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3個月,香港反修例運動的規模、密集度、強度,已寫下當代社會運動重要的一章。過程中,有一群來自傳播和政治學的民調專家,在無大台、流動如水的運動現場裡進行了19次的民調,而且還在繼續。他們如何克服調查過程、如何與運動產生對話?透過專訪李立峯,我們得以了解一個既熟悉又陌生,而正在蛻變的香港。
在前所未見的“be water”社會運動策略下,李立峯和他的團隊夥伴於運動現場已做了19次的民調,適時與進行中的運動產生微妙的對話。他們跟著運動的強度與頻率,不斷變化民調進行的方式,李立峯說,「這幾乎是每星期一單位的循環,是非常多元複雜,在2014年佔中時期也不曾有過。」
我們特別專訪李立峯,他從2003年開始長期關注港人意識:究竟香港人的認同有什麼劇烈變化?「天然港獨」在香港是否成立?為什麼反修例的運動者會有玉石俱焚、粵語裡稱之為「攬炒」的心情,甚至有人已抱著「解放軍來了也要堅持運動」的心理準備?這背後的想法究竟是什麼?每週一個新循環的運動又如何自我再造和修正?
以下是《報導者》採訪團隊與李立峯在香港中大新亞書院辦公室的訪談:
《報導者》(以下簡稱報):2008年後香港人的香港認同持續上升,2019上半年,認同自己是「香港人」的人口達到回歸後的最高峰,首次突破5成;認同自己是「中國人」的則創下歷史新低(10.8%),其他35.8%則是「混合身分」的認同。能否談談這個變化?
李立峯(以下簡稱李):九七回歸之後,有一段比較長的時間,香港人對中國的認同感,基本是上升的。那個上升是因為在回歸頭十年,香港跟中國大陸的衝突不很明顯,大規模經濟社會的融合還未出現,沒有那麼多旅客、留學生、資金跑到香港。
大概是2003年開始,中央或者說中聯辦開始對香港社會跟政治有較多的介入。因為七一遊行、國安法的爭議,中國大陸覺得香港表面上已經回歸,但人心沒有回歸,所以需要開始做多一點工作。介入是一步一步的,在2008年後,上述的社會經濟融合出現,政策開始時不會有問題,但發展到一個階段,就影響到普通人的生活。
當一個社會出現問題、開始影響人的認同時,對年輕人會影響特別厲害。因為一個成年人,像我這個年齡層,你說2008、2009年發生什麼事,我都已經年過30,一個人已經過了30歲、40歲、50歲,你的身分認同基本上是穩定的,沒有那麼容易被現況影響。但對一個十幾歲的年輕人來講,他一方面才剛剛有足夠的能力去理解這個世界在發生什麼事情,但同時呢,他沒有背景,他對社會的理解基本上是一張白紙,對他的身分認同感會產生很大的影響。
報:在台灣有一種說法叫做「天然獨」,有些台灣朋友會想像香港也開始有「天然港(獨)」?這兩個概念是否相似,又或截然不同?
李:我覺得很難說他們是不是「天然港」,我想就是覺得自己是香港人。很多人在討論香港的時候都會講到一點,其實是有一點弔詭的,一個今年18歲,剛剛入大學的大學生,其實他們一出生就已經建制回歸,沒有經歷過殖民地,沒有經歷過香港1980、1990年代的黃金時代。所以我覺得這個「天然獨」、「天然港」的講法,放在香港的脈絡,可能會產生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他們生下來,香港就已經是中國的一部分,在這一群人,你說有什麼香港天然的話,天然就應該是中國的一部分。
因為生出來就已經是特區啊,但這群人反而對中國大陸非常反感。即使是一個在1993、1994年出生,回歸的時候你才2歲、3歲、4歲,對過去英國殖民地不會有個人的生活經驗和當時的個人回憶。那如果我們把1993、1994年作為一個斷點的話,代表現在25歲左右的香港人,基本上都沒有經歷過殖民地,但他們對中國反感卻是最強的;他們的所謂身分認同,最強的就是香港人。我們在香港很少會用「天然港」的講法。
報:2014下半年後,香港人對一國兩制沒信心的比重首次過半;而我們採訪過程當中不少受訪年輕人說,支持港獨的比例在過去幾年間上揚。港獨的民意有沒有被持續研究和追蹤過?為什麼?
