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務局統計,2017年以來,有16隻黑熊救傷和獵捕通報,光是今年(2023),就出現5隻通報案例,全是中了山區的套索陷阱,連監察委員都為此申請自動調查,這個數字還不包含民眾多次目擊。今年5月底,南橫向陽營地露營民眾,拍下黑熊晚上在炊煮區翻找食物的影片,後來向陽營地附近又陸續出現其他黑熊,一度同時有3隻黑熊出沒。
台灣黑熊名列等級最高的瀕臨絕種保育類動物,10年前學者曾推估全台約有200~600隻,然而隨著部分地區保育有成,這幾年人熊相遇、通報的數量增加,山區居民為了防範動物危害作物設置陷阱,誤捕黑熊的新聞也屢見不鮮。當黑熊和人們的生活領域愈來愈重疊,我們準備好當一個「有熊國」的居民了嗎?
海拔2,300公尺的向陽國家森林遊樂區,是攀爬嘉明湖的主要門戶,週日下午2點,仍停滿數十輛小型九人座巴士,自南橫公路去年(2022)全線通車後,假日開始湧入上百名遊客,拍照、上廁所、吃便當,但大部分的遊客都不知道,腳下踩的這條公路,當天凌晨有一隻小黑熊曾緩緩爬過。
「現在一週有4天拍到黑熊!」台東林區管理處(簡稱台東林管處)技士簡銪為拿出手機,裡頭一張張自動相機傳來的黑熊照片,他略顯無奈地說,這隻熊已經在向陽森林遊樂區駐足了2、3週,而且推測之前還有同伴,最多可能同時有3隻熊出沒於此。過去海拔3,000公尺高的嘉明湖與向陽山屋一帶就是黑熊出沒熱點,曾傳出多起黑熊入侵山屋案例,但熊從來沒有下到登山口,首次發現熊蹤就來2、3隻,人與熊的距離,愈來愈靠近。
7月2日,我們跟著台東林管處人員來到附近種滿二葉松的人造林,眼尖的台東林管處人員邱曉徵在森林旁的公路邊坡,發現了一座不尋常的砂石堆:「你看這裡一步,往那邊再一步、兩步,然後進到公路下的森林。」他比劃著砂石堆上淺淺凹陷、尚未被雨水和落葉雜物掩蓋的掌痕,判斷這隻熊應該不久前才剛路過,果不其然,手機傳來當天早上6點59分拍到黑熊蹤影。
「每天都盯著手機螢幕,看什麼時候又傳來熊的照片。」今年剛接下向陽國家森林遊樂區業務的簡銪為沒想到,自己和熊這麼有緣。5月底發生熊出沒事件後,台東林管處嚇了一大跳,關閉營地至今,同時在營地和附近森林加裝了4台有即時照片傳輸功能的自動相機,一拍到動物蹤影,簡銪為的手機就會收到通知。
他曾多次上山查看,一度在黑暗中與閃閃發亮的黑熊眼睛對視。睡覺的公務房旁邊就是黑熊出沒熱點,夜晚遊客散去後,公路附近的狗卻激動狂吠,疑似見到黑熊,他邊不安地在房裡滑著手機監測,一夜無眠。不過隨著照片回傳的次數增加,他對這隻熊的了解愈深,愈能平常心看待。「大概晚上8點到半夜3點是出沒高峰期,小熊可能剛離開母熊,還在嘗試建立自己的領域,」他一邊帶我們尋找架設在樹上的自動相機,一邊像談論朋友般,聊起這隻既熟悉又陌生的黑熊:
「這邊本來就是動物的家。」
過去這裡大多只有修路工人和嘉明湖步道的登山客,但南橫公路去年全線通車後,向陽國家森林遊樂區成為旅遊熱點,許多旅行社會載民眾到此上廁所、吃便當。當地山屋營地管理員指出,這樣的「便當團」一天可到7、800人,一帳收費僅5、600元的向陽營地,假日更幾乎天天爆滿,遺留的食物殘渣、附近修路工人的餐食、垃圾等等,都增加熊前來覓食的可能性。
雖然後來營地關閉了,修路工人也配合林管處要求,將食物儲藏在鐵製防熊箱內,但遊客在公路旁飲食、炊煮,甚至在附近停車場車宿,遊樂區沒有權限禁止。管理員無奈地說,遊樂區為防範野生動物覓食,不設垃圾桶,之前卻有遊客隨手亂丟便當盒,只能一個個勸導,盯著他們吃便當、收完垃圾,情況才有所改善。不過目前小黑熊仍持續出現在公路附近,台東林管處育樂課長林孟怡表示,若移除食物後,再觀察幾週情況未改善,不排除使用「負面制約」,放鞭炮、鳴笛等等,驅趕黑熊。
