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山思而行】

張元植/高海拔的氧氣,就像自由
2019年張元植藉由氧氣的輔助登頂世界第五高峰,馬卡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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氧氣,O2,除了厭氧細菌之外,幾乎所有生物要生存,都得與這種元素進行某些交互作用。氧氣在地球海平面的空氣之中,約占20.947%,我們平常意識不到它存在的重要性。常有人拿自由與氧氣類比:當失去時,才曉得這種存在有多重要。

登山,尤其是高海拔登山,某程度上就是與這種「失去」做抗爭的運動。

氣壓隨著海拔提高而下降,氧分子的大小則隨之膨脹;於是單位體積的空氣中,氧含量就隨著海拔上升而降低。當海拔超過3,000公尺,空氣中的氧氣降至14.244%;5,000公尺僅11.102%;到了8,000公尺,則剩下7.541%。我們可以直觀的理解,在平地,人平常呼吸一口所得到的氧氣,在8,000公尺則要呼吸三口。

以前我無法理解這種抽象數字,實際反映在體感的效應。也許是體質不錯,除了國中時頭兩次爬高山,在雪山跟玉山曾有頭痛、嘔吐的急性高山症症狀。但往後身體逐漸習慣,就再也沒有異樣感。隨著之後經歷的海拔漸升,我感覺到的缺氧感大概就是線性的提高,每多一千公尺大概會感覺到:喔,空氣又稀薄了些!這樣的進程從第一次海外登山,德納利山(Denali)的6,194公尺,到之後阿空加瓜山(Aconcagua)的6,961公尺。

不過很多事情都有個「檻」,或是所謂的「量變引發質變」。每個人的身體來到某個特定海拔,就會碰到那層難以跨越的門檻落差。對我而言,首次體會到這層門檻是2011年。那年我入選了歐都納的八千米攀登計畫,來到巴基斯坦的喀喇崑崙山脈,嘗試攀登世界第12高峰──布羅德峰(Broad Peak)。這一年有我太多第一次:第一次8,000公尺、第一次喀喇崑崙、第一次觸碰自身的極限。

2011年7月24日登布羅德峰,我們已在5,000公尺以上來回攀登了一個月,將物資向上運送至各營地,讓身體逐漸適應高海拔稀薄的氧氣。那夜10點,我與隊友們自7,100公尺的第三營出發,邁向聳立在頭上視線外,高達8,051公尺的頂峰。

回想起來,那個夜晚就像一場夢魘。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在超過七千公尺的高度活動,在冷冽的空氣以及雪坡反射的微弱月光下,我們穿戴起全身裝備,緩慢地向上攀爬。

時間的流速好像被上帝調整過似的,主觀上才跨出沒幾步,時間就過去一大把。出發才感覺沒多久,回頭還能依稀望見我們的帳篷,月的軌跡卻已悄悄跨越大半個天空。這時如果有一個全知的第三者旁觀,一定會覺得這群人類是在演哪齣慢動作的默劇?

當然那時的意識感受不到這種自體與客觀時間感的落差。對我來說,攀登,尤其是強度接近自己極限的攀登,是一種把部分意識觸角內縮的運動狀態。攀登者得時刻關照自身的狀況:心跳是否太快?肌肉的乳酸是否堆積過多?末梢的血液循環是否不夠?甚至專心致志的做一件平常想都不用想的事情:呼吸。但同時,攀登者又得時刻感受外在,那些來自山與天空的訊息:雪的沉積、岩的紋理、雲霧的流動。才能在第一時間抓住山釋放的信號。

這些都需要頭腦保持在清醒且專注的狀態。可隨著海拔越來越高,我開始無法保持那種清明跟專注。

意識開始間斷地飄掉,有時候一回神,我甚至忘記將身上的自我確保繩,扣到固定在坡面的繩索上。

接著,從偶爾恍神,慢慢演變到意識無法連貫。如果曾經喝醉,而且是那種爛醉如泥,大概就能想像那種狀態:意識好像沉入一潭黑漆混濁的泥沼。往往掙扎許久,就無法抵抗地放任大腦關機,接著在某些片刻,好像憋氣許久後把頭從海面探出來那樣突然醒來。第一瞬間會忘記自己在哪裡、在幹嘛,然後又會重新意識到,我正在喀喇崑崙山脈,海拔七千多公尺的地方,正朝著山頂走去。但走著走著走著,又墜入同樣的混沌中。