李:港獨這個東西,我們在2016、2017年做過一些民意調查,當時就直接問,「你支不支持港獨?」2016年所有香港人裡支持港獨的比例大概17%,2017年大概11%,降了6個百分點。但這數字其實只是一種起伏而已。
當時我們的問法大致是這樣,「未來到2047年(50年不變就是2047),那時候要講香港怎麼走下去,你支持『維持一國兩制』的比例有多少?支持『中國直接管治』的比例有多少?支持『獨立』的比例有多少?」結果支持一國兩制的還是有7成左右,支持港獨的是1成多。
報:你們從6月初到8月底持續做了19次民調,可否分析一下這場運動跟獨立之間的關聯?
李:8月中的時候,我們增加了一題,問大家同不同意一句話:「如果這一起運動成功的話,一國兩制還是有可能的。」結果6成多的示威者是同意這句話,這代表什麼?
對我們來講,就代表這次運動在經歷過一個很強的、明顯的radicalization process(激進化的過程),但激進化主要是在抗爭的手段上體現,從所謂的「和平、理性、非暴力」的遊行,到一些有武力的抗爭,再到最近幾週開始會有火啊,那些東西。但其實在意識形態上面,不算非常激進。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也不激進。第一,在香港,光復兩字不是一個新的用詞,2012年就已經用了,光復上水、光復元朗啊,一直在用,光復本來就跟獨立不必然相關,但是革命這種用詞只是一個很普遍理解的詞彙,不一定是那一種主權底下的革命。「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作為一個口號,當然有一種「修辭」上面激進化的表現,但是不是真的有人提港獨?其實不是。
如果你去遊行現場的話,其實從6月到7月初,到現在,每一區的遊行現場,你當然可以看到有人舉那些香港獨立的旗,當然會有,但很少數,而且一直以來沒有發展到真的整個運動開始愈來愈多人講。港獨這個sentiment(情緒),可以說它一直在底下,但是沒有發展出來。
李:決定進入是得閱讀整個社會的氣氛。什麼意思呢?對我來講,連平時不應該講政治的人都在談,看娛樂版也開始講的時候,當明星和跨界的人都發表意見,就知道不是小事,就得進入。
回到今年也是一樣,6月9號之前一週,就有六四的30週年,它整個氣氛讓你感覺到,好像會真的很厲害的一種氣氛變化。我們6月9日開始做民調,一開始是用QR code,但因為現場人太多,網路完全塞了,做不了,效率低。所以後來做的時候,我們會有QR code跟紙本一起。
還有一種狀況就是說,我們在現場派傳單,像8月31日警察是對遊行發了反對通知書了,所以基本上是非法的,也代表我們在那天之前,我們沒有辦法百分之一百肯定那天會出現什麼狀況,和不和平,連遊行者會走什麼路線都不知道。
報:怎麼在流水式、be water的運動裡做現場民調?
李:對,其實我第一次用派傳單,是727元朗遊行,元朗那一次就是,因為721那個元朗黑社會的攻擊。警察發了反對通知書,技術上來說遊行是非法的,另外也有傳言說繼續會有黑社會出來搞事,所以那一天首先我們判斷,根據我們自己的理解,以及看看你的朋友圈、Facebook、不同圈子裡,知道那一天人不會少,所以要去做。但是始終你不知道去了之後會怎麼樣,是停在一個地方集會?還是真的會走馬路?
所以那一天我們只找了3位訪員,第一就是比較成熟的訪員,第二就是之前問清楚,你們本身就要去現場嗎?如果本身就要去了,ok,那就可以幫我們,不是純粹幫我們而去,反正都會去的話,當然就可以幫手。他們去發傳單是什麼概念?紙張下面也是QR code,等於讓遊行者回去寫。
報:流水式運動的現場民調回收率高嗎?
李:香港做現場調查,不論是七一遊行、做六四、做雨傘運動,跟外國有一個很大的不一樣,就是我們的回應率(response rate)非常高。在美國、歐洲我們看那些社會運動的文獻裡,回應率平均就是40%左右。在香港包括七一遊行、六四遊行,我們做的民調可以有90%的回應率。
報:香港的民調回應率這麼高的原因是什麼呢?
李:第一個原因是因為,以前香港的遊行基本上是和平的,沒什麼風險,哪怕是雨傘運動。傘運我們不是在放催淚彈那一天去做,我們去做的時候是催淚彈之後過了一週,開始穩定下來,所以哪怕是傘運,基本上是很和平的。然後,在傘運時,我也跟很多朋友開玩笑,反正示威者也沒太多其他事情做,所以你讓他幫點忙,10分鐘、15分鐘他完全不介意。
而且香港人參與遊行很強調自發參與,他就是代表自己,所以你去要求他填問卷,基本上是邀請他表達individual voice(個人想法)。這跟我們在這一次7月20日建制派「守護香港」集會做民調的結果很不一樣,那一場我們的回應率大概只有40%,建制派的集會可能是被同鄉會動員的。
報:這次運動後期開始會擔心白色恐怖,民調上在訪問時有沒有別的挑戰?
