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新書與台灣創作者首次合作
初戀的人喜歡的小說是《挪威的森林》,為了更理解對方的世界,高妍也開始捧讀村上春樹。那年,她還是個小女孩。如今,小女孩長成漫畫家,總是畫呀畫呀畫下心中的故事,戀情雖不再,但村上春樹還在她的世界裡,深深影響她的創作。創作把她帶到不可思議的遠方,日本知名出版社《文藝春秋》今天(25日)宣布,村上春樹4月底即將出版的新作,封面與內頁插畫創作者,是高妍,這也是村上春樹首次與台灣創作者合作,他們將在日本見面。
23歲的新銳創作者高妍用創作把自己帶到了遠方,而那個遠方的村上春樹說:「在她的畫面中不知道是哪裡,散發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熟悉與懷念的感覺。」
高妍始終記得一個日子,那是她的魔幻時刻。2019年11月29日晚上,她在日本東京,吃完自己做的義大利麵,期待隔天要參加搖滾大師細野晴臣的演唱會。彼時,她剛告別一段關係,心像是被挖空了一樣。非常低落的時刻,電子信箱收到一封信,來信者是日本知名出版社《文藝春秋》,高妍快速掃過預覽內容,內心暗忖:「是廣告信吧?」但不對,她看到四個字,「村上春樹」。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高妍記得自己不斷尖叫,發著抖點開信件,拼命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雙手還是一直發抖。「我跟自己說,冷靜一點,可能是希望我幫雜誌文章畫張插畫,不可能是村上春樹的書⋯⋯。」她重複閱讀那封信三次後,真正讀懂《文藝春秋》編輯來信的內容,「真的很不可思議,真的是村上春樹的書!他是影響我最深的作家,他希望我幫他的書畫封面和插畫。」
《文藝春秋》今天在官方網站公開消息,宣布4月23日將出版村上春樹新作《猫を棄てる 父親について語るとき》(暫譯:棄貓──關於父親,我說的其實是⋯⋯),文章第一個段落就清楚提及高妍,並以「台灣新銳插畫家」稱呼她。書影封面上,與71歲的村上春樹並列的,是23歲的繪者高妍。封面彩圖維持高妍一貫的風格,色彩溫柔、充滿詩意,畫面裡,是一個小男孩坐在沙洲上的紙箱裡。
新作集結村上春樹2019年在雜誌上發表的紀實性散文,書寫他與曾經歷過戰爭、沉默寡言的父親的點滴回憶。開篇便是極為奇妙的場景,村上春樹是獨子,家中飼養許多貓咪。有一天,突然有隻成年的白色母貓跑到家裡來,父親或許是擔心母貓愈生愈多貓,因此決定棄貓。村上記得,父親騎著腳踏車,載著抱著盒子的他,父子倆往海邊去,在防風林旁放下盒子裡的貓咪。
父子倆向貓咪道別,又踩著腳踏車回家。回到家一打開門,眼前的景象讓父子倆呆若木雞。被丟棄的母貓就在門口迎接他們,還喵喵叫地撒嬌著,彷彿抱怨著:「唉呀,你們怎麼比我慢回家呢?」村上春樹記得,父親當下雖然驚訝,下一秒鐘,父親的臉頰線條溫和下來,心中彷彿鬆了一口氣,也決定留住貓咪。對村上來說,那是極為重要的片刻,寡言的父親是如此溫柔。
「村上提到,父親是經過大時代變動的人,家裡都是管理神社的神職人員,父親兒時也曾被送到奈良的寺廟寄養。或許父親覺得自己像是被遺棄了,非常不適應的狀態之下,小小年紀便生了大病,阿公阿嬤只好把父親帶回家,也不再要他從事神職。村上想著,可能父親小時候被丟棄過,很能體會那種感受,所以當貓咪自己回來時,父親反而鬆了一口氣。」
眼前的高妍年僅23歲,說著這段故事時,她圓滾滾的雙眼專注晶亮,閃著孩子氣的光芒。
在台灣獨立出版市場,高妍已不是陌生的名字,她從大學開始獨立出版《房間日記》、《海的画報》、《荒原》、《1982》、《綠之歌》等插畫集與漫畫小冊,印製600到1,000冊不等,每本都賣到絕版,拍賣市場也難尋。近兩年間,她更快速進化,獨立出版的《綠之歌》推出日文版、登上日本玄光社與翔泳社的插畫雜誌、與香港漫畫家門小雷在東京舉辦聯展、代表台灣出訪法國安古蘭漫畫節(Angoulême International Comics Festival),也為台灣的《熱帶季風》雜誌繪製短篇漫畫。
