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中霧峰一間工廠的角落,塵封的記憶即將重見天日。
日籍修復師森純一用鐵鍬挑出鏽蝕的釘子,掀開一片片腐朽木板,再小心剝除層層麻布和塑膠布。親自去接收這件國寶級作品的,還有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林曼麗,回想那天,她說:「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開箱看到《甘露水》的那一剎那,被封存在那個木箱裡面50年,我相信不只是我,所有的人都緊張到不行,因為沒有人知道她的狀況是怎樣。」
2021年5月6日,《甘露水》迎來半世紀後的重生。
「生在這個國家、便愛這個國家,生於此土地、便愛此土地,此乃人之常情。雖然說藝術無國境之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創作,但終究還是懷念自己出生的土地。我們台灣是美麗之島,更令人懷念。」
當時他在東京美術學校學習,為節省開銷,住在台灣總督府提供給留學生的「高砂寮」,3月北國還帶寒意,黃土水懷念四季如夏的南島,在文中細數台灣各地風景。
這些人事物成為黃土水創作的核心主題。即便作品皆為寫實雕塑,又不僅停留在外型,即將展出《甘露水》的「光──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展覽總策畫林曼麗認為,「真正好的作品,可以突破形體的造型,能夠透過藝術家的意念,他創造的藝術力或者精神力,賦予那個作品獨特的生命力。」
經由總督府民政長官內田嘉吉、國語學校校長隈本繁吉等人推薦,黃土水成功取得東洋協會的獎學金,在1915年9月17日搭船過海,前往東京美術學校(今東京藝術大學)雕塑科木雕部就讀,是台灣第一位留日美術生。當時正值歐洲雕刻藝術和印象派作品傳入日本,黃土水師法高村光雲的木雕,也在校外接觸義大利的石雕技法。
「如何才能把雕像的姿態做好?如何能早些把石塊敲好?」鎮日關在宿舍裡拿著鐵鎚敲擊,身旁同學訕笑他是怪人,黃土水更擔心寶貴時間流逝於指縫,浪費大筆的材料費,「想到這裡,我便時時刻刻兢兢業業。故而每日專心從事雕刻,自然無暇與人交往。」
黃土水在〈出生於台灣〉中不斷對故鄉的年輕人喊話:
「不瞭解藝術,不懂得人生精神力量的人民,其前途是黑暗的。我們的征戰永無止境。我們的戰爭既長遠且艱苦,何以如此?因為我們故鄉還沒有能與我們共事的藝術之子。」
為何渴求同胞投入藝術,為何認為藝術能改變社會?蔡家丘表示,當時不只是台灣畫家有此想法,在19、20世紀之交,日本和中國面對列強侵略,都希望盡快打造現代化國家,除了工業建設和政治制度變革外,更需要文化提升。在藝術方面,與西方國家的互動界定了現代美術的概念,台灣前輩畫家因殖民母國接觸新思潮,「所以對他們而言,藝術創作不是我們現在想像的休閒娛樂,或者一種浪漫,單純表現個人的精神而已,它連結到這個國家或地方的核心價值,以及對自我的認同。」
黃土水曾多次批評台灣當時的美學品味,受限於「傳統」的窠臼,耽溺於物質享樂──這裡的傳統顯然是指相對於日本「落後」的中國。不可諱言,對這些第一代藝術家來說,日本是藝術現代化的朝聖地。專長研究台灣史的學者周婉窈指出,若要理解日治時期台灣人的心理,「現代化」和「殖民地化」是兩個極為重要的關鍵字,它們是一體兩面卻又令人備感矛盾的進程。殖民母國既帶來新的視野、制度和文化啟蒙,同時也在界定象徵價值的高低,在藝術創作的學習和評價亦然。
自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後,黃土水時常往返台、日兩地,在艋舺與東京池袋皆設有工作室,並積極創作參選帝展。他也多次受政商名流所託製作雕像,或將作品獻禮給日本皇室及總督。在黃土水15年的西式雕塑生涯中,大大小小的作品累計超過60件,可以說是把人生大多數的時間都投入在創作。
1930年,黃土水完成遺作《水牛群像》,卻也因長期過勞延誤就醫,盲腸炎併發腹膜炎,病逝於東京,得年35歲。
1931年,《甘露水》由遺孀廖秋桂攜回台灣,捐贈給台灣教育會館(今二二八國家紀念館)作為落成祝賀禮,並在台灣總督府舊廳舍(今中山堂)的「黃土水遺作展」展出。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中華民國政府接收台灣。台灣教育會館改為省政府參議會使用,1958年又要借作美國新聞處新址,議會從台北遷往台中,《甘露水》隨之搬遷,沒想到被當成垃圾棄置在舊台中火車站街頭。林曼麗表示,國民政府對日治時期的作品不熟悉,不懂得保存價值所在,「她又是一個裸體的雕像,對很多一般民眾來講,好像是一個不雅的作品,因為大家也沒這樣的知識跟理解。」曾風光入選帝展的《甘露水》,下腹部和大腿處被民眾惡意潑灑墨水,潔白肌膚被藍黑色浸染。
不忍《甘露水》餐風露宿,當時在台中火車站旁開業的外科醫師張鴻標將她搬運到自家診所裡「收治」。只是在白色恐怖年代,持有黃土水的作品所承受的恐懼非同小可,他與日本的關聯、曾提出的藝術主張和社會參與,都增添了未定的風險。1974年,張鴻標的健康狀況已大不如前,林曼麗猜想,「他可能也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了,再也沒有能力去保護她(《甘露水》)了,可是他的後代還小,他一定是憂心,不知道怎麼處理這個東西,所以當時的選擇就是把她封存。」於是,《甘露水》從張外科診所移到張家位於霧峰的工廠,在角落沉睡47年。