李:這次運動有一個特點就是說,哪怕回到6月9日、6月12日,一開始的時候,那些年輕人他們去示威現場就已經戴著口罩,覺得不太安全,自我保護意識很強。所以出現6、7月時候,訪問員在現場派問卷,有些示威者懷疑是不是真的,他懷疑你是不是警察在假扮訪問員去蒐集資料。
報:那怎麼克服?
李:那個很有趣。6月16日隔天我們在現場做調查的時候,就有很多人開始問,甚至跑到Telegram和連登討論區(LIHKG)上面提出懷疑,大家在上頭問說,現場有在蒐集資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向網友發出warning(警示)。當時我們在連登上看見對這個民調的質疑,還在想說怎麼辦?結果,我們還沒想到方法,已經有人幫我們澄清。有人那天打到我們的辦公室詢問,這是不是真的中文大學新聞學院的民調研究?結果他們再把問到的結果分享出來,因為當時我們也寫了不少文章,就愈來愈多人知道我們在做民調,現在不會再有那種問題。
報:這一次民調還是有它很特殊的歷史性的意義,因為極密集地進行調查,過程中怎麼判斷是否要做下去?
李:對,一開始我只是想做6月9號而已,你怎麼可能知道後面發生什麼事情?但之後,夥伴們開始問我22號做不做?幾號做不做?結果一路做到7月1號,我記得那時已做了第7次,我們開會的結論是,如果未來遊行還有幾萬人、十萬人參加,我們就做;但其實當時雖然這樣說,我卻以為是不需要再做的,因為在7月初我們以為之後那些分區遊行不會有太多人參加。
最失敗的那一次,就是707的尖沙咀遊行,我們是沒有做的。我們原本預判人不會多,但那一天肯定有六位數字,至少十幾萬,我15點15分去尖沙咀,就在WhatsApp上跟夥伴說,我們輸了,我們錯了,我們錯過了這一天。
當然這裡一半是資源的問題,我們很難真的每一次都做,有時也要看我們對每一次遊行人數的判斷,以及安全的考量。但我們現在會繼續做下去,因為運動下去就做下去,已經做到一個地步,不可能在這裡停。資源問題到最後,總有辦法。到8月底已做了19次了。
這次民調有人說對運動產生影響,其實你看香港這次運動基本上是不停要去看、回、反思,然後想下一步怎麼走。因為從比如說,尤其7月開始,每一個週末都發生一些事情,而且每一個週末發生的事情,大家是很難去消化的,在香港都是沒見過的事情。
這次的運動從7月開始就好像有個weekly cycle,以一個星期作為一個單位的循環一樣。這什麼意思呢?就是星期六、星期天就會發生一些事情,然後產生很大的憤怒、產生很大的困惑;星期一、星期二用來去思考週末發生什麼事情;然後大概到了星期二、星期三,就大家開始想通一點,冷靜一點,可以做一點事情;到了星期五、星期六又再來過。每一週的中間會有幾天,大家不停在思考,有討論、有呼聲、有批判,反正就是會有討論存在。
報:在香港有過這樣的事嗎?
李:過往沒有。你想想,像香港紀念六四主要就是一天,你唯一可比的就是雨傘運動,但傘運是一個長期的佔領,不會有那種循環,不會說我們佔了兩天,再回家討論幾天,它是一個長期的、不停的佔領,所以不會有我剛剛講的那種循環模式。而且傘運的行動模式是很單一的,基本上就是occupy,示威者沒有每個星期都在想還有哪一招。
其實你想想過去兩、三個月,真是一個非常多元的運動。5年前的傘運很簡單,就是持續的佔領,然後政府的回應也很簡單,除了頭一兩週有一種壓制的意味之外,大概10月中開始政府就什麼都不做,讓你慢慢自己散,讓你自己疲倦,對市民生活影響愈大,民意會開始反對那個運動,所以就很快運動就完結。
但你看現在這一次,那個多元和複雜,好像每週我出這一招,然後政府再出一招。本來包圍政府總部,後來包圍警署,當然他們會很小心不會跑去包圍解放軍。
但政府不妥協,運動者怎麼去持續下去?所以他們7月初又想出了分區遊行。分區遊行有一個好處:香港有18個區,如果每一週去兩、三個區,你至少有6次,後來的確是這樣發展下去。但接著又發展去機場,一方面面向國際,一方面也知道去機場有遊客,警察應該不敢亂來,所以又發展了機場的做法。
所以你看到運動一直在innovate(創新),然後政府其實也不停地有對策,例如怎麼用禁令讓運動者不去機場,又有一段時間所謂打經濟牌,中間政府有用過不同的招數策略,包括透過港澳辦出來講有顏色革命的特徵,說有恐怖主義的苗頭。但你其實現在回去看,他其實是在試不同的招數。
報:運動裡的「無大台」是一個全新的現象嗎?
