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照現場】
第一線居家長照常面臨的人力短缺問題,在比利時的居家長照卻不明顯。薪資合理、工時彈性、受到社會尊重,越來越多比利時護理師選擇投入居家護理的行列,光是居家護理師就有近3萬名,佔全國有照護理師的34.8%。她們不把自己當「照顧者」,更多時刻,她們是幫忙有需求的人學會「照顧自己」,她們總在問:「當你老的時候,你希望怎麼生活?」
早晨8點,居家護理師坦雅(Tanya)在比利時北部城市布魯日(Brugge)郊區的一棟公寓前停下公務車。帶著護理包和平板電腦,她在門口的密碼鎖按下密碼,取出鑰匙,熟練地開了門。
「早安,瑪莉露易絲(Mary-Louise)。」
房間裡有人應聲。85歲、獨居的瑪莉露易絲坐在靠窗的沙發椅上,正看著電視。長期糖尿病讓她的行動變得遲緩,坦雅幫她拆下腳上的保護襪,陪她用助行器慢慢走到浴室,脫下衣服,遞給她一塊海綿。「和平常一樣,妳洗前面,我洗背部,好嗎?」坦雅問。
兩人一邊抹著泡沫,一邊閒聊,不像病護,更像朋友。「我不把自己當成『照顧者』的角色。」坦雅解釋:「我是來『幫忙』瑪莉露易絲照顧她自己,我們是合作的關係。」
洗完澡,坦雅為瑪莉露易絲量了血糖、血壓,再幫她腳上的傷口重新消毒、包紮,並在平板電腦的護理系統裡輸入觀察紀錄。「糖尿病患者的下肢血液供應比較少,腳上很容易出現傷口,傷口又不容易癒合。如果感染,很有可能需要截肢,更進一步限制老人家的活動力,所以我們很重視糖尿病患的傷口護理。我把觀察記錄在系統裡,之後如果同事來代班,或醫師看診,一看就可以了解情況,」坦雅說。
她又多聊了幾句,才和老奶奶道別。如果沒有意外,坦雅將是瑪莉露易絲這天唯一見到的人。儘管稍顯孤單,瑪莉露易絲仍認為住在家裡,比住在安養院或老人公寓來得愉快。「我還能走動、做飯,目前自己生活沒什麼問題。在家裡我可以決定自己要做什麼,有自己的隱私,」她笑著說。
坦雅仔細關好公寓的門,發動公務車,這個早上她還要拜訪8個病人。
帶著電子病歷系統,開公務車或騎腳踏車在社區裡穿梭,是比利時居家護理師的工作日常。兼具醫療和照護專業的居家護理師,在比利時的居家長照體系中扮演著中心角色。居家護理師除了注射、傷口護理、造口護理等一般護理行為之外,也幫較脆弱的慢性或高齡病患洗澡、測量體徵;不只提供照護服務,也串連起醫院、家庭醫師、家屬、社工,以及提供家政服務居多的照服員等各方照護者的溝通橋樑。
「在居家照護這種需要獨立應對的場合,護理師的專業非常重要。平常我們可以代替醫師追蹤病情,如果照護中有突發狀況發生,我們也有能力立即做出反應。這樣不僅減輕照服員的壓力,病人和家屬也比較放心。」在另一個城市根特(Ghent)已從事居家護理師20年的畢莉葉(Erika Billiet)說。
不同於台灣的居家長照人員以照服員為主,比利時的居家護理師和照服員共同分擔了第一線照護工作。根據2013年比利時政府的健康普查,75歲以上的老年人中,19%接受居家護理師提供的居家護理,22%接受照服員提供的居家照護,兩者比例相去不遠。
「要建立好的居家長照系統,家庭和醫療系統的連結是關鍵,而居家護理縮短了家到醫院的距離。」比利時荷語區規模最大的居家護理機構「黃白十字會」(Wit-Gele Kruis Vlaanderen)總幹事凡韓斯貝克(Hendrik Van Gansbeke)接受《報導者》訪問時,從管理者角度,解釋比利時近年的政策轉變:「想讓老人安心待在家裡,提供所需的服務是基本,接下來建立醫療照護網絡,確保病人在家裡可以隨時和醫護人員聯繫,才是更完善的保障。」
要建立照護網絡,當然不能只仰賴個別上門的護理師或照服員。規模大的居家照護機構如黃白十字會,在各社區皆設有護理站,居家護理師3到4人為一小組,輪班照顧同一區域的個案,聯繫該區域的醫院和家庭醫師,也定期開會討論照護內容。不出勤的夜間時段則有護理師輪流值班,回應緊急需求。每位個案在電子系統裡都登錄有主要照護的居家護理師和家庭醫師,責任分派明確,也避免重複問診,增加治療效率。
