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因為老人長照問題衍生的社會事件,一直都是日本小說作家關注的主題,而這些事件往往又有親情與生死的矛盾情緒糾結其中,因此真實事件看起來猶如小說情節,而小說情節又在現實之中屢屢發生。譬如幾年前日本陸續爆發兒女將已經病逝的父母遺骨藏在水槽下方或櫥櫃裡,好繼續領取老人年金,經過清查竟然發現有大政奉還(日本慶應三年,西元1867年)當時出生的老人都還在領年金的案例,不少高齡老人行蹤不明,但同樣面臨老化的子女也需要這筆年金過日子,也有子女辭去工作專心照護年邁的父母,當照護主體過世之後,子女卻回不去職場,成為無家可歸遊民的案例,這是人口老化最哀傷的悲歌。
每個透過媒體關注長照殺人事件發展的閱聽大眾,很有可能自己也在經歷人口老化帶來的長照困境,照顧人,或成為被照顧者,這些事件也就像刀刀刺骨那樣深刻,絕對沒辦法事不關己如同觀看八點檔戲劇那樣指指點點。畢竟人都會老,會生病,任何人都沒辦法不在麻煩到別人的情況之下去面對生老病死的過程,因此這些事件就不只是事件而已,這些小說也不只是人物架空的虛擬故事而已。
多年前台灣發生過一宗命案,老先生親手殺死久病不癒的結髮妻子,他們彼此恩愛,也都受高等教育,在妻子哀求之下,老先生動手,外人以法律和犯罪的觀點來看待這個事件,難免出現譴責的聲音,但我卻想起「橫山秀夫」的小說《半自白》。
故事描述一位任職警校的資深警部向警方自首,說他親手殺了妻子。 負責偵訊這個案件的後輩回想這位老師為人敦厚認真,曾經在他們出發前往支援死傷慘重的火車事故之前特別交代,「在搬運遺體的時候,要把他們當作是自己的親兄弟。」這麼溫柔敦厚、重情重義的人,為什麼會殺死自己的妻子?為何在接受偵訊時,「一雙眼睛清澈無比。一個殺人兇手,怎麼會有這麼清澈的眼睛?」
涉嫌殺妻的警部坦承,13歲的獨子在7年前因為急性骨髓性白血病逝世,之後妻子也被診斷出得了阿茲海默症,病情惡化的速度快得驚人,在兒子7年忌日當天,妻子陷入半瘋狂狀態,自責連兒子的忌日都忘了,因而對丈夫哭喊,「殺了我吧,在我沒有忘記兒子之前死去,至少讓我以一個母親的身分死去。」於是在獨子忌日這天,動手把飽受病痛折磨的妻子掐死。
「為何要殺害你的妻子?」 「因為我覺得她很⋯⋯可憐」
審理這個案件的法官,自己的父親也罹患阿茲海默症,長年扛下看護責任的妻子說她認為殺妻的警部「是個善良的人」,因為公公在2年前,偶爾恢復正常的時候,感覺非常害怕,「他知道自己的情況會愈來愈糟,因此他跟我說,希望我狠下心來殺死他,讓他死掉算了⋯⋯我不可能做到殺人這種事。可是我經常在想,那個時候⋯⋯我在心裡期盼著,我希望他滾出去,從此就別再回來,不知該有多好。我心想,你不會自己死掉就好了。所以,這個警部是個善良的人,他理解妻子的心情才會把她殺了,讓自己的手沾染鮮血⋯⋯。」
法官心想,如果這行為叫做善良,那他寧願這世間沒有善良這種東西,他選擇了妻子的善良⋯⋯不殺的善良。
閱讀橫山秀夫這本小說的同時,恰好台灣發生那件老先生殺妻的案子,我無法以一個觀看社會新聞的閱聽人角度去評斷殺的善良或不殺的善良,因此聽聞那些指責老先生為何狠心下手的評論,反而加重自己在情緒上的無能為力。
過年前,台灣發生一件媳婦涉嫌悶死長年臥床的公公之後,自己跳樓自殺身亡的案件。包括家人與鄰居都不敢置信,認為該婦人20幾年來照護夫家的阿嬤、公公、婆婆,非常孝順,不可能動手行兇,但檢方與法醫解剖遺體之後,發現公公是遭受外力窒息身亡,懷疑媳婦是因為長年累積的壓力,身心俱疲,又無抒解壓力的喘息機會,終於釀成悲劇。
過年後,日本川崎市警方偵破一起老人照護機構連續墜樓事件,該機構自2014年11月開始,陸續發生3起老人墜樓致死案件,涉嫌動手的竟是該機構員工,兇嫌坦承行兇動機是照護的工作壓力過大。
輿論忙著評論照護公婆的孝順媳婦角色,以及老人照護機構的員工品德問題,我隨即想起不久前閱讀「葉真中顯」的小說《失控的照護》。這小說故事表面看來是老人看護機構連續殺人事件的解謎,但沒有給予人生難題的合理答案,然而,就連合理這兩個字,看起來都倍感沈重。
小說描述接受照護機構提供居家喘息服務的臥床老人陸續在睡夢中死亡,原本對於高齡者自然死亡傾向消極結案的檢警,卻發現下手行兇的竟是照護機構員工。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情嗎?」 「是,殺了很多人。」 「殺了很多老年人。你殺害的是身體行動不便、生活需要協助,而且幾乎無法抵抗的老年人。」 「的確如此。殺害是讓他們以及他們的家人得到拯救。我所做的事情,是照護。消失的照護,Lost Care。」
這是小說裡的檢察官與兇嫌的對話,會不會現實世界發生的真實案件裡,也出現類似的對話?