李:「無大台」對我們做學術研究來說,是leaderless movement(沒有領導人的運動),或organizing without organization(沒有組織的組織)。這在過去10年學術討論了很多,例如佔領華爾街,並不是新的,但香港這次發揮到極致。
報:怎麼理解連登或Telegram社群平台對這次運動的影響?
李:如果用傘運來對比,那時也出現很多的小組。曾經有人爬上獅子山垂降大字報,他們不是佔中三子,不是名人,而是突然有個行動,或是在佔領區有人建流動學堂,8個、10個朋友,就一起做個事情。但傘運跟現在不一樣是什麼呢?第一,現在小組間的行動在這次運動更加協作整合,5年前他們之間是完全沒關聯的。
這次運動裡,你說連登、Telegram是平台,但背後有很多小組,小組自己做宣傳品或眾籌也好,表示背後也很多小組在做事情。跟5年前不同,現在有個大的社群平台,當小組想做一件事時,就會拿idea出來,先推回大的平台,一旦發現更多人支持,就會回到小組裡去發展。以小團體為基礎的行動(small group based action),最後能放回大平台讓更多人參與與判斷,這種整合協調是更有效的。
報:這兩個平台跟Facebook、WhatsApp有什麼不同?
李:5年前我們也有WhatsApp,也有高登,有Facebook,但連登跟高登不一樣,Telegram跟WhatsApp不一樣,WhatsApp開不了幾萬人的組,Telegram可以。連登跟高登和Facebook的不同是,後兩個做不了投票的效果,連登可以。連登還有個熱門版,一進去就看可以看到最熱門版的設計;你去Facebook,看不到這一刻在Facebook最熱門的是什麼,你只會看到自己朋友圈。連登的熱門榜不是你自己的同溫層,但你可以說它是個更大的同溫層。
報:香港人過去被描繪是務實,但這次港人的持續和勇敢,顛覆不少人的想像,還出現了玉石俱焚的「攬炒」想法。可否談談這個概念的出現?
李:看起來是。9月分運動裡談的比較多的字眼,攬炒,你想想攬炒這個講法其實在過去兩、三年已經存在,但一開始的講法不是攬抄,而是香港本土派講的「焦土政策」,焦土背後是個成本的效益跟現狀的判斷。
但現在談攬炒,是指有些人認為香港現在差到一個地步,大家甚至覺得解放軍出來也不怕。的確有些示威者現在會覺得解放軍可能紀律比警察好,當然很多人對解放軍的想像不一樣,不是六四開槍的那種想像,而是解放軍來了會戒嚴,會有軍隊巡邏,但至少有紀律不會像警察亂打人。我不是說我自己的判斷是這樣,但有不少人覺得軍隊來不會更差。
所以攬炒也好,焦土也好,都兼具一個對現狀的判斷,是覺得整個社會壞到一個程度,對港府所有的社會制度不信任的判斷。所以攬炒的計算是,如果運動不能成功,就等於香港已經死了。不論你戒嚴也好,出解放軍也好,等於香港已經死了,有人的確這麼想。在這樣的基礎上,對於某些運動支持者來說,那出現攬炒反而是運動的勝利。
報:這樣想的人多嗎?
李:我相信在運動支持者裡,攬炒的想法不在少數,很難說有幾成。這裡要說明的是,我們現在的調查也有個限制,我們在現場做調查限於那天出來的人,不能代表所有的運動支持者,很難說得準是百分之十幾還是多少。
攬炒這個想法3年前就有,而在過去兩個半月裡,發生很多事情會強化焦土與攬炒的想法。因為這個想法兼具一個判斷:香港現在等於完全死掉。過去兩個月,包括國泰航空行政總裁、董事局主席的辭職,警力不受控制⋯⋯不停地加強攬炒這個想法。大家在想,如果香港這次運動無法使政府讓步,無法撤回條例、成立獨立委員會調查,運動支持者會覺得香港完全死掉。反正我都要死了,我就要讓你跟著一起死。
報:有數字能說明攬炒想法的提高嗎?