這樣的狀態大概維持到天明。期間我翻越了兩道冰壁,但我甚至不太記得爬上來的詳細過程。隨著地平線泛起橘紅的光暈,在某個坐在雪坡上休息的片刻,我突然清醒過來。我終於意識到一件事:如果我一直維持這種快彌留的狀態,那再持續攀登下去是非常危險的。在這個地表上最荒蕪又孤高的角落,只要安全繩索的操作有一個失誤,加上腳步的一點閃失,那就幾乎是個大羅金仙都難救的狀況。

我嘗試著對抗由意識深處蔓延出來的那股混沌,但失敗了幾次。最後一次回神時,我發現我跪趴在雪坡上,額頭頂著地面,喘息。

良久,呼吸終於再度平順下來,風箱般不斷拉扯的肺也暫時放鬆。

我起身,回頭。這裡海拔7,700公尺。

這就是人的身體在極度缺氧下的樣貌。

這也是攀登八千公尺高山之所以困難的其中一個因素。缺氧狀態下,身體的運動能力只有平時一半不到,就算原本不甚困難的地形,都格外吃力。

當缺氧與高海拔的低溫交互影響,就更是惡夢。缺氧時,身體機制會讓氧氣優先供應大腦以及位於核心的重要器官,於是大腦下令減少對末梢的血液供給。當血液不再流往我們的手腳趾末端,也就喪失了體溫的來源。於是末梢組織在八千公尺長年-20°C以下的的低溫中,更容易凍傷。

最危險的情況,則是高山症。高山症除了較為初期的急性高山症(acute mountain sickness,簡稱AMS)外,還有更惡化的高山腦水腫(high altitude cerebral edema,簡稱HACE)與高山肺水腫(high altitude pulmonary oedema,簡稱HAPE)。兩種都是自身器官血管內的液體,因為缺氧與低壓,而滲漏到血管外面,造成組織水腫,最後導致危及生命的病症。若沒有及時警覺處理,二者都是可能在一天之內喪命的高危險病症。

這些因素加起來,讓攀登八千公尺除了困難,更增添了些風險,這也是為何八千公尺以上被稱作「死亡區」(death zone)的原因。也因此,有人選擇使用人工氧氣瓶幫助攀登,以確保安全以及更高的攻頂機率。

當然,風險都是魅惑人心的。自19世紀以歐洲列強為中心的帝國主義,在南亞中亞大肆探索,將任何新發現的土地囊括在自己的版圖與榮耀底下,那些原本遺世獨立的巨峰逐漸走入世人眼簾。探險家與狂人們將自己的生命,前仆後繼的下注在那一座座覆滿白雪的尖峰。

早年,人們對高度造成的影響還所知甚微,對當時的先驅者來說,向垂直世界的極限摸索,其意義等同於對地球最後的處女地:南北兩極的進發。1920年代,一次世界大戰後,英國皇家地理學會向世界最高峰:埃佛勒斯(Everest,即珠穆朗瑪峰),發起一系列有如近代軍事作戰的遠征。其中最富傳奇性的,當屬遠征隊的核心人物──喬治.馬洛里(George Mallory)。他對埃佛勒斯峰的迷戀,譜出了那個大開闢年代最狂野的一場夢,而那句著名的:「因為山在那裡。(Because it's there.)」早已是登山界最被濫用的名言之一。

1924年的第三次遠征,馬洛里已經相信,人類不可能不倚賴當時因戰爭而發明的尖端科技:高壓氧氣瓶,登頂埃佛勒斯峰。可悲劇就在他背著笨重的氧氣瓶攀向頂峰時發生了。就在他攀越埃佛勒斯峰北側著名的天險:第二台階後不久,一片雲霧籠罩了山峰高處,也將馬洛里吞沒。至今,在那片雲霧之中到底發生什麼?都是一場迷。馬洛里是否依仗氧氣的輔助登頂,也成為登山史最大的懸念之一。

30年後的下個世代,是個大放異彩的世代。彼時出身歐陸的頂級登山家,開始將他們在阿爾卑斯山脈的技藝,發揮在對八千巨峰的探索。1950年,由赫左格(Mourice Herzog)率領的遠征隊,在放棄了預定的道拉吉里峰(Dhaulagiri) 之後,輾轉來到隔壁的世界第十高峰──安娜普納(Annapurna),且竟然在不使用氧氣輔助之下登頂,拉開了未來十多年,八千公尺首登之潮的第一頁。

