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大路:高速中國裡的低速人生》的出版,並連獲開卷好書獎與台北國際書展書獎,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張贊波廣為台灣讀者所知。睽違10年,他終於帶著新作《大景:內蒙古「皇家」草原上的奇異風景與欲望遊戲》訪台,與讀者見面。
過去7年,剛直的張贊波屢陷言論風波,遭受網暴排擠;他的作品因直指中國內部問題,無法通過審查,成為禁書,甚至連紀錄片都無法在中國國內查找。他與他的作品,在中國幾乎「被消失」,而台灣卻成為少數仍能閱讀、觀看張贊波作品的地方。
2024年底,張贊波在短暫的訪台行程中環島半圈,與讀者、學生相會,分享書寫、紀錄與田野的心得,也談論當代中國。他特地接受《報導者》專談,聊他的生命經驗,以及他眼中的「景框」世界。
2003年,大疫來襲,在北京電影學院任教的第四代導演謝飛染疫,有個美術系的學生則是死去。許多學生連忙收拾行李,想要逃離北京。
當時正攻讀導演碩士學位的張贊波,無視恐慌,只顧著在學生宿舍的長廊拍攝一部恐怖短片,好完成老師指派的作業。離校避疫的學生們不斷從旁邊經過,行李箱拖行摩擦地面發出的尖銳聲響,干擾拍攝。被這些聲音搞到心煩的張贊波不得不數次放下攝影機,等著閒人雜音消散,再繼續。
這個日後以《天降》、《大路朝天》在華語獨立紀錄片史奠定地位的中國導演,此時並不具任何「紀錄意識」,空有攝影機,面對眼前的現實,卻是別過頭去。
「非典(SARS)這麼重要的事件發生了,這些教電影的老師沒有一個人告訴你:你正處在一個大時代中間,你應該抓起你的小DV去記錄。」回想學習拍片的經歷,張贊波直言批評,北京電影學院是最高藝術學府,但大部分老師都讓學生避開現實,拍那些毫無價值的「垃圾」。
距離SARS爆發20年之距,又一場大疫來襲,這時的張贊波,已非昔日那個對現實無所覺的電影菜鳥,他總是隨身帶著攝影工具,記錄眼前的一切,就算很多影像都未能剪輯成作品,也無所謂,「記下來再說。」
2020年初,COVID-19疫情延燒,在國家強力封控下,動彈不得的張贊波,終能靜心面對過去累積的素材,將前兩年於蒙古草原蹲點紀錄及其對中國政治社會的觀察,書寫成冊,並於2024年底以《大景:內蒙古「皇家」草原上的奇異風景與欲望遊戲》之名,於台灣出版問世。 《大景》這部作品,是以養狼的網紅直播、觀光景區的營運、成群結隊的民間觀光攝影團等議題為經串起故事線,再藉由書中各種人物的經歷、作者自身對中國政治社會問題的體驗與批判為緯,交織成「當代中國社會的風景」。而這個「大景」,有80萬字的厚實壯闊。
在書中,張贊波縱談中國歷史,橫切近世議題,最後落在COVID-19疫情期間的社會控制以及人們的遭遇。
「這片土地儼然已經成為一個巨大的囚籠,每個人都難逃被封控、被隔離、被監視的命運。」張贊波在《大景》中寫道:
「過去十多年來,獨立拍攝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我飄零於這個危險而動盪的世界中所能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對我來說,透過深入現實、立足於事件現場,進行及時而細緻的拍攝紀錄,既能對抗極權,同時也能化解自己內心時不時升騰起來的抑鬱和絕望──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極權症候群,一個正常的人身處極權國度沒法避免的心理癥候。」
張贊波繼之強調,獨立創作是他人生的意義,也是「無力者唯一的有力」,唯有如此,才能避免自己沉淪和屈服,「然而現在(因疫情而封控),這個簡單的願望也終成幻影。」
相比兩次疫情,中國的政治社會控制更為緊縮,且嚴酷。而張贊波這個拿攝影機的人,在前一個大疫時能記錄卻不知要記錄;在後一個大疫中,想記錄卻無法去記,他將自己遠遠地隔絕在湖南山區,以抵抗這種強加的控制,實現「一個人的反抗」。
但這次,他沒有別過頭去,而是透過網路直播、人們以手機攝下的影像,看到疫情時代,看到另一種伴隨著真實和謊言並置,審查和真相較勁的「大景」。而疫情過後幾年,張贊波隨著新書出版,來到台灣,分享他筆下的那片草原奇景,暢談中國的現況與自己的抵抗,並聊著紀錄片的價值。
