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陳正芬/頻繁的長照悲歌不該是台灣老化的宿命​​──長照3.0應如何亡羊補牢?
台灣又再度發生家庭照顧者殺人事件。讓已沒有照顧能力或意願的家庭照顧者能尋求專業人員協助,並讓「照顧安排」成為家庭公開討論的事項──這兩件事是台灣進入超高齡社會之際,必得改變的社會文化氛圍。圖為示意畫面,非當事人。(攝影/黃世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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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又再度發生家庭照顧者殺人事件。一名退休建築師將生病的妻子推下14樓。妻子身亡,丈夫自首。這起照顧殺人案,有幾個特點,在政府擘劃「長照3.0」之際,應納入思考:

  1. 「老顧老」的個案,在明年台灣邁入超高齡社會、幾乎每5人就有1名老人之後,只會快速增多,長照3.0該如何因應這樣的趨勢?
  2. 本案是社經地位相對較高的家庭,擁有較多經濟、社會資源,也使用了政府的長照制度中的居服員服務,那麼,為何還會讓照顧者身心俱疲到發生殺人悲劇?
  3. 據報載,生病但意識仍然清楚的妻子抗拒讓外人進入協助,發生爭吵──這也是許多家庭可能面對的難題,該如何面對?

所有導致悲劇發生的原因,都須一一剖析、提出對策,才能減少下一個悲劇發生的可能。

依據新聞媒體的報導,照顧接受者(妻子)罹患「水腦症」;依據老年精神科醫師的分析,這類疾病主要症狀包括:步態不穩、尿失禁與失智;即使已經申請長期照顧介入,居家服務員每天到家協助盥洗等,時間共4小時。但一天扣除4小時,病人仍有20小時有密集的照顧需求,都仰賴同住的先生獨自照顧。即使先生已經身體不適,妻子仍然期待只由先生照顧,抗拒外界服務。

如果報導所說為真,那麼可以想像:照顧壓力也就由此加劇。說來可悲,「老顧老」個案中,不論是「照顧接受者」或「照顧者」都可能有病在身,只是看誰先倒下。

案發前無人知曉的現場:注意壓力指數,增加對照顧者負荷的監測與對策

長照3.0必須更注重對家庭照顧者的身心健康關切,因為照顧者並不只是為病人付出的「工具人」;雖然《長期照顧服務法》第一條就將「家庭照顧者」與「照顧接受者」並列為服務對象,但「家庭照顧者」的福祉在政府長照資源中占比仍十分邊緣。當社會中「老顧老」的趨勢增加,就必須對這類老年個案,對雙方都投注更多的關注,不只是將焦點放在「照顧接受者」身上。

尤其,更須密切注意照顧者的壓力指數,這正是照顧悲劇發生的重要指標。所以,長照3.0必須增加對照顧者負荷的監測與對策。

依據我過去分析進入司法審理程序的「家庭照顧者殺人案件」,老年配偶照顧者常因承擔照顧責任導致身心疾病,而且更少被人(醫師或親友)發現,也很少自我覺察已經出現身心狀況。

可悲的是,往往是在照顧者殺人、自殺送醫後,才發現他們已罹患憂鬱症。甚至是律師要以《刑法》第19條「行為時有精神障礙」為殺人的照顧者辯護時,法院要求醫院進行「司法精神鑑定」,精神科醫師才發現老年配偶照顧者在案發前,早已身心疾病纏身──這樣的狀況根本已不適合再擔任照顧者角色,但在案發前,無人知曉照顧現場的真相。

