佇立在台北車站大廳的黑白格,玉芳(李沐飾)正等著男友小張(林哲熹飾),剛結束前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玉芳想著,這回幸福終於真正到來。耳機裡放著蕭邦的降E大調夜曲,但四起的尖叫聲劃破祥和,全身黑的「武士」持長刀向她奔來,數個路人已被砍傷倒下,玉芳定睛一看,兇手竟是借住家中的室友明亮(林柏宏飾),自己在陰錯陽差下成了被復仇的目標。
這不是犯罪電影,而是非典型愛情故事。電影預告還刻意給觀眾一套腳本,為的是讓觀眾進戲院後自己逐步翻案。
入圍第58屆金馬獎項:導演(何蔚庭、胡至欣)、女配角(陳庭妮)、新演員(李沐)、音效(杜篤之、江宜真、陳冠廷)、剪輯(李蕙、何蔚庭)共5項
6位看似毫無關聯的個人,卻在無形之中相互影響彼此,最後捲入一起台北車站隨機砍人案件。透過愛情、慾望、犯罪包裝角色背後肩負的任務與概念,探討Z世代的生活環境,環繞著虛擬、線上遊戲、網紅、社會輿論、家庭問題⋯⋯承載這些來自虛擬卻又真實的視線,一場青春無懼、戀愛無罪的遊戲即將發生。
何蔚庭
1971年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麻坡,畢業於美國紐約大學電影製作系,至台灣後陸續從事廣告、紀錄片和電影編導工作。早期短片《呼吸》、《夏午》皆受到國際影展矚目;2010年執導首部劇情長片《台北星期天》獲第47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2018年《幸福城市》亦入圍第55屆金馬獎4項大獎,並奪得最佳女配角。
令人不適才是真實世界,誰說愛情和青春只有一個模樣?
《青春弒戀》上映後評價兩極,有觀眾直呼時間不斷跳躍、人物多線分散,根本看不懂;也有人喜歡一再迴返的觀點刺激,享受探索角色心境的解謎過程。批評對何蔚庭早已不痛不癢,從家人、影評到市場反應,他練成了一顆強心臟。
從短片踏入電影圈,何蔚庭暗黑的劇本和氛圍深受評審喜愛,希望他延續風格嘗試長片,「我就搞怪拍一個《台北星期天》,影評真的很氣,覺得我背叛,說導演你長片不應該這樣拍,我對他們好失望。」由兩個菲籍移工搬沙發的事件貫穿,喜劇為皮、諷刺為骨,透過外來的眼睛凝視都市人,同時翻轉外勞只有被剝削的可憐形象,《台北星期天》讓何蔚庭戴上金馬最佳新導演的桂冠。他說不想只拍一種電影,「如果演員可以挑戰各式各樣的角色,為什麼導演得被定型?」
《幸福城市》回歸黑暗本色,何蔚庭又不甘於順敘,把主角小張的人生倒著過,看一個好人如何因為幾個關鍵夜晚和人生跌宕,走向殺人一途。入圍金馬4項提名,卻是叫好不叫座,以「幸福」為名,觀眾看完反倒無敵抑鬱,還因畫面太露骨被分為限制級。票房結算時,行政人員直指是當初取錯了名字,「還有人跟我說,導演我看過你的電影,是《幸福路上》對吧!」何蔚庭只能苦笑自嘲。
難道幸福只有一種定義?愛戳破粉紅泡泡、露出人性黑暗面的何蔚庭,這次轉向叩問什麼是青春、什麼又是愛情?「愛情不能只有一種,瓊瑤式愛情沒問題,但愛情也有很畸形的,有單戀、苦戀、迷戀,有女女、男男、男女,也可以年紀不一樣。」片中玉芳和Monica(陳庭妮飾)同在劇團演戲萌發情愫,亦有親密戲呈現,何蔚庭說,「我沒有想拍女同的東西,可是我也不覺得要避開它,這就是慾望來了,而且玉芳就是這樣的人。」
出身馬來西亞民風保守的小鎮,家人雖想支持何蔚庭的作品,看完電影又常五味雜陳,不知如何向親朋好友解釋,「很尷尬,他們想說你家這個人怎麼了,怎麼拍這種東西,覺得你在哪裡學壞了。」但他表示,令人不適才是真實世界,不會因為不拍就不存在。
「這幾年不只在台灣,國外很多年輕人莫名其妙就做這件事情(隨機殺人),可是他還真不是恐怖分子,」何蔚庭說,靈感來自西方近年熱議的「非自願單身」(involuntary celibate,簡稱incel),指因社經條件或其他原因而無法找到伴侶的人,且大多為男性,有人甚而對女性仇恨犯罪。
假如明亮不是恐怖分子,為何要跟蹤騷擾Monica,還在公共場合意圖砍殺玉芳?當虛實的邊界被模糊,明亮把虛擬世界的規則錯置到現實生活,何蔚庭解釋,「不是所有人玩遊戲都會變明亮,可是如果沒辦法控制自己,你會覺得女生就是這樣,我拿鑰匙就能進去她家,我直接跟她說我愛你、我娶你就可以了。」