此間外界持續尋找《甘露水》,知道她存在台灣,卻無法讓她重新面世,今年(2021)適逢文協創立百年,林曼麗策展時有個願望,「甘露水跟文協出生是同一年,甚至是同一個月,這代表很重要的一個精神象徵跟力量,如果今天能讓《甘露水》在這個展覽出現的話,說實在我就沒有遺憾了。」
透過與張家交好的民間人士層層聯繫,加上總統府引薦,林曼麗終於與張鴻標醫師的兒子張士文見面。她說,自己設想了各種說服方式,最後都沒派上用場,張士文只是淡淡地說:「你把她運走吧,我們等這一天等很久了。」持有《甘露水》的這些年,張家面對外界莫大壓力,直到今日交付給國家,終於得以安然入睡。
「當時張鴻標醫師封存她的時候,我覺得是在期待一個更美好的未來,但是他的生命已經要結束了,所以他也只能夠寄望在以後的時代。我相信今天發生的事情,他當時當然不可能知道,但是他一定是期待有一天,可以讓《甘露水》非常被珍惜、被尊重的條件之下,讓我們把她迎回來吧,」林曼麗想,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最好的時機點了。
曾多次主持黃土水作品修復的森純一,同為東京藝術大學畢業,是雕塑家也是修復師的他,這一回在北師美術館的地下室,再次整理學長黃土水的《甘露水》。在雕像挪到修復空間以前,森純一見過她橫躺在木箱裡的模樣,左側身體下方甚至還有老鼠築巢的痕跡,經過近半世紀的時間,大理石也不如黑白照片中潔白,顏色泛黃並有多處髒汙。
森純一解釋,台灣溼氣重,容易產生生物性危害和有機物變質,石材的顏色便會出現化學性的變化,但最棘手的還是被墨水噴濺的部分。「這兩種髒汙是完全不同的狀況,有機物質造成的汙損主要是長年累積的結果,就像住家經過數十年也會變髒一樣。但是墨水是人為結果,它與自然的物質完全不一樣。」儘管猜測墨水的可能成分,也邀集台大化學系的教授來協助,仍無法去除已下滲到石材肌理內的汙漬,「當時的墨水應該含有酸性的物質,它會溶解大理石的結晶體後滲入深處,這個問題一開始我並不知道,是修復過程中才發現的。」
如今,只能先以大理石粉覆蓋「遮瑕」,待未來繼續研究,找出更合適的修復方式。「就黃土水自己的立場來說,在我修復的過程中,多少能感受到,我相信他應該希望觀眾看到的是一尊完整,表現出美麗女性形象的作品,而不是被藍色的墨水奪去觀者的目光吧。」森純一說,接觸雕像能感受到黃土水下手時的步驟和想法,例如等比例放大時所留下的孔洞、砥石摩擦的痕跡,都是作者獨有的手法,他要做的不是讓作品回到創作當時的質感,只是讓現在的時間凝結,不再「老去」。
正如他過去在修復《少女胸像》時,曾在紀錄片中提到:「雕刻師志在將時間封存進作品裡,想要禁錮時間。不要小看這一個瞬間,只要作品能夠封存一個瞬間,就會變成他所追求的永劫不朽。」彷彿是跨越時間與27歲的黃土水對話,黃土水那時這麼說:
「能永劫不死的方法只有一個。這就是精神上的不朽。至少對我們藝術家而言,只要用血汗創作而成的作品還沒有被完全毀滅之前,我們是不會死的。」
《甘露水》除了是有志青年留給故鄉的珍貴文化資產,也映照台灣百年的歷史變遷。典藏前輩藝術家的作品和文物,林曼麗形容這是國家的基礎工程,過去因為政治和歷史因素,保存常有不盡善之處,「我常說台灣美術史是一個失聯、斷裂或者是錯置的歷史,你怎麼樣趕快把它補齊、把它連結回來,或者是錯置的把它矯正,這裡面當然很重要的是研究工作。」
而這樣的工程是在跟時間賽跑,「不管是什麼樣媒材的創作,都是有機體,基本上是會隨著時間劣化的,這是一定的,所以為什麼要修復保存,就是希望它的生命可以再延續。」但這同時也在與「人」賽跑,大多數作品仍在藝術家後代的手上,「他們第二代現在都差不多80、90歲了,所以他們也很焦慮、也很擔心,這些東西怎麼辦?」
林曼麗認為,國家必須擔起保護文化資產的責任,才不致讓個人繼續背負沉重的十字架,當研究、修復、典藏、展覽各個工作漸趨完備,制度能給予家屬信任感,才有可能讓作品的生命走得更遠,「保存維護之後不是把它束之高閣放在庫房,因為你是美術館、博物館,並不是一個倉庫,要跟當代的人去做對話、連結跟互動。」
作品本身即是第一手史料,研究藝術史的蔡家丘說,這些前輩畫家幾乎都是賭上性命在創作,藉由了解他們所處的時代、奮鬥的理由和精神,我們就能知道他們想像的台灣未來。此刻,黃土水的想望不知道能否成真?
「台灣是充滿了天賜之美的地上樂土。一旦鄉人們張開眼睛,自由地發揮年輕人的意氣的時刻來臨時,毫無疑問地必然會在此地產生偉大的藝術家。我們一面期待此刻,同時也努力修養自己,為促進藝術發展而勇敢地、大聲叱喊故鄉的人們,應覺醒不再懶怠。」 「期待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來臨,我想這並不是我的幻夢吧!」
(閱讀英文版,請點:Sculpting Enlightenment: The Century-Long Legacy Of Huang Tu-Shui’s ‘Water Of Immort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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