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徐承恩是一個寫歷史的香港人,或者準確而言,是第一個以香港本土觀點,寫香港歷史的人。
當你走進台灣的書店,在香港相關議題的書架上,會看見厚實的一本《香港,鬱躁的家邦》,書脊印有份外醒目的「香港」紅色大字。就算未曾細閱,也會對這本著作傳達的意念有深刻印象:香港國族有自己的歷史。
徐承恩就是《香港,鬱躁的家邦》的作者,今年(2023)3月他又在台灣推出了新著《未竟的快樂時代》,書中呈現香港民主運動中嬰兒潮世代的功過──這批嬰兒潮世代即書中所稱的「民主回歸世代」,長久以來堅持中國認同,將「民主」與「回歸」這兩個當下看來不相容的理念合而為一,打造近半個世紀以來香港民主運動的樣貌。
他們在1970年代就發起了以「認識祖國、關心社會」為主調、包括保釣在內的一系列學運。天安門事件之後的1990年代,則投入香港的「愛國民主運動」。到了1997年主權移交後,他們仍一直期望可以透過談判令北京政權落實「一國兩制」,保障香港民主自治的權利。直到2019年,一場反送中運動後,《香港國安法》於2020年6月底正式列入成為《基本法》的一部分,也變成香港人生活的一部分,其效力無遠弗屆,此後多少學者均稱今下的香港為「後國安法時代」。
時代的變遷,促成,也速成了世代的交替。「時代」在不同的人文科目中都是一個無比重要的劃分詞,劃分出時間、劃分出群體、劃分的方法各有不同,有粗糙大意,也有慎密細膩。被劃分出的群體,大多在劃一的時空、共存的環境中,經歷著相同的社會變化。時代的一個起點,始了什麼,也終了什麼,終了不少人在香港的生活──徐承恩就是其中之一──如今在台灣,凡是對香港之事多加留意的,徐承恩應該不會是陌生的名字。
徐承恩說,當初將《香港,鬱躁的家邦》帶到台灣出版,就是有感香港會有容不下書的一天;徐承恩說,沒想過書來到台灣,幾年不到的時間就要修補增訂。然後再未幾,徐承恩在朋友的幫助下提出申請,繞過半個地球輾轉,和書一樣也來到了台灣。
同徐承恩的訪問約在大安森林公園的咖啡店,他說自己自《香港國安法》立法後,移居台灣3、4年,也才來過這個公園一、兩回:上一次是與吳介民老師討論如何修訂新書的書稿。談及新書,曾於台灣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擔任兩年訪問學人的他,笑言是「交貨」:貨是又一段時代的歷史紀錄──香港一個時代的紀錄。
如果說《香港,鬱躁的家邦》是從始至今對香港的一個概括,新書所詳述細載,抽絲剝繭的,會是對香港有著最實質改變的一個時代,香港曾身處在民主回歸中國思潮迭起的時代。從今代本土時代的角度,寫上個時代的本土,寫香港過去60多年,那個《未竟的快樂時代》。
民主回歸世代心懷的大中華情結,憧憬「愛國」與「民主」可以並存的「未竟的快樂時代」 。
以本土角度撰寫歷史,首先要是本土派。但就如徐承恩的觀點,當代本土並非一直存在,而是應時勢而誕生、而壯大、而主流,是一段轉變的過程。而在香港人的教育中,多少也有「我是中國人」的經歷。
跳入時光隧道,2008年北京奧運時「高登」(連登前身)上的一則「我係中國人呀Hi」,正是時代下主流轉變的最好見證。而就徐承恩自己來說,跳出過去而蛻變為今日的「本土撚」,起點亦在2008年。
那些年正值「民心所向」的年代,那些年中國和香港曾經那麼近,一場奧運、一把聖火;但那些年也同時向世界傳達訴說,中國和香港其實可以很遙遠,同樣是透過同一場奧運,同一把聖火。
「中國嘅愛國主義係反民主,愛國就會係帝國主義嘅一份子。嗰種愛國主義同外國係難以相比,佢哋係好難去接受普世價值。」(中國的愛國主義是反民主,愛國就會是帝國主義的一份子。那種愛國主義和外國的愛國主義是難以相提並論的,他們很難接受普世價值。)
