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金門馬祖作為關鍵字在Google上搜索,網頁第一項出現的「相關搜索」,是我所沒預期到的提問:「金門馬祖是台灣的嗎?」顯然,有人對金馬與台灣的關係有疑惑,才會以此問谷歌大神。入圍2022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台灣競賽、由洪淳修導演所執導的《金門留念》一片,片中一位金門人以相當激動的口吻說道:「誰跟你台灣,我是福建省金門人⋯⋯。」
自1956, 金門與馬祖歷經38年的戰地政務管控,比台灣遲了5年,直到1992年才解除戒嚴建立民主體制。在金馬能清楚地以肉眼看到對岸的中國福建,尤其是近30年來,從金門望向廈門,能目視見證一棟一棟高樓從海的對面升起、霓虹炫目地炫耀著中國的崛起。2001年起金門與馬祖與中國福建以小三通方式(再)建立起緊密的金馬與中國福建的經貿、宗族與社會生活圈。若再往前推,當台灣受日本殖民統治時,金馬先是清帝國後是國民黨所建立中華民國的邊陲領土。當前,台灣主權意識升漲但國家卻框架於中華民國憲政體制下,同時間,中共持續加溫以軍武威脅加上經濟利誘試圖打壓上升的台灣主體性,而金馬也試著在台灣與中國對峙下,喊出作為和平區的可能。
在上述錯綜複雜的歷史與當代國際與國內脈絡下,我們可以如何認識金門或馬祖?可以如何探索金門、馬祖與台灣或台灣與金馬的關係?可以如何理解在面對認同政治時的高亢情感?以上這些背景與問題可作為切入觀看2022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參展影片中,洪淳修所拍攝的《金門留念》與江偉華所拍攝的《島.國》兩部片的起點。
學者林孝庭在著作《意外的國度:蔣介石、美國、與近代台灣的形塑》中,認為二次大戰後台灣興起成為一個實質存在(de facto)的國家,並非是蔣介石與國民黨有企圖有策略的規劃,而是在美國與國民黨多方行動者一連串的互動中,不在預期中而產生的「偶然國家」(accidental state)。如果中華民國在台灣是個「偶然國家」,那麼與台灣少有互動,遠離在一兩百餘公里外的金門馬祖,在1949年因為國民黨戰敗撤離中國大陸,與台灣澎湖一起結為中華民國的憲政共同體也是個「偶然」的結果。
戒嚴時期,國民黨對金馬與台澎管控上的差異,雖然一方面強化金馬與台澎社會間的差異,但另一方面同屬一個憲政體制下,中華民國下各島嶼間也發展出既深與既廣的互動關係,逐漸長岀有些相似的社會文化樣貌。
《金門留念》一片以金門過去駐軍重地之一的金湖鎮山外里街上照相館老闆貫穿全片,串連起一位原籍台灣苗栗、調到金門服役的軍官,在娶金門當地人為妻後提早退役,轉為經營島上阿兵哥消費相關生意,以及另一位由四川嫁到金門定居的中國新住民等3人的金門故事。這家照相館開業於10萬駐軍時期,顧客是遠離家鄉很久才能回台省親的阿兵哥;在不是像現在人人有手機可自拍的年代,相館拍照是他們能以自我人物相片來向在台灣的親人或朋友報平安的主要方式。現在這家照相館,則是到金門的觀光客或金門本地人想留下身著軍裝、手持(假)槍枝、在以金門軍事相關地景為背後所做成布景前,將自己展演成「類軍人」留影的地方。定居於金門的台灣退役軍官與中國新住民,都來到過這家照相館拍軍裝照、留念金門。
相片所展演、記錄下的片刻是想留下什麼樣的記憶與念頭?述說什麼樣的故事與主張?軍裝、軍人、戰地是顯而易見的金門意象代表。不過金門的戰地經驗與記憶,有金門在地16至50歲男女要支援作戰義務的民防自衛隊,以及當地居民受嚴格行動限制的不自由經驗;也有包括像我的父親以及家族內多位男性親人在內,到金門服役的許許多多台灣役男、為金門戰地付出血汗的經驗與記憶,及他們在台親友擔心他們在戰地安危的焦慮與思念;也有到金門服務於「軍中樂園」、「特約茶室」等軍妓院的台灣性工作者經驗與記憶。
金門人受戰地管制所付出的犧牲,也有來自台灣的人的付出。而,金門當然不僅是有關戰地,金門是人來人往的海島。有過去遷出去東南亞的僑民、因婚姻遷入的數千名中國與東南亞新住民、數千名因建築業到金門工作的台灣原住民、喜歡上金門的小城鎮或戰地風光而移居當地的台灣或其他外地人、每年來到金門大學報到約一千名的新生、在台灣受教育或工作一段時間後返回金門定居的金門人、小三通交通便利下一批又一批到金門旅遊購物的中國觀光客,還有數十萬定居於台灣、往返金門探親的台灣金門人或金門籍台灣人。
在常住人口只有約6萬人上下的金門,這些來來往往的人群在當地都是顯著的數字與社群。台灣與金門或馬祖的互動與依存遠比我們以為知道的多與深,但這不代表台灣對金門或馬祖有深刻的了解,或金馬與台澎間已從憲政體制下的共同體,長成能理解、包容彼此的生命共同體。
從地理上緊鄰中國福建、長期歷史與中華民國憲政體制下的福建認同、因緊密的宗族互動與小三通經貿活動而長出的跨金門或跨馬祖到中國福建的生活圈、以及長期投票結果所透露的反對台獨趨向,在當前因為中共對台灣主權的高度打壓與台灣意識升漲下,金門或馬祖與台灣的關係再次引起關注。
江偉華導演所拍攝的《島.國》一片描述一位318社運台灣青年,有強烈社會正義感與台灣主權認同,曾在馬祖服役,察覺到馬祖在國家認同上與台灣社會趨勢有所差異,決定搬去馬祖生活、從事在地社區服務與政治工作,希望了解馬祖,同時也帶有改變馬祖或至少縮小台灣與馬祖間差異的意圖。
對許多馬祖人或金門人,「台灣」一詞所代表的是相對於他們所在福建省的一個地方行政單位,民主化後的廢省,並沒有很快地改變人們從區域裡長成的認同;台灣一詞也是相對於馬祖或金門,是個列嶼的概念。馬祖或金門納入當代民族國家體系始於國民黨的中華民國體制,軍政管控期間同時也是以軍事組織力量對金馬強灌大中華國族意識的深度建制化時期,又因為與中國福建的地緣親近性,許多馬祖人與金門人的國家意識與認同是深植於以中華民族為導向的中華民國體制中(不少生活於台灣島的人也有如此的認同)。
以台灣作為一個國家主權的名稱與認同象徵,對許多馬祖人或金門人,不僅是有反大中華意識型態認知、可能招來中共武力侵犯的危險,與危及小三通開放以來,依賴中國的經濟發展模式等問題,還有在組織架構與情感上,會被排除、被拋棄的可能。金馬是否被納入以台灣為主權想像內?若是,金馬又是以什麼樣的權力位置被納入這個共同體中?
