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油漆班工人,一路成為國際知名質感師,人稱「發哥」的陳新發,用雙手見證台灣電影近30年來的產業變化,在美術布景中施展時間魔法,加速電影世界的物換星移,顯影出時光裡的日曬雨淋。陳新發工事不息,為無數作品妝點面貌,光是2021年金馬入圍影片中,便高達9部經過他的「魔術手」。
「每天做,一直做,做到無能為力再做下去,」如同電影圈的模範公務員,第58屆金馬獎將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頒發給他,讓影迷認識電影工作的時間推手──「質感師」。
陳新發
1968 年生,法蘭克質感創作有限公司創辦人,從油漆師傅起家,進入影視產業,現為台灣知名質感師,曾參與《少年Pi的奇幻漂流》、《沉默》、《擺渡人》等知名國際作品。2021 年,第58屆金馬獎入圍作品中,陳新發參與作品多達9部,分別為:《緝魂》、《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複身犯》、《聽見歌再唱》、《瀑布》、《詭扯》、《青春弒戀》、《月老》、《該死的阿修羅》。
本屆金馬獎評審團將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頒發給他,得獎理由為:「質感師就是電影場景的化妝師,陳新發入行30餘年,不斷研發,他所領導的法蘭克質感創作有限公司,為今年多達9部入圍影片點石成金,評審團表決通過將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頒發給他,肯定他的貢獻。」
質感師團隊,常態編制在美術組底下。電影美術的分工,從負責設計與管理的藝術總監與美術指導開始,統籌旗下陳設、道具、搭景、木工、園藝、質感等。質感團隊身為美術組其中一環,平時鮮有獨立曝光機會,金馬獎將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頒給陳新發,除肯定個人貢獻之餘,也在殿堂級舞台點亮「質感師」專業。
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執行長聞天祥接受《報導者》採訪時表示,有別於其他競賽項目,「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經過多年流變,意不在競爭獎項,而是肯定在幕後默默耕耘的電影工作者。該獎項之前身,為1997年增設之評審團特別獎,原意即為表揚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後經多年發展,給獎對象逐漸從導演、演員或其他重點技術指導者,打開角度,不僅限於表彰競賽項目本身涵蓋的電影工作者。
「這個獎項在2002年間一度叫做『最佳台灣電影工作者』,之後才改為『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名稱轉變已經暗示評審,不一定是找最佳,也可以有其他理由來肯定傑出,」聞天祥表示,2014年起該獎項取消入圍制度,改由複選會議時進行討論並直接選出得獎者。獎項的功能與意義,由複選評審自行解讀,判斷當年度的給獎對象與理由。
金馬獎提供評審主動提名權,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獎項,是評審們最常絞盡腦汁、發起提名權的項目。聞天祥透露,今年沒有競賽影片替陳新發報名本獎項,反而是複選評審們在審片時反覆注意到陳新發的出色成果,主動提名陳新發為本年度得主,「除了發哥參與眾多入圍作品、工藝出色之外,評審們也熟悉他為台灣質感工作所奉獻的努力、對人才的培育,還有對專業的重視。最後的討論中,發哥壓倒性地勝出。」