獨立的思想於是萌芽,到2010年變得愈發清晰。當年正值香港政制改革擾攘之時,民主派提出由五區立法會議員辭職,變相發起「五區公投」,但在建制派不參與和民主黨杯葛下,公投投票率慘淡收場,其後民主黨更進入中聯辦「密室談判」,中聯辦亦對民主黨杯葛公投行為讚譽有加,由此泛民主派開始廣而失信於民。在公投過後的2011年區議會選舉中,徐承恩感覺「中國入侵香港」的訊息充斥處處,直言當時中國的動員能力可以滲透每一個街里、其作風亦帶有侵略性,「支持過公投既候選人一開始拉票,就有即刻有更多人圍住,不停用不堪入耳既說話『唱衰』佢」,「中國係會不惜一切令香港無自由民主。」
經濟發展本應為人民福祉,但落入極權的思維,就成為國家武器的存在。「意識到要保有自由民主,就一定要獨立。」多年來徐承恩直以「建國派」自居。建國、獨立近年成為不少香港「本土派」的最終指向,惟在真正「獨立建國」的終極光譜前,或才尚能留下其他相近理念的餘地,國際上亦不乏例子;就如訪問身處的時空地台灣一樣,確實「獨立建國」一詞,在國際政治角力場是何其敏感,或者自治也是一種出路?徐認為重要的是實質內容,「有權利去管理自己事務⋯⋯主權在民,最終權力要指向民眾。」而在邁向終極目標前,徐直指眼前首要之務,是香港人能意識到自己為獨立社群。
於是徐承恩撰史,便以「本土觀點」撰寫香港的「本土歷史」,務求以「本土視角」確立香港長久以來是「獨立社群」的觀點。有讀過徐筆下幾部作品者,都會知道徐並非出身歷史,甚至文科也是半途出家,由醫轉史。
徐承恩鐵然不會是學院派,若從一般的歷史學術研究而言,「民族意識」是可避則免的一環,尤其在涉及價值取向的「史觀」上。故不單類似的史作難覓,若將範圍再收窄至當代歷史,以建構、定基民族主義而生的學術研究更是放眼寥寥。雖然回頭一想,我們所接受的教育中,那一本本寫著「黃皮膚黑頭髮黑眼睛就是中國人」的教科書,又豈不是一種民族主義的建構?過去徐承恩所撰的歷史,如《香港,鬱躁的家邦》是從民間角度修史、以建構民族為出發,甚至所關注的範疇是大局中的大局,放在當代研究的框架內就更是少有。畢竟當代人們重視記載,也就歷史留下太多紀錄,於是所有的資訊遍山遍野。若是從事特定題目的研究,史料的篩選會被視為抽絲剝繭,然而像民族建構的大論述,一旦無可避免地要在史事中取捨,那份和歷史「客觀性」違和的「主觀性」就會無比顯然。
就如中國二十四史中除《史記》以外,都是勝利者編寫的故事。「正統」的歷史,豈會容讓失敗者有發言的空間。但徐認為近代史學的任務,就是要跳出「正史大體可信」的迷思──嘗試在歷史的沉默中,聽到執拗的低鳴。
2020年開始的後國安法時代,首先迎來的是一場「世代更迭」。浩浩蕩蕩一場民主派初選,在本土派取得壓倒性的勝利後,不少本土派中人直呼「本土派已不存在」,因為初選過後「本土已成主流」。徐承恩也同意「派」只是政治的異我之分,當本土主流到成為香港人的廣泛認同時,「本土派」的標籤自然完成歷史任務。
「本土派」已死,但本土的時代正和後國安法時代平行,抹去前塵上路,而被抹去的前塵,困在時代洪流中的,在徐承恩的筆下,就是《未竟的快樂時代》。這個時代有過不同稱謂:戰後嬰兒潮、大中華膠、民主回歸中國,甚至包括一個今日已從質轉變的名詞──「本土」。
對於本土的定義,可以劃分得無比概括。對不少學者而言,在研究香港社會運動的一路走來時,這一代人壟斷香港「民主派」聲音將近半個世紀,多次在香港的左右徬徨路口上掌有決定性的持分:中英談判、八九民運、爭取雙普選,他們因生於斯長於斯,一直被視為香港政治上的本土,甚至代表香港時空下的主流民意。