小說之中,原本以為母親因心臟衰竭自然死亡的女兒,本身是育有一子的單親媽媽,並未察覺每週兩次到府提供沐浴服務的工作人員,在臥室的插座裝了三叉式竊聽器,打探她與母親的生活作息,然後在家中無人的特定時間潛入犯案。
檢察官問她,「妳最愛的母親遭到殺害,而且還是使用竊聽器,侵犯隱私,偽裝成自然死亡,如此卑劣的手段,妳一定非常不甘心,很遺憾吧?」
但是她心中已經不覺得不甘心或者遺憾了。母親去世那天,她心中掉下一枚硬幣,一面是從像地獄一樣的照護日常解脫的安心感,一面是些微的喪失感。對她來說,母親去世,能清楚感覺到各方面事情好轉。無須再照顧母親,身體上與精神上,還有經濟上都輕鬆許多。不用支付母親的照護費用,支出減少,而工作的時間增加,收入也跟著增加。
檢察官看她拿起手帕,輕拭眼角,「妳是想到關於母親的事情,因為如此而不停落淚,是因為覺得很遺憾嗎?」
「我⋯⋯得救了。母親,應該也是。」
人類平均壽命延長,加上各種文明慢性病狀與少子化的影響,人口急速老化已經加深老人照護的急迫性,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財力跟健康狀態進入設施完善的昂貴老人安養機構度過餘生,如何終老變成人生盡頭充滿變數的未知。
照護提供者的情緒與壓力很少被重視,而照護需求者的生存模式同樣被輕忽,誠如小說裡的那位兇嫌所言,「即使年紀大了,身體機能衰退,無法自主行動,即使因為癡呆症而使自我的認知崩毀,作為一個人,終究還是保有人的特質,有時候快樂,有時候悲傷。所以作為一個人,就有無論如何不能捨棄的尊嚴,即使能夠長壽,但如果陷入失去尊嚴的狀態,那就應該給予他們死亡。」他坦承行兇的動機,源自於過去也有辭去工作照護失智父親的自身經驗,父親在偶爾精神穩定的狀態下哀求他:「已經足夠了,你殺了我吧!」
不知道真實社會案件的背後,是不是也像小說描述的那樣,有法律及道德層面照顧不了的難處,然而每個人都有很大的機率成為被照顧或照顧人的主體與客體,政府的老人長照政策到底有沒有辦法扛下或減輕這些親情羈絆的難處與愧疚,想必也是個問題。
猶如《失控的照護》書中這段檢察官與嫌犯的對話:
「你為了要從折磨人的照護中逃出,所以殺死你父親,是這樣吧?不管其中有多少因素,你身為任意妄為的犯罪者,這件事是不會改變的。」 「檢察官,你能這樣說,是因為你覺得自己處於不會掉落洞裡的安全地帶。在洞底的絕望,如果沒有掉落過的話,是完全無法瞭解的。」
我們依然無法去評斷殺的善良或不殺的善良究竟哪一樣才對,即使想盡辦法讓自己處於不會掉落洞內的安全地帶,或即使落入洞內也要祈禱自己有足夠的信念不至於對人生絕望,但這種事情,誰料得到?
- 《半自白》作者:橫山秀夫;譯者:婁美蓮;獨步文化出版
- 《失控的照護》作者:葉真中顯;譯者:張宇心;天培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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