「對於行業的奉獻者,這個獎項是電影圈內溫暖的眾聲恭賀,也是往電影圈外推廣的機會。透過影迷相傳或媒體報導,讓這些專業工作者被榮耀、被相當尊重地介紹,」聞天祥表示,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獎項發展至今,削弱早年的競爭色彩,如今是相當「有感情」的一個獎項。
片廠的油漆師傅入行,一路站上被金馬評審肯定的舞台,陳新發不只有個人修業的努力,也在產業環境中力求突破。
陳新發從2000年代初期開始接觸電影美術,在那時,電影美術裡的質感工作少有專業分工,「以前很多是美術組帶著一些念美術系的實習助理,就讓他們負責做質感。」回憶早年情景,發哥直言,台灣電影產業資源與知識都相對匱乏,之後依靠跨國合製團隊引入國際方法,「質感師」的概念才開始在台灣成形,「那時候《詭絲》(2006)在台灣拍攝,日本團隊,裡面就有3位質感師,慢慢地,這些工種在台灣才被區分出來。」
「跟老司阜學習,其實不容易,他們不是老師或講者,不會歸納教學。他們願意做給你看,但細節只能你自己去體會。」對於歲月如何轉變「質感」,他在過程中跌跌撞撞地摸索。發哥說,看一塊百年磚頭,去研究它的歲月變化,要用文字傳述,講三天三夜都說不完。「比方說,以前的人沒有水泥漆,他們把粉末加進黏滑的豬血裡,再混和植物染劑上色,用布慢慢推上去。現在不需要再用豬血做漆料,但理解時間的變化,就要回去研究以前的方法。」
心心念念「時間」二字,對陳新發來說,電影是時間的藝術,「觀眾去看電影,兩個小時裡面,看的可能是一個人的一輩子。」陳新發認為,質感追根究柢是影像語言的一環,表達時間的變化:
「質感師就是時間的推手,電影裡有一條時間軸,我們要把每個階段的層次都做出來。」
「我是一個女性美術,20年前,所有人都叫我去嫁人、不要做這個。我和發哥有那種『從被人瞧不起,一直走到現在』的同理。在工作內外,這種革命情感是很多層次的。」身為多年戰友,聊起獲得金馬獎肯定的陳新發,蔡珮玲比發哥本人還雀躍。
回憶與陳新發的合作,蔡珮玲表示,自己與發哥結識很早,在發哥還在利達片廠擔任油漆師傅的時候,兩人就已經常因廣告工作碰面,「對發哥的第一印象是他脾氣很硬,剛開始他還是油漆師傅,如果要改他的顏色,他就會生氣。」2011年,蔡珮玲準備進入《星空》劇組擔任美術指導,「當時,發哥正在四處尋找工作機會,他有很多技術想突破,我也想做出不同的質感效果,於是就共同合作。」
合作過程中,蔡珮玲的印象盡是陳新發在態度上的堅持。「他天天在片廠裡做,沒日沒夜地做。做好之後,我們把材料送去拍攝場景,他的方法很新,大家不熟悉,我就看他一直跟木工、跟油漆師傅爭吵,」蔡珮玲說,最讓她震驚的是,有一天晚上,她接到了發哥的電話,「他電話打來就大哭,『小玲,我是真的很想要、很想要把這部電影做好。』我後來跟我的助理講,都沒有人相信在他外表下藏著這樣用心的一面。從那之後,我跟他就是兄弟,我百分百相信他會全力以赴。」往後合作,蔡珮玲常與發哥聊電影故事、談角色經歷的時間,共同摸索出電影美術的可能性。
2015 年到香港拍王家衛監製的《擺渡人》、2018 年到馬來西亞拍林書宇《夕霧花園》,蔡珮玲陸續發現,在許多亞洲工作團隊中,質感師都不受獨立重視,「香港那時候的編制是由道具師來做質感,馬來西亞則是只有一位澳洲質感師,用比較傳統的方法做。所以,其實不只在台灣,發哥在國際影壇的工作過程中,也常讓外界知道,台灣有一位非常厲害的質感師,他的專業讓人敬佩,會想繼續請他來合作。」
李安執導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2012),是改變陳新發工作觀念的另一個重要里程碑。
「李安是貴人!」《少年Pi的奇幻漂流》找台灣團隊參與,陳新發認為,是對於台灣電影產業注入的活水,把好萊塢專業編制,具嚴謹編制的工作方法引入台灣,也改變電影產業人員的工作條件,「以前人家都說拍片仔是沒有生活水準的,那時候我帶李安的團隊去台中,本來想說,拍片的不用住太好。當然,結果直接被打槍。」