依據衛生福利部公布的「高負荷照顧者初篩指標」
10項初篩指標(詳見此處第三項pdf檔)包括:
  1. 被照顧者有嚴重情緒困擾、干擾行為致難以照顧
  2. 高齡照顧者
  3. 過去無經驗照顧者
  4. 沒有照顧替手
  5. 需照顧兩人以上
  6. 照顧者因疾病或身心狀況影響照顧能力或意願
  7. 申請政府資源不符資格、資格變動,或有突發緊急需求者
  8. 3個月內照顧情境有改變
  9. 照顧者或被照顧者間曾有家暴情事
  10. 照顧者曾有自殺企圖或自殺意念
當家庭照顧者符合指標9、指標10任一項,或是符合10項中的任兩項、以及經過專業人員評估有轉介必要,皆會將轉介至家照服務據點,進行後續追蹤服務。根據2022年調查,造成高負荷指標出現最多的原因,第一名為「沒有照顧替手」,接續則為「老老照顧」、「失智症等難照顧個案」。
,本案至少符合3項指標,包括:「高齡照顧者」、「沒有替手(沒有其他家人協助)」、「照顧接受者抗拒服務」。依規定,地方縣市長照中心應該將疲累的照顧者轉介到「家庭照顧者支持據點」,但此案卻未見相關轉介。究竟原因是丈夫(照顧者本人)拒絕轉介、拒絕服務介入,或是系統漏接,這些仍待釐清。

本案目前尚未得知主要照顧者、這位73歲丈夫的身心狀況。但如報載,他原本有攝影與旅遊的興趣,不知是否因承擔照顧責任而無法持續、無暇紓壓?生活一切以照顧為重心,這是十分常見的狀況。

家庭照顧者關懷總會祕書長陳景寧今年已提出「5層次守護家庭照顧者網絡」(如下圖)的呼籲,希望能減少照顧悲劇,防範未然。第一層就是家庭照顧者本身對身心壓力與負荷的覺察。但實情常是,現代父母心態是「不想麻煩孩子、就兩個老的自己應付就好」;忘了「適度向外求助」是自己的基本權利,也是防範壓力炸鍋的根本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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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向兒女、家人、社會「開口求助」

以今年的暢銷書《你忘了全世界,但我記得你》為例,作者鄭秋豫是中研院語言學研究所前所長,她為了失智的丈夫,提早兩年退休,成為全職照顧者。但隨著病情加劇,她疲於奔命,即使有了看護協助,她還是罹患憂鬱症,暴瘦10公斤,幾乎失去生命之光。與由美返台的女兒討論後,選擇將丈夫送入住宿式機構,再定期探視。這是對的決定,如此才能解救夫妻兩人。

鄭秋豫也想到了自己的老後,計畫要自己搬入安養院,甚至決定身後事,不願給女兒添麻煩。女兒誠實地告訴她:「媽媽,我最近常常聽到你說不希望給我(指女兒)添麻煩,可是我很願意為你和爸爸做事,不會認為那是麻煩⋯⋯我希望你不要一直說『不想給你添麻煩』⋯⋯結果變成那個最麻煩的人。」鄭秋豫至此恍然大悟:兒女也想要參與和分擔父母老去的過程,不要剝奪孩子的選擇。

誠然,老年父母深知照顧的辛苦,不願拖累子女;但萬一因為壓力導致殺人的後果,卻是家庭與社會巨大的傷痛,又會帶給子女怎樣的悔恨?「開口求助」是體貼子女的父母最該學習的事。

衛福部心理健康司近年來積極倡議國人心理健康的重要性,提供15至45歲青壯世代每人3次免費心理諮商;「家庭照顧者」應是接下來心健司應關注的對象。依據衛福部長期照護司「家庭照顧者支持服務據點」提供的服務項目,家庭照顧者可在家照據點使用每年9次免費的心理諮商,該項服務的使用率亦有逐年增加的趨勢。此外,也要鼓勵家庭照顧者運用心理簡易量表「心情溫度計」,提高對情緒的自我覺察能力。

再者,本案另一特點是「照顧接受者」抗拒外人服務,且夫妻之間頻有爭執。之前亦有類似案件,母親堅持由兒子親手照顧,兒子不堪照顧負荷、殺害母親後輕生。這也是前述家總守護網絡第二層:「被照顧者當一個『好照顧的人』。」也就是說,照顧接受者若仍有意識,也要改變傳統思維,不要堅持非家人照顧不可;因為家庭照顧者想要有外界資源介入,這就是他的「求救訊號」──他可能身心負荷已經到達臨界點,沒有照顧的能力、意願了。就像生病就去看醫師,有照顧需求就使用長照資源,「堅持家人自己照顧」的觀念需要翻轉,特別是「照顧接受者」這方。