約訪前夕,我們問她:「哪裡見面好?」高妍很快回覆:「海邊的卡夫卡吧。」位於台北公館,一間以村上春樹作品命名的咖啡廳,這裡,是她認識村上春樹的起點。高妍猶然記得還青澀的大一時代,對大學生活失望透頂的她一度迷惘到無法畫畫,開始醉心於獨立音樂,戀上其中一個團員,兩人初次見面的地點便是「海邊的卡夫卡」,對方最喜歡的小說是《挪威的森林》。
因為愛上一個人,高妍開始閱讀村上春樹,從《挪威的森林》,然後是《海邊的卡夫卡》,接著是《聽風的歌》⋯⋯小說、散文、雜記,她什麼都讀。幾年過去,愛戀對方的情感早已消逝,但村上春樹走進她的生活裡,再也沒有離開,成為她創作的定錨。「村上春樹對我而言,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作者。我的幾個作品,也是遵循著村上的某種核心理念去做,好比存在、死亡與愛。」
高妍從小就是愛畫畫的孩子,作為網路原生代,國小六年級時她開始電腦繪圖,小小的手握著滑鼠,在小畫家上塗鴉,把作品丟到網路上。國中時,她唯一向母親要求過的禮物,是一個繪圖板。畫畫帶給她快樂,「那種快樂是,可以把腦中很抽象的東西,去畫成圖像。當我在思考很多東西時,我會很想把這些東西告訴別人。繪畫跟文字不一樣,繪畫是你看到它之後,會產生自己的詮釋,甚至是作者沒有想過的詮釋。」
是這樣嚮往能用畫畫說話,高妍努力考上美術專門學校,再努力考上藝術大學,迎來的卻是失望透頂的大學生活。大學並不如她想像的能繼續豐盈學習,她感覺到有些老師像是等著領退休金地頹喪。有好長一段時間,高妍不再畫畫了,她讀小說看漫畫聽音樂看電影,尤其醉心於獨立音樂,經常到公館聽live band,心情不好時便窩到另類漫畫書店Mangasick看上整天的漫畫。
也是那個時候,她遇見初戀的人,喜歡上村上春樹。創作的能量在召喚她,其時,她在Mangasick裡看到不同類型的獨立出版品、看到許多有趣的創作,理解世界有多元的創作方式。她決定來做一本書吧,作為一個告白的禮物也好,於是誕生第一本《房間日記》,收錄她的短文、攝影與畫。對方收下了嗎?高妍笑了,「有。他非常喜歡。」但她還是失戀了。
但自此開始,高妍繼續畫了。她持續製作《房間日記》系列,作品是插畫加上短篇漫畫,像是寫一封長長的信,述說著什麼。接著是《1982:毫不重要的一年》,她以插畫呈現台灣的場景,短篇漫畫則是描繪她與父親的故事,宛如日記的一角。高妍常以組件式獨立出版作品,以傳播最廣的《綠之歌》為例,兩冊一組的作品,以短篇漫畫和插畫集組成,成為一個完整的存在。
如果插畫是表情,漫畫就是傾訴。「插畫是一種很直覺性的美感,但漫畫是更複雜的堆疊,從故事發想到畫面推進,組織一個更豐富且完整的世界觀。」高妍的筆觸細膩、用色溫暖,即使受日本漫畫影響甚深,她仍擁有自己的風格。在漫畫裡,她常大量使用獨白,彷彿主角在對讀者說話一般,隨著畫格推進出好似電影的節奏,「我討厭有很多話該說,卻狡猾地沒說。」
在高妍的漫畫裡,有著淡淡的寂寞感,但許多時候又帶著愛的溫暖,彷彿誰都曾經歷過的心情。讀者的反應便是最明顯的回饋了,高妍笑說,其實自己每一本作品都像是一封情書,寫給對方也寫給自己。「但沒想到,我的情書也變成大家的情書了。」有不少讀者拿著她的書送給喜歡的人,還有人附上自己的告白信,做為向對方告白的方式,「我覺得很感動啊。」
《綠之歌》亦是如此。2018年,因為愛上搖滾大師細野晴臣的音樂,她獨立製作《綠之歌》,以細野晴臣的音樂作為開頭與收尾,書名上的「綠」則是《挪威的森林》裡的小林綠。這本小書原本只在台灣販售,卻被讀者輾轉帶到日本,來到細野晴臣好友的手中。2019年,她正在日本沖繩交換學生,NHK紀錄片團隊找上高妍,告訴她,細野晴臣邀請她參加台灣演唱會,並成為紀錄片中的一個片段。
那又是另外一個魔幻時刻。細野晴臣來到台灣,與高妍在Mangasick見面,溫柔地微笑著,靜靜聽她以日語緩緩述說《綠之歌》的故事。回想起那個時刻,高妍還是激動不已,感謝自己沒有放棄創作。「那時候我心裡想,可能那種很強烈的愛意,是可以透過作品傳達出去的。我們不需要一直把這件事情掛在嘴邊,但透過作品,自然而然竟會傳遞到他們手中,我覺得真的很不可思議。」
對高妍來說,2019年是極為重要的一年。她與韓國、香港漫畫家在東京舉辦聯展,因此受到日本編輯關注,邀請她在日本連載。在日本玄光社與翔泳社出版的插畫家圖錄中,一個短短的showcase頁面,介紹高妍的插畫作品,因此被村上春樹的書籍設計師注意到,覺得整體氣氛與村上新作很契合,於是與村上春樹討論,村上看過高妍作品後果斷地說:「就全部交給她吧!」