李:最近一兩次我們有問,其中一句大概是:「香港的情況已經很壞,你是否同意,出現什麼極端情況都不會比現在更壞?」我們的設計是,如果同意這句話表示你有攬炒的認知。
香港過去20年,從回歸到現在,你會發現有一些可能1990年代初期或中期,西方媒體或全世界對回歸後預期會發生在香港發生的事情,延遲了20年才發生。香港既有制度的破壞,現在是看得很清楚了。林鄭(月娥)現在出來,沒有人能幫她處理問題,就是因為回歸後十幾年,香港的制度一直被破壞。
其實6月底7月初,運動裡曾經出現一種聲音說「現在暫緩修例了,我們下一個戰場應該在香港11月的區議會議員選舉」。但現在,尤其年輕人會說:選舉有用嗎?能選嗎?因為從香港的監警會、廉政公署、立法會議員被除名、警察濫權⋯⋯在過去幾年間所有制度都被破壞了,他們什麼都不相信,不相信有另外一些路可走。
你在相對正常的社會裡,可能有其他正常的機制可以走,但過去幾年香港沒有了,運動支持者相信只有繼續下去,不然無法針對現在的制度解決問題。
所以示威者/運動者不介意跟你攬炒,但一方面他們也不是完全放棄希望。運動者的如意算盤是什麼呢?我覺得這次運動有個不同的特點,是示威者有很強面向國際的現象。他們希望中美貿易等國際議題,能讓中央在香港問題上讓步,看香港能否回到至少是2000~2010年的狀況,那算是相對樂觀的想法。不能說大家完全拋棄這個可能性,所以在這可能性之下,不能談港獨,不然就是逼中央跟你攬炒。
雖然9月4日,林鄭已公開決定要撤銷修例,但在李立峯團隊所做的《「反逃犯條例修訂示威」現場調查報告》裡,受訪者表示,如果政府除了「暫緩」立法之外不再作任何讓步,約8成示威者認為應該繼續抗爭。當中有一半認為應把「行動升級」,另一半認為應「維持現有抗爭形式及規模」。「暫停運動」則明顯是不受歡迎的選擇。 ●調查報告連結請按此●
報:這會使想移民的香港人人數增加?
李:我相信過去兩、三年焦土與攬炒的想法,主要停留在年輕人,尤其是比較本土派。我覺得透過這場運動,攬炒的想法會擴散。這的確有使得愈來愈多人考慮要移民,我們6月中和8月初幫香港《明報》做民調,想移民的從25.4%走到30.8%。我覺得移民潮在往後一段時間有可能出現。
但在香港談移民也要考慮兩點。一,所謂移民是什麼意思?有很多香港人這一刻要離港,去外面住,他不一定要移民,因為香港有30萬的加拿大公民,那是一般移民的數字或民調數字可以反映出來的。對那些幾十萬人嚴格來說不是移民,而是「回到」加拿大、回到他有居留權的地方。
第二,我的感覺是現在的香港跟1980、1990年代的香港不一樣,當年加拿大移民的法令非常非常寬鬆,很容易騙加拿大政府,大家根本沒有住在那。那個年代我們有個名詞叫「太空人」:一家人移民,爸爸回到香港工作,飛來飛去。所以我的觀察是,我中產的朋友談移民,主要是最關注怎麼送自己的子女到外面。你回到1985年,40歲的人,怎麼會怕九七回歸?1997年那時都50幾歲了,還怕什麼?所以當年的中年人希望保障的是下一代,我想現在這一刻也是一樣。有些人是為了自己的下一代。至於年輕人要走的話就是牽涉到能力,有沒有能力移民。
至少移民想法的人有增加,只是半年、一年後,真的有多少人會移民很難講,但短時間有更多人會去找資料去判斷自己是否移民。
報:目前少部分示威者行動的極端化,會不會影響一般人的看法?
李:可能會有一點。但現在香港民意對運動的看法,不是很支持勇武派和年輕人的行為,但是大家看得出來政府更壞、警察更差,這是很總體的sentiment(情緒),大家說誰要負最大的責任,當然大部分香港市民不會喜歡看到破壞的場面,但一旦警察有離譜的舉動,政府又繼續沒回應,人民有覺得示威者不對之處,但更不對的是警察和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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