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專欄【電影不欣賞】
「莎韻」既是1940年間被再三改寫的「迷因」,當年作為電影,還有兩個原因特別令後來的人反感,一是它有政治動員的離譜特性,二就是它是煽動上戰場的軍國主義──幾等於死亡機器。說到「莎韻」,我最初都只感到沮喪。不過,它曾是那麼複雜重大的電影事件,如果後來的電影有意回訪,我覺得都值得注意。而這就是大大出乎我意料,陳潔瑤導演的《不一樣的月光:尋找沙韻》(2011)。
《不一樣的月光》是今年甫獲頒第59屆金馬獎最佳導演獎的陳潔瑤,11年前執導的首部劇情長片,與其後續的長片作品《只要我長大》及《哈勇家》,並稱為她的泰雅三部曲。
電影以溫馨喜劇的調性回訪與解構1938年的「莎韻之鐘」事件──17歲泰雅少女莎韻(Sayun)在協助日籍老師田北正記搬運行李下山的過程中,不幸失足溺水,事發後台灣總督為表揚其事蹟,頒贈當地一只桃形銅鐘,即稱莎韻之鐘。這段歷史上的真實事件,被日本政府利用為「理蕃政策」成功的事例,並成為皇民化政策的宣傳樣本。
在《不一樣的月光》中,來自台北的影視企劃,為了「尋找沙韻」的電視節目主題,來到宜蘭南澳的泰雅部落取材,期間目睹與拍下「有人掉下來」的意外,並隨著泰雅青年與阿公踏上回老部落的路。
《莎勇之鐘》除了臨演,並無原住民族演員,拍攝地點不在事件發生地,反而選在霧社──這些不無政治意味的細節,都有論文可看──相較於學者的抽絲剝繭,《不一樣的月光》首先讓人「想不到」的,是它在調性上,擺脫了歷史探討或民族誌的書卷氣,或說穩重拘謹的氣質。
開場沒多久,從台北到部落的影視企劃小茹(方志友飾),從車上朝泰雅族高中生尤幹(曹世輝飾)連喊:「你好帥!來當男主角好不好!」之後尤幹跑走──他沒興趣。部落少年溫和地戲稱小茹為「狗仔」,對她「動不動就拍攝」很少迎合。電影配樂顯示了劇情輕快,甚至俏皮。小茹相對劇中的原住民族,比較扁平,更不能與飾演阿公的張金振的表現相比。
部落裡的人多是雙聲道。年長如阿公阿媽,講長串泰雅語,小輩多以台灣華語應答,但從對話狀態聽來,他們聽得懂。一邊說台灣華語,一邊把若干詞語轉換成泰雅語,也很自然。《不一樣的月光》有些非常大眾電影的情節,比如祖孫情或情竇初開,這些段落只要拍得好,無論重複多少次,也還是有其味道。《不一樣的月光》的這部分是拍得好的,但這與其說是電影的主要內容,不如說更在決定電影的現在進行式氣息,還不能說是最獨到。儘管如此,全面的泰雅腔與泰雅語呈現,彌足珍貴。
在還沒到達部落前,坐在車上的小茹臨窗,用DV拍沿海風景。忽然間,鏡頭出現對面來車上,一人滾落的畫面,小茹道:「有人掉下去了。」不久,接的鏡頭就是部落馬賴的未亡人小蘭(Ciywas Turay/吳亦帆飾)的畫面。小茹他們與部落的第一個關係,先於原本尋找莎韻的影視計畫,是她拍到部落族人過世前的畫面。她覺得應該交給親屬。
這段情節始終有點獨立於主敘事之外,我們看到小蘭難過得吃不下飯,友人前來安慰,小茹陪看「掉下去」影像等。但是馬賴為什麼掉下去,電影未多著墨。原本以為這可能是某個平行敘事的序場,但隨著主敘事前進,這個「沒有發展成敘事的點狀」,取得了某種抽象的性質──它是莎韻事件的對照:有人掉下去了,有人死亡。
這個最簡單的事實──是傳奇與歷史的野心渲染,過往遮蔽住的部分。
於是,我們有了兩種觀看《不一樣的月光》的方式:有電影史記憶的與無電影史記憶的。後者可以看到回歸生活的泰雅族溫馨小品,前者則不能不看到,導演陳潔瑤解構「古莎韻事件」的巧思。這種解構並不是點對點,比如尤幹喜歡的學姊(韋秀惠飾)族名「沙韻」,韋秀惠的角色就等於「莎韻」,而是她提醒了我們,古莎韻當時多麼年輕。
如果她沒死,也許會與她的同學(張金振飾)一樣,還能記得回老部落的路。尤幹好友阿國(鄭嘉業飾)「搞失蹤」令眾人溪邊傷心尋人,雖非往日重現,但也遙指「古莎韻落水」,友朋可能如何哀痛。《不一樣的月光》「必須」是青春的,因為古莎韻當年正值青春;電影也「必須」年邁,因為那是古莎韻失去的⋯⋯。
電影的雙結尾也非常厲害。眾人隨阿公去老部落──最近《在車上》有段「長途駕駛數小時」的歸鄉可相比。後者水平移動,前者則是垂直向上。兩者都「到達某個記憶點」,也同樣震撼。其後是小茹拍攝「供導演參考用畫面」。若稱前後者為AB版,B版配了導演邊看邊評論「沒東西啊」之類的聲音,呈現了無記憶者必須依靠翻譯的表層視覺。它沒有A版的封閉性,也沒有那麼權威,曾讓若干觀眾感到煞風景,但可能更傳達了陳潔瑤對不同強度影像權力的反思。然而,就連片中導演的評判聲,後來都在B版中安靜了。阿公對著老部落的訴說,令人動容。小茹與阿國的對話中,阿國不以看不到祖靈為怪,回道:「但是他們看得到我啊。」我雖不欲為或有泰雅族特有的視覺哲學,強作解人──但確實覺得,就顛覆電影「看與被看」的主從位置,這都是值得深思且相當美的一句話。
※本篇圖片為《不一樣的月光:尋找沙韻》DVD版影片截圖;電影由陳潔瑤導演,華映娛樂出品,DVD由飛行國際發行。本文亦刊載於《Fa電影欣賞》第192期。
電影從一道光束開始,映照出時代與生命的光輝與陰霾。無論光影或暗影,都讓世界與人產生共震與共鳴。然而,一部電影不只是一則文本,電影內外所含括的,除了自我經驗的投射外,更附帶著社會、文化與歷史的記載軌跡;於是,電影其實不該只是被欣賞,要探究電影之中更深刻的意義,就從「不只是欣賞」電影開始。
本專欄與「全國最悠久的電影雜誌」《Fa電影欣賞》合作,由國家影視聽中心獨家授權刊載,文章以觀點、論述、檔案、歷史、展示為經緯,陳述電影文化及電影史多樣性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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