影響熊移動的具體原因究竟為何?從林務局公務員到研究熊近30年的學者、第一線生態調查人員,皆沒能提出確切的科學解釋。長期在戶外蒐集黑熊資料的野聲環境生態顧問公司研究人員郭彥仁指出,若熊喜愛的殼斗科植物結果率不佳,黑熊往果園或農地尋找食物的機率可能增加,但台灣較缺乏長期的調查資料,彼此關聯性尚待研究。
研究台灣黑熊近30年的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教授黃美秀則表示,黑熊理論上對環境的適應力很強。除了食物,人為干擾也是影響黑熊活動或分布的重要因素。黑熊一般多會迴避人類活動多的地區,像玉山國家公園東部,海拔3、400公尺高的花蓮卓溪鄉南安山區,鮮少人為活動且有許多結果的闊葉林,是熊分布熱點;但在西部,1,500公尺以下山區就鮮少黑熊活動了,因為鄰近山區像阿里山種滿了茶、檳榔,棲地破壞和人為干擾嚴重。
向陽營地的熊並非個案,沿著南橫往下開,附近海拔更低的部落,都紛紛傳出目擊到熊,甚至中陷阱的案例。
台灣黑熊研究團隊10年前曾統計台灣黑熊數量大約在200到600隻,這是利用各種參數的電腦模擬結果,透過各項研究、目擊等資料,適當參考國外的黑熊族群密度,針對現有的熊預測分布範圍,再帶入棲地品質,以及地形、植被、道路等等參數,推估可能的數量。黃美秀受訪時再三強調,現有的資料仍難以判斷全台黑熊是否增加、有無擴張,「以前沒有(黑熊分布)點位,現在有了,可能是數量增加,但不能直接劃上等號,可能只是之前沒資料。」
她另外發表過台灣黑熊全島分布調查,整理1990~2010年的目擊回報、自動相機紀錄、生態研究報告等等,點位最密集的是玉山國家公園東南部,約在花蓮縣南部的卓溪鄉一帶,而鄰近卓溪的台東縣海端鄉崁頂、錦屏、利稻部落、向陽森林遊樂區,也都是台灣黑熊出沒熱點。
今年台灣黑熊保育協會正在進行第二期黑熊全島分布調查研究,整理2011~2022年黑熊出沒紀錄,比對前後20年黑熊分布點位,初步發現玉山國家公園含鄰近地區(包括台東海端鄉和高雄六龜區、茂林區)的黑熊點位似乎有增加和擴展的趨勢。
對於台灣其他地區的黑熊數量增減,因現有資料仍不足,黃美秀認為尚無法判斷是否增加,唯有玉山國家公園和鄰近地區的黑熊數量,是她明確指出可能有增加和擴張的地方。
屏科大森林系助理教授吳幸如也有類似的觀察。2021~2022年底她的團隊曾在玉山國家公園南部園區梅山一帶,架設了14台自動相機,第一年拍到2隻不同黑熊,第二年則一口氣拍到10~12隻,其中包含3隻幼熊、2隻亞成熊。吳幸如表示,拍到幼熊表示族群增加,很明顯當地的黑熊數量在增加中。
然而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吳幸如團隊發現這些熊出沒的地點非常靠近人為活動區。他們比對了拍到黑熊的相機點位,與周遭居民的農田區,直線距離大多在1公里內,最近僅200公尺;與南橫公路的直線距離最近僅400公尺,和附近的知名景點「復興溫泉」直線距離也僅1.7公里,「顯示該區黑熊活動極可能與人類產生重疊。」
這樣的擔憂在花東已然成真,林務局統計近年16隻黑熊救傷和獵捕通報,花蓮卓溪鄉就占5隻,台東海端鄉則有6隻,稱這兩個鄉為「黑熊大本營」一點也不為過。
套索陷阱是以金屬材質繩索、續壓式彈簧裝置,束綁於踏板的陷阱,動物的腳一旦踩進埋於土中的踏板,踏板會迅速收合,金屬繩索隨之捆住動物前肢,愈掙扎就捆愈緊,多半用於捕捉凶猛的山豬,因此又稱「山豬吊」。
今年6月30日,一隻黑熊被通報受困崁頂紅石產業道路農田的套索陷阱。「上去看的時候熊應該剛中陷阱不久,左手被困住,原地打轉,」台東縣崁頂村傳統狩獵文化生態永續發展協會(簡稱崁頂狩獵協會)理事長韋文德,在事發3天後接受《報導者》訪問,他回想,當天2名會員正好要去換之前架設的自動相機電池,巡護過程發現黑熊受困。