對一些持台灣主權意識的人而言,中華民國或Republic of China一稱,在外交、文化與代表性上就是有關中國。中共的打壓台獨(與香港)與中共政權的專制性,讓中國或中華與中共的反民主、反自由、反自決幾乎劃上等號,在在深化無法接受繼續以中華民國為主權獨立與國家認同的象徵與體制的框架。在這樣的台灣主權認知與情感框架下,加上對於金馬的歷史與社會、對於金馬對台獨意涵之疑慮的了解有限,金門人或馬祖人對中華民國(與國民黨)的支持與反對台獨,看在一些台獨支持者眼裡,容易就等同於親共,並將之詮釋為,是金馬人把自己劃出台灣共同體之外。
2019年秋天,因為一個非直接關於金門的研究案,我去到金門作了些訪談。那次田野研究過程,認識了一些曾在台灣就學、就業的返鄉金門年輕人,他們對金門有很深的情感,也積極想參與金門公共事務的推展。他們聊起,在台灣與中國逐漸高漲的緊張關係中,他們擔心台灣可能拋棄金門、拋棄他們;他們因此感到焦慮。如同許多年輕世代的台灣年輕人,這些金門年輕人認同台澎金馬主權的獨立性,但是他們知道許多台灣人並不知道他們的國族認同所向,也無法理解他們所深愛的金門的中華民國認同長成的社會情境。
金門與馬祖曾是中國國民黨據為企圖推進反共、以中華民國光復中國大陸的前線。當前的金馬,一方面是受中共打壓下的中華民國台灣據為與中國劃界的邊界,另一方面,也是中共企圖從福建推進台灣、統一中國的前線。而日常生活中,短短航程的鄰近中國福建城鎮,是當前金門或馬祖人消費、省親、宗教交流、經濟活動(置產)的生活圈;國境邊界與日常生活邊界,若由台灣與中國雙方政府以及金門人或馬祖人來畫,會畫出相當不同的界線與領域。處於台灣與中國之間,金門與馬祖同時被賦予要嚴守與鬆綁疆界的位置,讓金門人與馬祖人的國族認同成為高度被檢視的議題。
民族國家作為人類社會組織單位與系統,是17與18世紀之交才出現的概念與現象。遠在現代民族國家出現之前,各地方的人們已有他們的政治、經濟、文化與生活圈,那些已形成的圈子與晚近當代國家的主權領土疆界往往不一定相吻合,台澎金馬的「偶然」中華民國組成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
主權國家的出現雖然晚近,但制度的強制性養成人們以理所當然的姿態,從國家主權的概念與位置看世界、看自己所處的社會,進而認為存在於主權國家建立前的社會關係與界線為違法、甚至是背叛。從當代國家主權所劃出的邊境位置與經驗出發,我們不僅會看到相當不同的社會關係與界線,也提醒我們,當代國家並非是個已完成的「成品」(as a product),而是個持續在形成與轉變中的「過程」(as a process)。
台澎金馬之間的關係是個過程!這個過程中有許多不同的界線在拉在劃,有時一些界線會重合,有時一些界線會拉出不同的圈子,會有矛盾與衝突,但可能還是有相互重疊的空間。這兩、三年來我在金門作研究,遇到個別受訪者在訪談過程會說出「我們是福建金門,不是台灣」與「我們與對岸還是不一樣,畢竟我們這邊有民主有自由」的情況相當頻繁。當這些金門受訪者說「我們」與對岸不同時,他們所指的「我們」是指金馬台澎。
以形成的過程來理解國家主權疆界與國家疆界內外關係時,雖然不一定能減少國族認同受到打壓的焦慮與真實威脅感,但我們可以學習去探索與理解彼此認同形成與轉變的社會條件與情境,因而多少有基礎以能長出同情理解彼此的力量。
金馬台澎是正在形成的過程,《金門留念》與《島.國》這類紀錄片或其他相關觀看與閱讀,都是幫助我們能有意識地的思考與推動這個形成的過程。回到這篇文章一開始所談到的在Google上的提問,也許提問可以從「金門馬祖是台灣的嗎」,轉為「台澎金馬是什麼關係」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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