飾演明亮的林柏宏說,電影前20分鐘,觀眾會以為要看一個殺人犯的故事,「其實我和導演想用這個角色表達,為什麼生長在富裕的家庭,想要什麼東西都有,甚至有滿多人疼愛,一個所謂正常的年輕人,會在受到傷害或是痛苦的時候,去選擇傷害別人。」林柏宏解讀,明亮把自己當成英雄,而所有暴力都出自於愛,當有人傷害他的愛人,就用更大的暴力來證明自己。
在戀愛和性經驗上的缺乏,讓明亮想愛卻不得其門而入,「明亮不是把自己關起來,他很想要跟這個社會接觸,可是不知道如何達成,當他一次又一次去靠近,又用一些別人認為不舒服的方式,他不是故意的,但導致他得到的是一種拒絕,甚至人家覺得他很變態。」於是玉芳不想跟他接觸,Monica請警察把他帶走,唯一給他安慰的,只有既像媽媽又是性啟蒙對象的按摩女郎蕭姐。關係受挫的骨牌一片片推倒,明亮走向偶然也是必然的結局。
「這世界很無奈,可是從創作的觀點來看,它又很可愛。這個電影裡面沒有壞人,可是我們真的會不知不覺傷害到別人。」
林柏宏和飾演玉芳的李沐都有同感。何蔚庭則認為,這是一個善惡難以二分的時代,「你很容易變加害者,也很容易變受害者,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做,」他舉例,就算把刀槍武器都沒收,社群網路和媒體也無法控制,這些滲入年輕世代生活的媒介,推波助瀾惡與傷害。
被害的加害者、加害的被害者──何蔚庭能做的,就是不給標準答案、不去審判,「《幸福城市》的小張也是罪犯,最後殺人啊,可是我的好處是,不管我寫什麼,我都沒有去判定他是誰。」
明亮缺愛,玉芳也是。李沐說她身上有種奇怪的推力,太害怕關係消逝,反而讓所有人都想逃跑,「明明好像不會搞砸的人生,變成這個樣子。如果我是玉芳,我可以改寫她的人生的話,我可以讓她變得不一樣,剛開始我真的很難理解她。」坦言接到劇本之初,甚至對玉芳生起悶氣,後來才明白她的糾結,「玉芳覺得自己要夠好才可以被愛,會因為父母離異,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事情,或者是誰的負擔。」
玉芳和Monica以為相知相伴,最後淪為情感勒索;小張給予滿滿純愛,只是玉芳用來療傷填補空缺的慰藉。這似乎是這個世代的特徵,作家莎莉.魯尼(Sally Rooney)在小說《正常人》(Normal People)中也剖析千禧世代對於自我和親密關係的不安:
他們想互相依賴,卻又因彼此間的權力關係而抓不住對方,害怕面對未來和自己。
自我價值的不確定和對愛的追求,無意間捲成一場風暴,正是因為這些角色都還「青春」。擔任本片剪接師的李蕙今年28歲,離青春還沒那樣遙遠,反覆閱讀逼近劇本,她將之理解為義無反顧,即便結局徒勞無功──明亮和玉芳為了愛用盡力氣,給予最大的包容,可還是失去,「這是這個階段的感情很常有的結果,但這個結果又迫使一個人改變很多,他使一個人很快進入下個階段,不管那個改變是更好還是更壞。」
林柏宏說,「青春其實是一種心理狀態,是對這個世界的未知感到好奇,也可以是恐懼,每個人對於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對於情感上的受傷,都會有不一樣的反應,這就是這個電影的魅力,每個人很努力的想去愛,不管是愛或是背叛,但是每個人也都受傷了。」如果觀眾能懂得明亮的不成熟,也許自己便能成長。
本屆金馬入圍5項,何蔚庭說對導演獎項沒執著,更希望演員被肯定。《幸福城市》中,丁寧以黑道大姊的多層次表演拿下最佳女配角,何蔚庭也感覺摸索到跟演員的工作方式。在《青春弒戀》的前置期,他用近3個月時間,與劇組一同建構角色的生活細節,也隨著演員給出的表演調整劇本。
例如林柏宏試戲時,被指派在警局偵訊室自白,坐定後沉默長達2分鐘,盯著對面的表演老師看。他幫角色設定故事,想像自己用化學毒氣在電影院殺人,但心中毫無悔意,只是理直氣壯等著警方訊問。何蔚庭大感驚豔,把這段空白加進劇本裡,成了片中一個極具壓迫感的楔子。
