轉傳,「後來竟聽到部落婦女說,部落附近有熊,要小心,但她其實不知道我們拍到熊的地方在哪裡。」
除了心理因素,從客觀條件來看,這幾年熊和人類生活範圍愈來愈近,實質上也增加了部落的風險。以卓溪鄉為例,蔡幸蒨分析黑熊分布點位,淺山和部落的交界過往都是整片農墾區,熊需要往深山找棲地,但現在農地較荒廢,或者部分改為造林,農墾區和森林穿插交雜其中,而熊喜歡的山黃麻是向陽植物,喜好在荒地生長,廢耕或造林地自然成為熊喜歡的環境,卓溪鄉有些產業道路旁的山黃麻樹幹就能見到熊爪,當地居民的口述也指出,以前部落較不會看到熊,現在熊似乎變多了。
去年震驚全台的屏東縣霧台鄉大武部落獵熊案,當地也長期流傳著有老人家上山遇到熊,臉被抓花。而在獵熊案發生前不久,當地婦人曾看到熊出沒在農田附近,甚至有狗被吃掉,嚇得老人家不敢出門;實際上,後來熊被獵到的地方距部落核心居住區也僅400公尺,胃中殘留物甚至被驗出有狗的DNA。
(延伸閱讀:〈從英雄到罪人──屏東霧台獵熊案下,蒙上陰影的魯凱族至高榮耀〉)
只是這些在地的真實感受和生活經驗,在台灣黑熊擬人化的可愛形象,以及保育至上的主流論述中,往往無法見容於社會。每當發生台灣黑熊誤中山區套索陷阱,即便陷阱是用來防治農田獸害,誤捕還是由族人主動通報,媒體報導底下的留言,往往仍是一片罵聲和質疑,也降低他們配合林業署通報政策的意願。
在美國羅格斯大學(Rutgers University)攻讀社會學博士的張詠瑛,與台灣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劉仲恩近年則以「台灣黑熊的可愛國族主義」為題,探討黑熊如何上升到國家認同層次。張詠瑛觀察,台灣駐外國單位Facebook會換上台灣黑熊大頭照或封面;COVID-19疫情期間,台灣捐贈給其他國家的防疫包,外包裝就印著台灣黑熊;美國台僑組成的人權組織Keep Taiwan Free設計黑熊娃娃送給美國國會議員,美國前駐聯合國大使Kelly Craft幾年前開始一直帶著這個黑熊玩偶拍照,放在Twitter,表達支持台灣加入聯合國。
「早期台灣黑熊是相對中國來的熊貓,近期中國外交走『戰狼』路線,台灣黑熊又以可愛、毛毛圓圓的形象作為對比。」張詠瑛認為這是為了凸顯台灣和中國不一樣,但也同時反過來影響台灣人面對人熊衝突的心態,在每次的新聞事件中,在山上的生活領域靠近台灣黑熊的原住民,往往要承擔罵名。
部落切身的恐懼被忽略,另一個來自法規上的壓迫卻如影隨形,真實得讓原住民只能噤聲。
2021年布農族人王光祿案釋字803號,大法官肯認原住民基於自用可以狩獵,現行《野生動物保育法》(簡稱《野保法》)第21-1條也規定,原住民基於傳統文化、祭儀,可以獵捕野生動物。然而無論是釋字803號,或是《野保法》例外規定,都要求原住民必須事先通報,唯一不用事先通報的情況是防治農田獸害或者緊急危難,如遭遇動物攻擊時。
原住民狩獵文化長期被邊緣化,導致大部分的部落不信任官方,儘管林業署已經注意到套索陷阱誤捕黑熊的問題,近幾年也不斷到部落宣傳「通報無罪」,不過郭彥仁就曾在宣導時,遇到一位熟悉法條的族人當場質疑,是基於哪條法無罪?在地派出所知道嗎?如果通報了,派出所還是把族人當小偷罪犯怎麼辦?即便最後沒事,族人也會不開心。
事實上,林業署指出的通報無罪化背後根基在於,為防治農田獸害放置陷阱所造成的誤捕或誤傷;但若是在傳統獵場放陷阱抓到黑熊,雖然目前警政署保七總隊對於主動通報,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在法理上確實有模糊空間。因此每當收到黑熊中陷阱通報,林業署和保七一定會關切「是在農田附近放的嗎?」顯見若非為防治獸害,仍可能有落入法網的風險。
今年5月,花蓮卓溪鄉一處苦茶園,以及台東錦屏林道接連傳出黑熊中套索陷阱,雖然都是部落族人主動通報,但林業署在受訪時除了感謝,仍不忘提及會將套索等相關證物移交給保七,「查辦是否有人蓄意獵捕黑熊」。儘管林業署後來對《報導者》透露,基於對社會大眾交代,一定還是得這樣寫,不過光是這幾個字,就足夠讓部落居民心生畏懼。
蔡幸蒨就曾接過一通電話,有6、70歲的長輩,看到新聞說警察要調查陷阱很緊張,打電話來劈頭就問:「不是說通報就沒關係,怎麼還這樣?」她只能不斷安撫,解釋這只是作業程序,「其實部落都會看(新聞),對這議題很小心。」她指出,就連10年前即開始協助調查黑熊、經常和官方合作的卓溪族人,通報黑熊也不會打1999縣民服務專線,而是找信得過的人,或者在林業署工作的族人。
蔡幸蒨除了接過焦慮族人的電話,也接過黑熊通報電話。今年7月,卓溪鄉一處海拔900公尺的咖啡園套索陷阱中了一隻熊,農場主人發現後第一個聯絡蔡幸蒨。原來這是一個在森林交界的咖啡園,附近山區放了一台自動相機監測黑熊,每次收相機時,蔡幸蒨總會特別停下來和咖啡園主聊天,說附近相機有拍到熊,建議採咖啡豆時放個音樂,讓動物知道有人在這裡。由於平常培養起的信任感,讓咖啡園主發現熊後,第一個想到打給蔡幸蒨。