事實上,家庭照顧者倡議運動歷經10年以上的努力,很多家庭照顧者開始學會自我覺察,也向外尋求協助資源,卻常因「照顧接受者」抗拒,而讓雙方都陷入苦境。

國際學者O'Dwyer等人的研究團隊
O’Dwyer, S. T., W. Moyle, T. Taylor, J. Creese and M. J. Zimmer-Gembeck (2016). ‘Homicidal Ideation in Family Carers of People with Dementia’, Aging & Mental Health, 20(11): 1174-1181. doi: 10.1080/13607863.2015.1065793
,原本研究「照顧失智症且有自殺意念的照顧者」;但一張紙條開啟他們投入「照顧者殺人」議題的契機:一位照顧者在焦點團體結束後,留了張紙條給研究團隊:「你問我是否想過自殺?但為什麼你沒問我:有沒有想過要殺害照顧接受者?」
於是,研究團隊將焦點由「照顧者自殺」轉向「照顧者殺人」。另一研究
Salari, S. (2007). ‘Patterns of Intimate Partner Homicide Suicide in Later Life: Strategies for Prevention’, Clinical Interventions in Aging, 2(3): 441-452.
的受訪者,一位殺害妻子的丈夫說,陪伴妻子頻繁往返醫院的歷程中,他已經筋疲力竭,只希望一切都早點結束。
讓「照顧安排」成為能公開討論的事

隨著病情隨時間惡化,照顧責任愈趨密集與漫長,家庭照顧者不堪負荷的情況也跟著加重。但我國當前民情尚無空間,可以讓高負荷的家庭照顧者抱怨、或說出「我不行了,我照顧不下去了」這種話。「自己家人自己顧」的傳統責任感還是極為強烈、將長輩送到機構就會被指為「不孝」,讓照顧成了枷鎖,消磨了家人情感的展現,更增加「照顧殺人」的可能因子。

當家庭照顧者的照顧能力與意願已無法持續時,此時就必須透過「家庭照顧協議」,讓所有家庭成員重新調整照顧安排。要安排家庭中的照顧責任,許多家庭會覺得為難,很難開口或達成共識;不過,現在已有工具可以協助安排。

家庭照顧者關懷總會在法律扶助基金會協助下,已經發展出「家庭照顧協議」線上指引工具,依指示及步驟,每個家庭都可以自行盤點可以運用的長照資源、評估資產與付費能力,列印召開家庭會議的文件,讓「照顧安排」不再那麼困難。

展望未來的人口變化,讓已沒有照顧能力或意願的家庭照顧者能尋求專業人員協助,並讓「照顧安排」成為家庭公開討論的事項──這兩件事是台灣進入超高齡社會之際,必得改變的社會文化氛圍。

另一方面,對照顧者家庭的多重守護網絡中,極為關鍵的角色是進入家戶服務的居家服務員,以及每月電話關懷訪視、半年面訪一次的個案管理員,兩者都接受過關懷家庭照顧者的相關訓練。由此案來看,建議專業人員除了定期關懷主要家庭照顧者的壓力與負荷,還需在入戶或電訪時觀察出照顧雙方的互動是否出現異狀、鼓勵家庭照顧者勇敢說出自己的困境,讓家庭照顧安排有鬆動與改變的機會。

多年來,身為長照與照顧壓力的研究者,每當媒體出現「長照悲歌」一詞,我總會無力地想:這樣的悲劇是不是太頻繁了?頻繁到令政府、民眾無感了呢?但是也得對自己、對社會、對政府喊話:問題雖然複雜難解,但是,這正是快速老去的台灣,必須嚴肅以對的問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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