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山思而行】
赤裸裸的生命、往往洄游初衷,每個人的旅程,其實都是在「獨攀」中渡過,似乎有著一弦豎立在鋼索上,沒能幫忙決定,還不斷被選擇,始終在孤獨中取得平衡。
記錄美國攀岩運動家艾力克斯.霍諾德(Alex Honnold)徒手攀岩3,200英呎「酋長岩」(El Capitan)的 《赤手登峰》(Free Solo)紀錄片,是我2019年喜愛的一部電影,片中裡的畫面,讓人提心吊膽到莫名手心冒汗,卻也引出我的童年記憶。
攀爬,是人的天性之一。我兒時記憶裡經常出現阿嬤爬樹的畫面,總見她不使用繩索就能爬到樹上,利索的身手,踩踏攀折,再以各種細緻的手法,摘水果、修剪樹木。有一次,我認真幫忙修剪樹木時,還被她嫌笨手笨腳的,我很訝異地問阿嬤:「為什麼妳那麼會爬樹?」她望著我,理所當然地說:「這沒什麼,多爬就會了。」
是的,「多爬就會」的道理,聽起來很容易理解,不過在現代社會,要能做到是大不易。我們這世代,在一個安逸的生活環境下成長,受到很多保護及規範,簡單在公園爬樹都認為危險而受到他人制止、甚至還會被禁止,為什麼台灣會走向這樣的思維模式?
我阿嬤那一代的長者,自小就從田野農務中,每天跟自然拔河共存。那個年代,遇到困境,會有墾荒的勇氣,主動嘗試各種可能,更背負養家餬口的辛勞,反之沒有太多時間停留思考:「為什麼會要花時間去冒險」、「為什麼要做探險這回事?」這些事,延續到下一代(也就我父母這代),成了期待要好好讀書、有好的工作,才能賺大錢、有好的生活;我父母那代教育我們這代,便是「不要再像阿公阿嬤那樣的苦力賺錢」,父母想著如何保護我們,但也讓我輩的孩子們,逐漸失去赤足攀爬去野外冒險、探索的機會。
《赤手登峰》片中,艾力克斯的媽媽說了句非常發人省思的話:「當看到孩子那麼專注快樂地玩著,怎麼可以忍心去制止呢?」對於父母來說,這並不容易,孩子在毫無保護之下,赤手獨攀大岩壁的風險,挑戰了很多父母的底線。
要在一定的安全範圍下給予孩子冒險的機會?還是要讓孩子去試,自己受傷了再學會收手?兩種不同角度的思考,要如何平衡與對話?是社會必須學習的事。
多年來,我投身探險教育,看到年紀愈小的孩子,其實對於危險界限愈敏感,會直觀感受到身處的危險、並誠實回應當下的感覺。但當孩子逐漸成長,能夠去嘗試著冒險時,自我的風險評估則來自於成長背景潛移默化,對危險界限拿捏容易過與不及。
這反映在台灣的教育文化,大多是由大人們替孩子做選擇,造成孩子不斷想引起大人的目光或證明自己能力,孩子的各種冒險或挑戰,則仰賴「需要被外在肯定」的動機,而背負過多外來的寄望,會讓孩子容易在冒險中失去拿捏的分寸、也喪失真正探索的快樂,最終造成扭曲的觀念、甚至可能種下無可挽回的嚴重後果。但大人們若總是在孩子嘗試之前,提早一步制止,或給予孩子負面或擔憂的建議,則多半讓孩子猶豫不決、選擇放棄,讓他們失去經驗的學習、了解自我能力的機會。
反之,對於富有經驗、從小就不斷探險的人來說,冒險其實是「愈來愈可能控制的」。儘管也可能受傷,有血、有疤,但這些來自生命深刻的感受,會令人逐漸認清自己能力所及,學習如何一步步承擔風險和責任,就會養成獨立思考及判斷能力,進而成為一個讓人感到信任的人。
因為,人的天性除了探險,還有自我保護的本能。沒有人處在巨大危機中,會不怕高、不怕死。挑戰山岳、攀岩的我們,經常在探討的話題就是面對死亡的態度。從我高中投入登山運動至今,遇到許多生死關頭,我一直從這種深刻的感受中,看到自己的恐懼及內在的對應關係,進而去反省自己的行為和準則。
正如艾力克斯的女朋友或協助拍攝紀錄片的攝影師們,都提到了「看待風險的想法」,總歸來說,不害怕、不擔心是騙人的。我想親友的憂心和一般父母對孩子的擔心一樣,這股隱形的目光,讓探索者在關鍵時刻會退後一步想一想,要放棄?還是繼續?現在的我,也漸漸學習應付這種關係,無知會從恐懼中跳出來,但平衡的方法是,要不斷地冒險來抵制擔憂的心態,透過自己深刻經驗的感受,決定承擔最後冒險的分寸拿捏,才能蛻變為真正成熟人的樣貌。
是人,最後人總有一死,我當然也不會例外。我每年出發前往攀登時,總是會找機會好好看著家人們,與大家道別,或許我不再回來。人總是要回到最後唯一真實的自己,想辦法走出自己一條路線。每回面對重大困境的時刻,我便會在腦裡回放這些人生重要時刻的畫面,醞釀做出決定的瞬間後,便抓踩定沉,一吸一吐的節奏,像快門「卡碴!」一聲,再度重複「放鬆、緊繃」,直到人生回憶的畫面結束,繼續處理下一個動作,直到完成一條自由之路,畫下零失誤的完美句點。