在仰賴人情運作的部落社會裡,再好的政策要推行,根本之道是走進部落,和他們一起融入大自然的生存法則。
60多歲的陳榮文是部落裡頗負盛名的老獵人,他所在的台中市和平區桃山部落(又稱雪山坑部落)是黑熊活動熱區,知名的黑熊「711」第二次中陷阱即是在此。這天他和郭彥仁一起上山換自動相機電池,從平緩的林道切上碎石稜線後,在一棵山黃麻的樹幹上,找到密密麻麻、一條又一條深深的爪痕。「這個是大熊留下的,旁邊這個爪痕比較細和短,是小熊留下的,應該是熊媽媽帶著小熊,爬樹吃山黃麻的嫩葉,」他說這是年初留下的痕跡,判斷可能是冬天乾旱,葉子枯黃,深山裡的草食動物往下遷移,黑熊也跟著往下跑,尋找嫩葉和動物。
桃山部落和林業署台中分署去年9月開始合作,裝設自動相機監測,20人排班輪流上山巡護。郭彥仁說,部落裡有許多厲害的獵人,比任何研究人員都知道自己的獵場有什麼變化,因此巡護路線由部落初步提出,野聲再判斷相機是否過度集中、位置是否太遠離部落等等條件,和部落共同討論出架設點。
運用在地人的智慧,是尊重,也是建立夥伴關係。陳榮文架設相機的地點是由他主動通報。不久前他循日常上山巡陷阱,發現套索陷阱被破壞,卻不見任何動物,發現原來是一隻撿到便宜的黑熊,將無法掙脫的羊拖到樹上,大快朵頤一番。自從發現黑熊出沒後,他就主動收起獵場裡所有陷阱,取而代之的是2台自動相機。
「我們這邊文化不會主動獵熊,但陷阱抓到,以前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啊!」陳榮文的陷阱沒有抓到過熊,但曾聽說其他族人巡陷阱時,發現一隻小黑熊,不斷發出求救聲響。由於母熊可能還在附近,族人很害怕會被母熊攻擊,但如果向官方通報,又擔心獵捕到保育類動物犯法,當下緊張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默默離開。
他說,過去政府將原住民傳統領域收為國有地,又限制族人入山,彼此關係很不好,是野聲團隊不斷來部落宣導,加上黑熊711事件後感受到台中分署對熊和部落關係的重視,和官方關係才有所改變。看著俐落踩過碎石邊坡,腳程飛快的郭彥仁,他讚許:「這些在城市長大的年輕人不簡單啊,可以跟我們在山上這樣走。」
然而部落文化和現行制度難免還是有衝突,作為中間的夾心餅乾,必須適時轉化官方制度,找出對部落有益之處。
此外,野聲也研發了一個具有隱蔽性的回報系統,獵人在群組裡回報數量,只有野聲人員看得到,野聲可以定期統計一個月狩獵量,不會說出是誰打多少,既能達到研究目標,又兼具私密性。
穿梭在僵硬的制度和現實生活,這群研究員的日常挑戰,就是努力保持對人的同理,築起城市和山野的橋梁。「我們在執行的是工作,但那是他們的生活,」蔡幸蒨認為,要在地居民改變文化和習慣非常困難,能做的就是多做一點,例如狩獵自主回報,他們不主動,就自己主動去問。郭彥仁則舉例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2023年最新的人與動物衝突處理準則,第一條就是「別傷害」(Do no harm ),既指遇到熊不要直接拿起獵槍,也是指不要直接指責在地居民。
大武獵熊案9個月後,大武部落成立了巡守隊,野聲便是陪伴的輔導團隊。野聲負責人姜博仁是近期少數曾到大武部落調查生態的研究員,2015年曾在案件當事人顏明德的獵區拍過熊。
在這個敏感時刻接下任務,姜博仁坦言很困難,但他認為,這起事件有許多面向值得討論,狩獵文化是一件事,熊進到部落又是另一件事,若真的是熊和人太接近,相關的監測、通報宣導資訊就要傳達得更確實,要讓部落相信據實通報,公部門會馬上有人來處理,部落不用那麼害怕。若是文化上的衝突,或許需要多一點溝通,例如當地的黑熊族群量有沒有更確切的數字,說服外界黑熊沒有想像中少,甚至是可以利用的物種?或者此地黑熊族群量可以接受的死亡率是多少?狩獵對這個族群影響有多大?這些都需要更深入的監測和調查,「需要更多對話空間。」
儘管野聲研究員們用行動獲得部分族人信賴,但保育工作道阻且長,吃鱉的時候也不少,桃山部落隔壁一處曾有熊侵擾的部落,在野聲多次造訪後,仍然拒絕加入巡守隊計畫,他們雖然無奈,但並不氣餒,盤算著下次什麼時候要再「路過」,「至少部落上次跟我說,如果有看到熊,一定會跟我通報。」郭彥仁推廣黑熊保育多年,為自己下了註解:一開始明明是來研究熊,最後卻變成一個社會或人類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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