由於會員還要上班,韋文德上山接手觀察,見到黑熊時約清晨5點半,黑熊掙扎拖拉,陷阱固定點並不穩固,根本無法靠近。林管處、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獸醫,以及許多部落族人陸續抵達,出動數十人麻醉、檢查、搬運,大約上午10點多黑熊就被送下山就醫,不過這隻黑熊最後仍因掙扎時鋼索愈綑愈緊,前肢壞死而截肢。
韋文德說,崁頂的套索陷阱通常是為了防治農田獸害,多設置在原住民保留地,狩獵則大多用槍,但是,「我們布農族是不打黑熊的。」黑熊在花東的出沒熱點主要居住者是布農族人,韋文德解釋,在布農族傳統中,打到黑熊帶回家有穢氣;同為布農族人、輔導崁頂狩獵協會的野聲公司研究人員田照軒也在一旁附和,打到黑熊家族運勢會衰退,曾有長輩打到黑熊帶下山,結果後來得了癌症。若真的誤殺黑熊,按布農族傳統習俗,不能浪費食物,必須自己在山上吃完,不能回家,家人還必須幫忙上山送餐,期間家中許多工作只能停擺。
在國家和法制力量尚未進入部落前,布農族就以這樣的倫理和傳說,和黑熊共處上百年,也因此當他們放在部落周遭農田的陷阱抓到黑熊時,大多數人第一個念頭是「麻煩了」,但不放陷阱就變成族人要餓肚子。崁頂海拔橫跨300~1,900公尺,聚落大部分在海拔300~500公尺左右,而許多人的耕地、獵場位在上千公尺的森林裡,野生動物相當豐富。韋文德無奈吐苦水,山豬經常闖入農田偷吃玉米、地瓜,「猴子還會摘果子打棒球呢。」族人不堪其擾,只得在農地周遭放陷阱,並非刻意抓熊。
對於外界頻頻攻擊原住民放套索陷阱,韋文德感嘆地說,協會常常呼籲大家放陷阱至少兩天巡一次,若真的沒空巡就不要放,部落的獵人、放陷阱的人其實一直在減少,但大家還是成立了狩獵協會、架相機監測生態、回報獵物,就是要向外界證明動物還是很多,「我們有在改變了,要做給別人看。」
根據林務局資料,2017年至今有16隻黑熊救傷和獵捕通報,9隻中了套索陷阱,其中在東卯山谷關果園發現的一隻黑熊,野放後更重複中了2次陷阱。《報導者》比對原住民保留地資料,總計11個抓到黑熊的套索陷阱中,有8個在原保地內,其中7個是為田間防治獸害而放。
放套索陷阱的並不全然是原住民。今年6月3日,大雪山林道附近一隻台灣黑熊,被發現中了套索陷阱脫水死亡,長期在當地做生態調查的郭彥仁指出,這片山區出入的人較複雜,除了當地原住民,附近做工程的工人、漢人也都會進來放非法陷阱。
《動物保護法》在2020年3月已全面禁用金屬套索陷阱,《野生動物保育法》(下稱《野保法》)第19條也禁止使用陷阱獵捕野生動物,不過第21條與第21-1條開了但書,若野生動物危害農林作物、原住民基於傳統利用野生動物,則可以使用陷阱。因此目前使用套索陷阱防範農田獸害或狩獵並不違法,但進入國有林或保安林放陷阱則必須經過申請;然而受限人力,林務局無法一一清查。6月3日被發現中非法陷阱脫水死亡的黑熊,就位在國有林班地。
為避免套索陷阱抓到非目標物種,農委會長期補助農民使用電圍網防治獸害,但除了造價昂貴動輒上萬,台灣山區崎嶇,不易架設,且周遭若有樹木,動物仍可攀樹,或者掘土進入農田,山區居民使用效益和意願都不高;相較之下,套索陷阱只要十分之一價格。
近來動保團體不斷呼籲《野保法》應修法全面禁用套索陷阱,林務局局長林華慶坦言,山區幅員遼闊,目前無法全數掌握到底有多少套索陷阱,但一味禁止並非好方法,因套索陷阱的材料五金行都買得到,自行組裝並不難,禁止可能造成地下化,未來抓到黑熊更不願意通報,「而且防治獸害的需求確實存在」。
這兩年林務局參考國內外案例,推出改良式獵具,將套索踏板直徑由現行市面上的18、20公分,縮小到12公分內,比黑熊的腳掌還要小,降低誤捕黑熊的機率,讓有需求者以舊的套索交換,同時登記姓名和編號,試行陷阱實名制,目前製造2,000個供不應求,正緊急趕製。