陳新發談到,以前台灣電影產業普遍缺乏「以人(電影工作者)為本」的思想。觀念要進步,踏入電影工作的年輕人待遇變好,大家才會有好的工作品質。
「原本我在《詭絲》跟日本人學過一些東西,進去《少年Pi的奇幻漂流》劇組的時候,用比較表現性的技巧去做,結果被團隊裡的美國人飆到差點被開除:『我們是要拍主角,還是要拍你做的牆?』全部退回去重新做!」
陳新發談到,以往在台灣,自持會油漆、會木工、會質感,甚至接電也可以,態度較高傲且自由揮灑;經過好萊塢專業分工的震撼教育,才知道自己必須從零做起,也更重視質感工作的專業能力。「李安告訴我,電影沒有人看,什麼理想都是白搭。要在台灣建立一個電影工業,在《少年Pi的奇幻漂流》劇組進來之後,很多觀念想法才慢慢到位,這是他給我很寶貴的東西。」
從專業思維站穩腳步,陳新發壓低自己的「表現欲」,在自己位置做到最好,首先要服務導演與美術指導的願景。
「我們的工作,其實是要去抒發導演的情懷。像是《瀑布》,鍾孟宏對人生有很多灰暗的看法,我跟他認識久了,了解他的想法。你先進入他電影的故事,去看劇本、了解分鏡,才能再去跟美術指導討論怎麼去體現導演情懷。」
不只是資深導演,陳新發近年參與大量作品,與新導演的合作經驗也有不同火花。「新導演的想法,通常比所謂的老導演更加天馬行空,這些想法衝擊力道很大、有更多嘗試,這種導演通常最後才會成功。」提到同為今年金馬獎入圍影片的《緝魂》,發哥笑談,自己在《紅衣小女孩》就跟程偉豪合作,剛開始對方還是新導演,但現在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大怪獸,「像他在《緝魂》的那棟豪宅,就要求到不行,但他也很信任我,放手讓我去做。所以,我常跟年輕人說,你要做到厲害,不要被罵,寧願做到死去活來,也要把標準擺到比導演還高。」
程偉豪在接受《報導者》採訪時提到,以導演的角度來看,通常不會親身經歷質感製作的過程,常常是「驗景」當下才會看到成果,「發哥能把原先是紙上談兵的場景設計,真實地打造出來,我每次看到都會像小孩一樣非常興奮,快速地被抓進那個原本只是想像的世界,眼前一切好像都是真實人生。」程偉豪也表示,自己的每一部影視作品都有發哥的參與,「主因就是發哥夠厲害,我合作的每一個美術指導,都會去找他來處理質感。」
「在台灣,我以前最常遇到的一句話就是:『沒預算隨便做。』」講到現實環境,陳新發也有無奈,電影工作者想要把電影拍好,但預算不到位,該如何是好?發哥說,拍電影是一個長期的共同創作過程,有革命情感,就像是一個漩渦,會讓人不斷沉醉在其中,這是做電影的動力。若要在有限預算裡面做到最高水準,只能求無愧我心:
「就是每天做,一直做,做到無能為力再做下去,這樣就好了。」
儘管如此,只有熱情,依然會無以為繼,「如果片子預算不夠,我底下員工工資發不出來,明年大家就看不到我。我也不要上去領獎了,要去跑路啦。」儘管是玩笑話,在產業中拼搏奮鬥,打趣中也帶有現實酸楚。
「以前拍片都做得像條狗,我希望我努力茁壯、講話有力之後,跟著我奮鬥的年輕人,可以比較像個人。」
採訪過程,陳新發幾句話不離對年輕人的期許,他在台北藝術大學教質感課,工作現場的班底,有好幾個年輕人都從北藝大提拔出來。
做出成績,帶著底下的年輕人一起走上舞台。「年輕人如果看不到未來,他們再喜歡也沒用啊,就會放棄,」談到得獎,陳新發角度放寬,個人名氣先擺在一旁。更重要的是,如果自己也能走上電影最高殿堂,或許可以當個榜樣,給年輕工作者一點希望,「他們看到我得獎,心裡會想:好好做,我的未來可能也是一片榮景。」
無名小工出身,30年歲月功底,磨出台灣第一質感師的身手,心中最大的期盼,是如何能讓台灣電影產業的未來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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