在這個世代,最耀眼的明星當屬奧地利的赫曼.包爾(Hermann Buhl)。他以無氧,且部分獨攀的風格,完成了兩座8,000公尺峰:布羅德(Broad Peak)與南迦帕巴(Nanga Parbat)的首登。關於他一個人在極高海拔,僅一腳掌寬的岩架上,站著熬過一晚的故事,可說是登山史上最膾炙人口的傳說之一。

儘管如此,人類無氧的極限卻好似停滯了。無氧攀登超過8,500公尺的世界前五高峰,一直是件艱困的事情。1978年之前,沒有任何人類做到,也沒任何人類相信,不依靠氧氣登頂世界最高峰是可能的。直到一位叫做梅斯納 (Reinhold Messner)的登山奇才橫空出世。他將純粹的阿爾卑斯風格,應用在攀登喜馬拉雅的巨大山峰。阿爾卑斯精神強調公平,所以梅斯納多採用兩人小隊,以輕裝、快速的方式攀爬,不倚賴大量固定繩索及氧氣瓶。這是一種純粹的,以自己的身體及心智,與大山對話的遊戲。

他在1978年與彼得.哈伯勒(Peter Habele)一起,不使用氧氣登頂了埃佛勒斯峰。這在登山界掀起了波濤般的質疑聲浪,因為這在當時被認為是不可能做到的。他為了平息眾人的懷疑,在1980年又從中國爬了一次,而且只有他一個人。這次大家靜默不語。

他證明了人類有可能不依賴任何輔助器材,站上世界最高點。先知在預言時往往寂寞,但當預言成真後,就成了人們追隨的對象。從他以後,任何將登山視作嚴肅追求的登山家,莫不以無氧攀登作為對自我的要求。梅斯納以一己之力,展開了無氧攀登的時代。

2014年,在兩年特意針對心肺能力做訓練後,我再度重返布羅德峰。

這次,我平平順順的路過了7,700公尺,3年前撤退的地點。當我站在山頂時,我是興奮的,因為我知道,通過適當的訓練,我真的能無氧攀登8,000公尺的山峰。

但那年卻有另外的插曲;在我們登頂成功,正準備下撤時,另一名隊友還在距峰頂300公尺一帶,且體力透支無法自行下山。這種症狀被稱為高海拔急性衰竭。

好在團隊合作與及時救援下,隊友被成功送回基地營,撿回一條命。但這也引出一個疑問:採取無氧攀登,其風險是否值得?

我的夥伴──阿果──台灣唯一堅持採用無氧攀登的男人,有不同的思維方向。

我理解的阿果或許是這樣思考使用氧氣這件事:它意味著這個海拔超過了攀登者的適應能力,於是只能依賴氧氣的供應才能在這個高度活動。在一切都依照計畫進行時,這沒有問題。但如果,氧氣設備意外故障、失效;又或者,行程發生延遲,原本預備的氧氣瓶用完了?這時攀登者就會突然面臨斷氧的處境,而這是非常致命的。

今(2019)年5月,埃佛勒斯峰湧入了有史以來最多的人潮,其中9成9依賴著雪巴人幫他們背著氧氣,緩慢如牛步的登頂。這也讓山上發生了史無前例的大塞車,那張著名的在山頂前排隊人龍的照片,正是實際寫照。在這過程中,有十幾人就因為人龍前進緩慢,延遲了下山時間,在氧氣耗盡後死亡。

相反,如果從頭到尾不使用氧氣幫助攀登,那當你慢慢且成功地適應了高度之後,身體在這樣的高度就是安全的;就算行程延遲而被迫在死亡區過夜,也比較容易撐下去。

另一方面,這也十分考驗登山者對自身能力及狀況的掌握,以及最重要的,對登頂桂冠與野心的控制。

無疑,登頂與否,是外界評斷一趟登山成功與否的最直觀判準。尤其在台灣,我們是個著重結果論的國家。體育賽事,如果不在國際大賽得到獎牌,不會有人在意運動選手平日如何刻苦?如何在缺乏資金與專業訓練、防護員的情況下鍛鍊自己?唯有當獎牌入手,鎂光燈才隨之跟上。

登山也面臨一樣的情況,在大眾目光中,登頂本身即是登山價值的最終體現。但甚少人能夠理解,登山者在與山互動的這系列過程中,擁有多麼豐富的光譜。我們採取什麼方法、怎樣的原則與風格,去建構屬於我們與山的獨特經驗。是否使用氧氣、是否仰賴挑夫、採取什麼路徑、滑雪、飛行傘、快速跑動⋯⋯但在登頂結果論下,這些內涵的特殊性,都被化約到了登頂與否的單一標準之下。