今年6月20日,嘉義阿里山特富野地區首次錄下黑熊踩到改良式陷阱,雖然被陷阱觸動的聲響嚇了一大跳,好奇撥弄,但沒有被套住,隨即轉身離開,讓合作改良式陷阱的部落和林務局相當振奮。
雖然目前仍有許多人在觀望,擔心口徑太小什麼動物都抓不到,但韋文德和田照軒都試用過改良式陷阱,「還是抓得到山豬、山羌,而且沒有抓到過熊!」從小就跟著長輩狩獵的田照軒說,只要善用周遭地形、天然材料,即便是改良式陷阱,中獎率還是很高。他當場示範將踏板埋入一棵樹的樹根附近,後方則擺上一顆石頭,這樣動物勢必要跨過石頭、樹根,踩進放在中間的陷阱。在部落有人用改良式陷阱抓到一隻大山豬後,其他人才漸漸願意嘗試。
黃美秀建議,黑熊活動頻繁的熱區應全面禁用套索,也應針對這些地方加強巡查量能,鼓勵社區宣導和參與,熱區鄰近地帶則要換成小口徑的改良式陷阱,每天巡視。不過哪裡是熱區、熱區的定義為何?黃美秀沒有透露。
林華慶則表示,絕大部分熊都分布在國有林,林務局會針對黑熊出沒熱區加強拆除未申請的陷阱,現在野放追蹤的熊若訊號進入林務局設定的民眾活動範圍內,也會加強對部落宣導通報,請部落暫時先將陷阱收起來。目前改良式陷阱仍在試辦階段,但林華慶透露,在兼顧其他動物和防獸害需求下,未來《野保法》預計會修法,要求使用改良式陷阱。他表示,雖然要承受民眾若使用非法獵具獵到熊,不願通報的風險,「但這(降低誤捕)是一定要做的方向。」
雖然黑熊仍是瀕臨絕種的一級保育類動物,但長期陪伴部落建立狩獵自主管理的吳幸如認為,黑熊和人接觸的案例增加,代表台灣的黑熊保育要走到下一個階段了,不應停留在單一物種光環,忽略環境中其他物種和人,「要保育的是整個生態系」。
過度強調黑熊可愛形象、擬人化,雖然能喚起一般大眾保育意識,但是對真正需要長時間和黑熊相處的在地人,卻是一把兩面刃。2022年南投武界山區一隻編號16711(簡稱711)、兩次被野放的黑熊,在第三次中套索後,被一對上山狩獵的祖孫遇上,兩人唯恐黑熊逃脫陷阱傷人,也擔心設陷阱抓到熊會被重罰,選擇扣下板機結束黑熊生命。
儘管林務局不斷強調,通報陷阱抓到熊不用罰,但對於政府的不信任,以及外界對黑熊的高度關注,屢屢讓在地人寧願私了。
「我們連使用套索的人是誰、放在哪裡,都不知道,這是我們當務之急必須先了解的事,」林華慶近年談到黑熊議題都十分小心,以獎勵、提供其他陷阱,代替全面禁絕式的政策,唯恐過度刺激部落,讓好不容易願意通報的人又縮回去。
在地的陪伴,是建立信任感的第一步。畢業於日本東京大學獸醫系,現於美國密西根大學環境與永續研究所攻讀碩士的陳昉,曾在日本輕井澤的熊類保育組織PICCHIO實習3個月。日本抓鹿或山豬的套索陷阱也會誤捕到熊,PICCHIO在輕井澤駐點已30年,推動改良式套索,為誤捕到的黑熊上頸圈追蹤位置並驅趕。剛開始推動改良式套索時居民也在觀望,但獵人間彼此會討論,抓到熊後續處理很麻煩,需要通報、麻醉、醫療與野放,而發現改良的陷阱可以省去這些麻煩事後,就願意花多一點錢來買改良式陷阱。
除了付出時間溝通、滿足當地放陷阱獵豬和鹿的需求,仍有許多高齡農民不太在意生態,又因熊會攻擊人,對熊很不友善。PICCHIO就從他們的寶貝孫子著手,深入小學教育,一年級時先讓他們認識熊是什麼動物,接著分析熊的生態習性,每個年級慢慢加一些知識上去,「這也影響到他們的爺爺、奶奶,對保育更有意識。」陳昉說,現在地方居民都知道這個組織存在,還會打電話稱讚做得很好:
「重點是要長期用心耕耘,有自己的立場,用心解釋為何要保育,但不可以把自己想的事情強壓到別人身上。」
台灣是個有熊國,對熊來說山林就是家,但是對長期生活在山區的居民亦然。在顧及彼此需求下共享同一片家園,是台灣黑熊保育必須邁開的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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