不過戲分吃重的林柏宏和李沐都坦言,片中角色跟自己的個性相差甚遠。身為演員,每天要跟許多人接觸、快速敞開自我,明亮卻是個完全封閉的人,「我得往內在的自己探索,去找到我因為沒有跟人交流而產生的焦慮,或者是孤獨,」林柏宏說,那段時間他常一個人在西門町的暗巷閒晃,觀察年輕人都在幹嘛,用土法煉鋼的方式貼近明亮,角色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至於入圍最佳女配角的陳庭妮,何蔚庭無意中發現,她和想要擺脫過去形象的Monica不謀而合,「時間到了,她要挑戰演技的話,遲早要碰到很奇怪的角色,所以她很有勇氣地接了,可是在演戲過程,她也疑惑自己到底會不會演戲,這跟Monica不是一樣嗎?」何蔚庭說,演員演自己遠比演別人困難,「他們習慣身上加很多東西,要把自己蓋起來,那我就直接把外面東西一直拿走,她就是得赤裸裸的。」
「他對演員好的方式就是讓你有最好的表演,可是在那個過程當中,你可能會感受到痛苦。」林柏宏為了角色說服力,必須把病態的一面也挖掘出來,去揣摩明亮身為瘋狂追求者的肢體語言。這是何蔚庭對「戲」的執著,無論什麼類型的電影,他最享受的就是和演員一起工作,「如果問我唯一維持的風格是什麼,我可以什麼都拍,我就是要確定我的演員戲好。」
戲的好壞,剪接師李蕙有不同體悟,「沒有所謂真正好或不好的表演,只要放到對的位置,它就會是對的表演。」有時以為不需要的場次,會以想像不到的方式回到某個位置產生功用。例如陳庭妮和李沐的幾場對手戲,拆開來看力度都不強,但隨著角色的進展,正是看似無關緊要的情節把情感推足。
「用審視成品的眼光去看待演員的表演,常常會挑剔為什麼這樣演,那是站在觀眾的角色去看很rough(粗糙)的素材,可是我們所看到那個水準,是透過聲音、調光很多部門的人去成就的。」李蕙在《青春弒戀》是第二度跟何蔚庭合作,上回《幸福城市》她大學剛畢業,還是剪接助理,這次正式以剪接師身分參與,也逐漸摸索出一套心法。
為期約4個月的剪接,何蔚庭人在泰國,李蕙因疫情留在台灣,「我們都是下午2、3點通電話,討論他想要怎麼做,我就會開始剪,剪到大概凌晨3、4點出檔傳給他,他早上看,記錄一下想法再跟我通話。」兩人彷彿循美國─印度的時差工作模式,完整利用24小時。
倒是劇本裡的時間跳躍,讓李蕙一開始很傷腦筋,「第一次看的時候,就是有點想說時間在哪裡?」她指著牆上貼的筆記,為了弄懂故事順序,還自繪時間軸輔助。《青春弒戀》一方面角色多,另一方面反覆讓時間倒流,觀眾難免迷路,「後來我們找到一個方式,主要在講那個人的困境的時候,就下他名字的字卡。」李蕙和何蔚庭討論,透過類似小說章節的區分,讓觀眾在觀影當下知道要跟著哪個角色走,這也成了《青春弒戀》的敘事特色。
何蔚庭認為,這和接收新聞事件相似,從來沒有上帝全知視角,而是隨著時間拉長,不斷得到新線索,用不同人物的觀點建立更完整的詮釋版本。這種手法讓《青春弒戀》多了一層懸疑的樂趣,卻也讓習於把電影歸納分類的人有些焦慮:那這究竟該算是什麼類型的電影?
何蔚庭露出一貫有點惡趣味的笑容:
「這種不安、徘徊,一直不曉得要幹嘛的狀態,我覺得是最好玩的,因為電影如果都已經知道要幹嘛,那就不是人生了。有些商業片就是大家都已經知道要去哪裡,已經知道結局是什麼,很有目的性一直往前走,好像人生就是那麼乾脆,沒有啊。」
游移和迷惘,這樣青春的形容詞屬於片中角色、演員、觀眾,也屬於導演。
走到第四部劇情長片,何蔚庭也在不斷試錯中滾動檢討。
《青春弒戀》從故事大綱階段就找行銷團隊介入,規劃宣傳和製作資金。蒐集演員的評價,小範圍前測市場水溫,「以前大家都覺得拍藝術片不要找卡司,其實找明星來拍自己想要的主題,是最高招的。」身為創作型導演,他也試著收斂猛爆大膽的畫面呈現,「在分級上有考量,那時候《幸福城市》限制級,我真的覺得很冤枉,被弄得很慘,所以我這次就說不能限制級,拍庭妮我就收歛啦,不然我可以要怎樣就怎樣。」
是向商業靠攏嗎?何蔚庭的劇本和敘事依然反骨得很,只是要「長大」,滿足想繼續創作的飢餓胃口,得找到拍下去的路。片子雖才正式上映不久,何蔚庭說,下一部片已經有3個完全不同的劇本。
「導演最可怕的是沒辦法停下來,不是上班到65歲就可以退休。你好不容易今天拍出這個成績,不可能說我不要拍了,我要回家,就是沒完沒了。夢是很可怕的、無限大的,拿到金馬,要去坎城、去奧斯卡,這東西就是無止盡地做,可是就是這樣我們才會年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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