日本出版市場豐富,村上也有長期合作的小說封面插畫家,書籍設計師也是熟悉的夥伴。起初,高妍也非常驚訝,以為只是要畫散文集封面或是封底,沒想到是整本書的插畫。編輯來信裡提到:「經過設計與村上先生的討論後,我們希望請託您繪製這系列的插畫作品。雖然這可能會嚇到您,但希望可以考慮看看。」或許是彼此頻率對了,或許是作品穩定度。總之就是她了。
「果然愛這種事,是不透過言說就自然而然散發出的力量呢。」為最喜歡的作家繪製插畫,還有更夢幻的工作嗎?在新書裡,高妍總共繪製了13張插畫,從每篇散文獲得的感觸作畫,《文藝春秋》沒有任何限制,給予極大的自由空間。在13幅插畫中,有兩張作品是透過村上春樹提供的照片描繪:一張是年幼的村上春樹抱著小貓、坐在庭院石頭上,另張則是村上春樹與父親一起打棒球的照片。
村上春樹的童年在日本兵庫縣夙川渡過,那是個近海的小城市,村上春樹從小就習慣到海裡游泳,只要聞到海的氣味,便能讓他放鬆。高妍也是喜歡海的,在她的作品裡,海、山、樹都是經常出現的元素。奇妙的是,她從來沒到過夙川,也沒看過村上從小看過的風景,只是看著村上的文字,畫下自己心中浮現的畫面。「腦中出現好多畫面,自然而然圍繞著沙丘、海景、植物為主,幾乎沒有遇到畫不出來的時刻。」
在即將出版的新書後記裡,村上春樹指此書對他而言是「具有特別意義的作品」,他也主動提及高妍,並如此描述:「在她的畫面中不知道是哪裡,散發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熟悉與懷念的感覺。」回想起看到這些文字的當下,高妍非常非常感動。「對我來說,插畫在文學作品裡的角色,是要讓讀者深入故事的氣氛,卻不搶走主角的方式呈現。與其說是描述特定場景,不如說是用畫面散發的氣氛來使讀者進入。」
因為愛上一個人,因為有想說的話,高妍繼續畫畫,而創作把她帶到最初不曾想像過的地方。「這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很強大。我是一個很脆弱、沒有自信的人,覺得自己的作品不夠好。我總是想,為什麼這些不夠好的作品,竟然會傳到細野晴臣的手裡,或是村上春樹的身邊呢?我沒辦法對自己產生百分之百的自信。我會覺得,這一切都是多虧了別人的照顧,謝謝他們賦予我一些自信。」
這一切最初的最初,或許是她從逃離課室的時刻開始,或許是她愛上獨立音樂的開始,也或許是她在《挪威的森林》無法忘記的片段。
「因為所謂的愛,是從非常微小或無聊的事情開始的。」
這句話,出自於《挪威的森林》裡的小林綠。某種程度也映照著高妍的創作人生。
高妍在獨立出版的《綠之歌》裡曾經畫下小林綠的「草莓蛋糕理論」,女孩跟喜歡的男孩說想吃草莓蛋糕,男孩便在大雨中飛奔著去買了回來,但女孩卻把草莓蛋糕丟到窗外,說:「我現在不想吃草莓蛋糕了,我想吃巧克力蛋糕。」這時候,她愛的人會說:「對啊,我怎麼這麼不懂妳,我現在再去幫妳買巧克力蛋糕。」那是小林綠對於愛的詮釋。
「或許在一般人眼中,小林綠是任性的公主病。但村上春樹最吸引我的重點,是他寫出一個角色,而這個角色非常強烈,甚至想讓我成為這個角色,比如小林綠。我可以感受到,小林綠是非常自由、非常做自己的女性,我由衷想要成為這樣的人,」高妍停頓了一下,「這些女性充滿魅力。那個完美,不是她們不會做壞事,而是心靈上的堅強與自信。那個東西是我沒有的⋯⋯。」
「創作把妳帶到遠方了呢!」聽到我們的驚嘆,高妍笑了:「或許我做對了一件事,就是我沒有放棄把它們畫出來,我覺得這個好重要喔。當產生很強烈想要創作的想法跟慾望時,我不會考慮很多事,好比書會不會賣?讀者會喜歡嗎?我能做的事,就是做出來。」如何形容自己的作品?「我覺得我的作品都是很小聲地喊了一聲『啊~』,但漸漸產生很強烈的回音,回到我的身上,透過這個,他變成回音的過程,其實是很多人在推著我的作品前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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