每個選擇都需要踏實的感覺,沒有理由為別人而活,就跟獨攀一樣,艾力克斯挑戰「酋長岩」前,有一回和女友攀爬時受傷,也讓他曾想獨自完成挑戰就好,因為不想讓愛他的人看到悲劇,甚至也和攝影師們討論,若不幸失足,不要拍到他摔落的畫面,因為那會讓人們被植入「恐怖的想像」而對探險更抗拒。他希望自己去承擔風險與責任就好,用如此豁然的眼光看待死亡及舒緩壓力,那裡面實在藏有太多難以表達、說不清楚的道理。
看艾力克斯的紀錄片,讓我想起自己攀登的孤獨情緒,當無氧上到8,000公尺頂時,是多麽有趣、常感動到自己會心一笑。艾力克斯長達快10年的準備,每個環節,每個態度,每個練習,直到度過了層層關卡,2個小時多的專注力,是一步步的解開內在精神價值,逐步縮減風險。我甚至感覺得出來,如果他真的不幸失足那瞬間,可能都會笑得出來,但艾力克斯是真他媽的強大,並劃出時代的歷史指標。
我們來想像一條這樣的路線:一次次無聊的練習,認真花上10年完成,這條被開創的道路,可以一再再被檢驗,也不斷從中確認自己的初衷。被勾動的我們,總是可以欣賞到這樣的創意及甜甜的微笑,那是非常吸引人,像嬰兒一樣第一次發現世界的笑容。
人,都會離開,但帶不走的是,留給下一代一個這般真誠的笑容。
艾力克斯.霍諾德(Alex Honnold)很可能是當代最為知名的攀岩者,也是第一個在真正意義上走入大眾視野的攀岩者。艾力克斯出生於1985年的美國,優勝美地山谷的巨岩峭壁養育了他的攀岩生涯。他以「徒手攀」(Free Solo)這種最為極限的方式,去攀登數百公尺高的大岩壁而聞名於世。 徒手獨攀意指不使用任何繩索確保安全,也不借助任何外力協助,單單憑藉攀岩者自身的身體力量及技藝,與岩壁做最純粹的正面對決。這種方式不允許任何失誤,只要身體無法抓住岩面,攀岩者就會墜入虛空,並體會到無疑即將到來的死亡。 艾力克斯最初為人所知的代表作,是2008年以徒手獨攀的方式,循西北壁常規路線(The Regular North West Face)登頂半芎頂(Half Dome)。這座形狀獨特的岩壁是優勝美地的地標,既是知名戶外品牌「The North Face」的Logo原型,亦是蘋果電腦作業系統OS X Yosemite的桌面主視覺。他是第一個以徒手獨攀登上這座將近700公尺(大約1.5座台北101大樓)高的大岩壁的人類。 之後,艾力克斯不斷以各種突破極限的徒手獨攀刷新攀岩世界的視野。同年的月光拱壁(Moonlight Buttress)獨攀、2014年位於墨西哥的光明之路(El Sendero Luminoso)獨攀,一次次都讓攀岩界為之讚嘆。但每當艾力克斯又一次完成壯舉,他離人類的極限,或是與死亡的界線之間,都越來越貼近。 2017年,在醞釀了8年之後,艾力克斯完成了人類攀登史上的里程碑:他成為首位以徒手獨攀的方式,成功爬上優勝美地的酋長岩的人類。這次攀登以及背後的故事,被拍成紀錄片《赤手登峰》,並得到2018年度奧斯卡的最佳紀錄片獎。 當然除了他最讓人津津樂道的徒手獨攀,艾力克斯在其他攀登領域亦有傑出成就。2014年,他以人類首次完成費茲羅伊山群(Fitz Roy)的完整連峰縱走紀錄,得到當年度的金冰斧獎。這個獎項是國際登山界的最高榮譽,被譽為登山界的奧斯卡。 2018年,他與湯米.考德威爾(Tommy Caldwell)以1小時58分07秒,由最經典的鼻子路線(The Nose)登上酋長岩,刷新了這條經典路線的速度攀登紀錄。一般攀岩者需費時3至4天才能夠登頂,而他們卻在2小時內完攀這條路線,在攀岩世界是個堪比於2小時內完成馬拉松比賽的障礙門檻。至今,艾力克斯依然在世界各地的岩壁上活躍著,他是否能再度將世人對於攀登,以及其可能性的視野,拓展到更嶄新的境界,是當代攀岩世界都在引頸企盼的事情。又或者,艾力克斯何時會在一次又一次與極限交手的過程中失手?這也是攀岩八卦最火熱的題材之一。(文/張元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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