卻這些老一輩的「所作所為」,或是後來被形容的「不作為」,不知不覺間成為了激發當代本土思潮迭起的因素之一,在徐承恩過去著作中,不難讀到類似的脈絡。隨著時轉世移,曾經的主流民意不再受到認可,過去的「本土」不再被認為承載本土的價值,多少一路走來的決定,亦開始被當代的新本土重新檢視:爭取民主回歸、中聯辦密室談判、梁耀忠主動放棄主席。今日提起這段「抗爭」前輩、當初民主先驅的前塵舊路,有人會直冠「民主倒頭車」的罵名,但亦有人會理解是時代成長背景的使然,雖然即使「明白了」,卻「體諒不了」。
研究民主回歸世代的社會運動,不難發現和台灣的連接點,縱使背後的出發點可能大相逕庭,但在一定的時空中,曾平行於「保釣運動」之中。兩地發起相同的「愛國運動」,在相互交流後,兩地在自我認同上卻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終究兩地人的文化和教育不同。
時間夠了,《未竟的快樂時代》後,下個時代的歷史,正由我們執筆。
訪問下筆前,曾探問好幾知友,當中亦有歷史系學院派者,才得出文中對於歷史紀錄手法之斟酌。對於徐承恩的「立場先導」述史,從民族意識而出,主觀立場,角度既定,固然難免評價兩極。但其中有一見解,深感值得註腳:從大局角度而觀,眼前大部分史述,尤其最具影響性的教科書都建基在中國民族主義,實在無法批判徐承恩的做法,甚至從政治立場而言,徐的做法是抗衡極權官方論述的一種,是香港民族抗爭的一種,因此對徐的歷史記述之檢視,應當抽離於學術角度。
所以《未竟的快樂時代》所記載的歷史是重要的,重要的從不是走在主旋律上,而是走在主旋律旁。音樂首先會進入耳海的是吉他的主旋律,但背後靈魂,不可或缺,甚至會帶偏主旋律的,是不易察覺的低音吉他。有這段低音,才顯得主旋律的音色是細膩或粗糙;有了這段低音,後世更能細聽香港這段歷史的全曲,細味主旋律下醜陋的音色,細看香港的民主路,民族搏成中,是多少次被裹足不前。
文中雖說香港已經沒有本土派,但若要深究起來,大中華膠依然存在,只是比重之多少而已,畢竟根植幾十年的思想難移,否則2019年亦不會被稱之為覺醒,而這些人又多少視自身信念為其人生座右,一直只沉迷於「信自己的真理」。
情況其實並不限於政治,亦見於法治,香港依然有法律界人士認為法治未死,目前依然有法可依,有一論點是因仍有辯論的空間。但在國安法下多少日新月異,層出不窮的匪夷所思時,如:當日「羊村」煽動案明明說著管有刊物不犯法,今日已經有「管有煽動刊物」的據報,還是還否見仁見智。卻也似乎說明一點,那種政治的覺醒,大概超生於政治空間的完全殆盡。
香港政治空間的終結,伴隨是那場正在審訊的初選案。但這場歷史審判的背後,也更諷刺地彰顯了這未竟的快樂時代,是如何苟且偷生的──看看誰參選了卻仍能倖免。而在其他相對不受國際注視的審判中,一個又一個被囹圄的名字,曾經是多麼耳熟能詳,在街頭,在議會,在籌款箱前,今日他們又如何被抹煞得再被容不下。
應是屬於這個世代的結局,其實沒有如實地上演。真正屬於他們的政治結局,應是,也實際是被香港的人民唾棄,黯然離場,在最後的一場初選之中。大半個世代最終經歷牢獄,是不幸,但又當他們在蹉跎民主的歲月,一次又一次,在罄竹難書和同流合汙中,仍顯得是以同一場政治的壓迫收結,來惹人心生同情,不再計較,說穿了是一種變質上的不公。
未竟的快樂時代,時間夠了,時針沒出錯,他們盡情歡樂過,代價卻又幾代人來承受。
※本文由左岸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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