完整的居家醫療照護網絡,不只嘉惠了希望在家終老的病人,也稍稍紓解了政府健康照護預算節節增加的壓力。世界衛生組織歐洲分部的相關報告皆認為,針對輕度慢性病和特定疾病,居家照護所需的開支比機構照護或住院治療要少,歐洲各國都致力發展居家護理成為安養院和病房的替代選項。近年,臨終緩和醫療也被納入比利時居家護理的服務範圍,由緩和醫療專科護理師到家中給藥並給予照護指導,費用政府全額補助。
另一方面,第一線居家長照常面臨的人力短缺問題,在居家護理師身上則較不明顯。最關鍵的是,居家護家師的薪資與在醫院工作的護理師相當。
此外,工作時間彈性、值夜班機會少,越來越多比利時護理師選擇投入居家護理的行列。近10年來,每年居家護理師的人數都以4%左右的比率成長。到2015年,全職或兼職的居家護理師共有2萬8,596人,佔全國有照護理師的34.8%。
「(居家護理師)要獨自到家裡照顧病人,當然不是一份很輕鬆的工作。」從業20年,已成為複雜傷口照護專科護理師的畢莉葉坦承。「但在居家環境裡,護理師可以參與更多治療計畫的規劃。跟醫院比起來,我感覺自己有更多空間可以發揮專業,而非只是執行醫囑的機器。而且長期照顧下來,和病人之間的感情比較深厚。我很喜歡我的工作。」
在居家長照裡,倚重居家護理自然也有其缺點。除了須防範居家護理師浮報護理項目,增加健康保險負擔之外,持續增長中的高齡人口,也讓關於人力與健保、長照保險資金危機的討論不斷浮現檯面。
長照要怎麼做更省錢、省人力,儘管在居家長照已成規模的北歐和西歐國家,也一直是熱門議題。歐洲健康系統及政策監測中心(The European Observatory on Health Systems and Policies)在2012年發佈的「歐洲居家照護」報告中,即把照護需求持續增加、經濟危機下照護體系是否能永續經營、照護人員人力缺乏等三項,列為未來居家照護面臨的最大挑戰。
「我們給的答案是科技。」他肯定地說。
作為民間的非營利組織,黃白十字會將大部分盈餘都投入科技通訊系統的研發。目前已上路的包含穿戴式和浴室的防跌警鈴裝置、提供給失智症病人使用的隨身定位系統等等;遠距體徵監測、跌倒偵測、用藥提醒機等裝置也正在試點當中,希望在不增加照護人力的情況下,就可以讓老年人安全、獨立地生活。類似的科技裝置,在北歐人口稀少的鄉村地區使用特別廣泛。
隨著「以人為中心」的照護目標抬頭,打造符合需求的居家照護科技系統考驗的不只科技技術,還有照護各方的協調能力。「我們的科技研發團隊不只有工程師,也包括臨床護理師,以適應病人的需求。像我們的穿戴式警鈴原本都是項圈式,但有些病人覺得戴著太過明顯,讓他們有自卑感,所以我們又設計出手環式。另外像失智症病人依病情嚴重程度和居住環境,可以活動的安全範圍不一樣,這也必須做出調整。」凡韓斯貝克表示。
護理背景出身的他,深知居家照護臨床實踐的複雜性。「家是所有人心中最單純、最放鬆的地方,但要在家裡做照護反而最複雜,因為每個人家中環境都不一樣。所以我們尊重每位病人和第一線照護人員的自主性,同時也在背後整合各種資源,減輕第一線照護的負擔,包括結合病歷的電子護理系統,以及結合家庭醫師、護理師、照服員、家屬和病人的溝通平台,都是例子──簡單地說,居家照護應該是一個團隊,而不是一個照護員單獨的責任。」
理想的居家長照應該如何實踐?隨著各國人口持續老化,尋求這個問題解答的過程也是一條漫漫長路。邁入高齡社會已40年的比利時,還在調整、創新的路上。對凡韓斯貝克來說,這問題很複雜,但也可以很簡單:「每個人都應該問自己:『當你老的時候,你希望怎麼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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