2017年,我與阿果攀登世界第八高峰:馬納斯魯(Manaslu)。那次,我們採用台灣較少見的攀登方式:無氧、且不雇用雪巴人。說是挑戰以及對自身能力的摸索,但追根究柢,只是沒錢。

我們計畫速戰速決,從6,700公尺的第三營,跳過7,400公尺的第四營,直接攻往8,163公尺的山頂。這是一個大膽的嘗試,是我與阿果對身體在高海拔表現長期摸索的最後一步測試。最終,我無緣登上頂峰,止步在7,400公尺。儘管這是一座商業山峰,營地一旁就是壘成一落落由氧氣筒疊成的金字塔;儘管我知道,只要使用氧氣,登頂的桂冠就手到拿來。但直到撤退,我都堅持當時設定的原則:不使用氧氣。

雖然嘴巴上說堅持,但其實內心還是很在意的。彷彿一直有人在耳邊喃喃:「沒登頂,說什麼都不重要。」到底是外在的目光、還是自我的心魔,我到現在還想不太明白。

這懸念一直延續到今年。春暖花開之時,我們正在世界第五高峰──馬卡魯(Makalu)進行攀登。因為一些插曲,攻頂日前,我們被迫在7,600公尺多停留一天。

在這個高度停留十分累人。因為缺氧,身體無法進行代謝與修復,在一天的疲累後,好好睡了一晚,隔天卻只有更累。隨著時間流逝,身體毫不停歇的朝衰竭死亡前進。

當我們終於出發,朝山頂邁進,卻發現身體狀況已不像前一天那麼理想,這樣下去很可能無法登頂。幾乎沒有猶豫,我掏出背包裡的氧氣面罩,接上了氧氣鋼瓶。原本,這是如果出了什麼緊急狀況,作為急救用的備用氧氣。

將旋鈕向右轉,讓流量刻度落在1分鐘1公升。幾乎立刻,原本在高海拔稍微昏沉的頭腦醒了過來,呼吸輕鬆了。10秒後,我感到原先麻木的手指末端,有股暖意流過;包在厚重雙重靴中,原先已無法獨立感受的每根腳趾,像活過來般可以個別活動。30秒後,無意間,我與阿果已拉開十幾公尺距離。原先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才能踏出的一步兩步,如今輕鬆愜意。我將冰爪爪尖踢入硬冰區的冰面,腳步果斷而有力。1分鐘後,我回頭看著阿果,他的身影已快融入夜色中,只剩頭燈的亮點刺破黑暗向我照來,我想著:「原來,這就是氧氣。」

那天,我成功登頂馬卡魯,這是台灣人的足跡第一次來到這座山巔。開心歸開心,不過卻有種空虛感。感覺,有點像小學時,靠著作弊拿了第一名。

回來後,我開始疑惑。

若不使用氧氣,我有很大機率無法登頂馬卡魯。那今天的登頂,是否是我應得的成就?這樣爬山,公平嗎?就算山不在意,山從來都不會在意什麼,但對其他人,公平嗎?同等狀況下,阿果擁有遠優於我的體能,但我跟他之間的落差,卻被氧氣調節器旋鈕的一格刻度,輕易弭平了。

但另一方面,人們也有登臨山巔的嚮往。如果,無氧成為登山唯一的道德標準,那就意味著8,000公尺高山的絕美與壯闊,將成為菁英登山家的禁臠。

對這些疑問,我尚未有確定的答案。但在這樣繞了一圈之後,我暗暗下了個決定:就我個人而言,氧氣將不會出現在我往後攀登生涯的任何場景。也許人就是這樣矛盾的動物,在登山這條道上,做出什麼選擇都有空間去後悔與懷疑;那,從這些懷疑中,我們能否找出並確立屬於自己的道?

【山思而行】專欄介紹

登山,不只是身體的運動,更是思想的運動。作家夢枕獏花了20年寫就心中最珍愛的題材《眾神的山嶺》後說:「我已了無遺憾。」

上山、下山,懂山、懼山,都混雜著了卻與遺憾。關於「登山」這件事,讓我們先聽聽「登山者」心裡的OS。再度量一下,山與我們的距離,是否也會有了卻遺憾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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