張贊波第一次扛起攝影機,是在1998年。甫從大學畢業的他,進入湖南長沙電信局工作,當時是中國電信業剛發展,還未被壟斷的時期,每個電信局都有自己的新聞中心,中心下設電視台和報刊。張贊波幹的第一份活兒,就在這個單位裡。
「那是4、5層樓的辦公室,就在長沙市的東塘商圈,很繁華的。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對面水利局的藍色大樓,我天天就在那裡往外看。」上班第一天,張贊波坐在辦公室裡,心中產生「成年」的自覺──學生時期生活拮据,大多以水豆腐或炒花生米配飯果腹的他,入職這一刻不禁為自己終能溫飽感到興奮:不僅可以領工資,還有飯卡,所以吃飯不用錢。
電信局工作既清閒,工資待遇也不錯,對從小就有作家夢的張贊波而言,不啻為一個絕佳的選擇──有時間可以看書、寫詩歌。
比對眾人熟知張贊波的熱血行動樣態,這個回答實在令人乍舌,見我不敢相信的表情,他又趕緊補一句:「真的!我20歲就想過養老的生活。」
而所謂養老的生活是什麼呢?就是下班過著自己的日子,上班要幹的活不要太多,「我的工作,就只有拍拍領導說話。」張贊波當時唯一的困擾,只有攝影機過於笨重,拍一個鏡頭至少要10秒鐘,而這10秒鐘,他還必須憋著氣,才不會讓機器晃動。提及此,他一臉認真:「不吃早餐還不行,因為會撐不住。」
然而,無論工作如何簡單,日子如何清閒,都不可能脫離體制裡的各種控制。張贊波說,工作崗位也是一個「小社會」,其中權力關係、監控,以及由此延伸到外的政治鬥爭,他都看在眼裡,對於社會的現實逐漸產生深刻的認知。
一次,他被指派拍某個職工的葬禮。這位20來歲的年輕職工車禍身亡,堂堂的電信局局長竟出面替他辦了個追悼會,致詞時還痛哭流涕淚流滿面,彷彿這位職工是因公殉職那般感傷。
「但他不過就是出去玩,出了車禍。」張贊波解釋:這位職工是省級單位領導的小舅子,領導利用權力關係,將自己的親戚安插進來這個市級單位,而長沙電信局局長為了討好、迎合上級領導,便安排了這麼一場「表演」。張贊波不僅被交代要錄下局長的眼淚和話語,還得近拍水晶棺材裡的死者屍體。
「所有人都知道內幕,也知道這都是演的,但沒有人揭露這個真相。」張贊波嗤笑一聲:「你看多荒誕。」
初出社會的張贊波,很快就發現社會不堪的一面,或許也是第一次從攝影機裡照映謊言。但他還不知道這段經歷,成為日後他紀錄片拍攝與議題探索中的自覺和養分。
現在充滿反抗精神、背直骨硬的張贊波,兒時是個總會考第一名的「榜樣兒童」,是村裡鄰居都會跟自己小孩學習的目標。他們會說:「要跟贊波哥哥一樣。」
張贊波的父母都是沒受過多少教育的農民,對孩子的期待,只有:好好讀書,改變命運。平時總是靜默的爺爺,也是這麼想的。
張贊波記得少時只要踏進爺爺居住的木房子裡,就是走進一片黑暗,就算外頭陽光炙豔,屋裡仍是無光。從強光到無光的轉換中,眼睛必須經過一段適應,才能逐漸捕捉屋內的輪廓,而爺爺總是坐在屋子最裡頭的桌子後方抽菸,菸頭一閃一閃地亮,見到張贊波到來,會喚著孫兒的小名:「波仔,波仔,你來了。」
爺孫之間並沒有什麼話可多聊,只能繞著讀書的話題打轉。
「你說你爸爸好,還是叔叔好?」張贊波的叔叔是高中數學老師,因此,爺爺總拿叔叔的例子勉勵他:「在學校教書,不論刮風下雨都不會受影響,去個廁所,鞋都不會打濕。」對於底層而言,所謂的好日子不過如此而已。
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時,張贊波沉浸在藝術電影之海,成天高談闊論,崇敬著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等大師,從來沒有上過紀錄片課程,理論素養一片空白──在電影學院裡,紀錄片導演專業地位並不算高,很多人對紀錄片感到不屑,認為這類影像不過是「照搬現實」罷了,並不算真正的藝術。張贊波當時也抱持這樣的偏見。
「在中國,真正搞紀錄片的人,是要提著腦袋吃飯的。」紀錄片專業的同學,曾和張贊波這麼說道,但當時的張贊波並不明白此言何意,直到他一腳踏進紀錄片的世界,這句話才日漸清晰──所謂的「照搬現實」其實是揭示社會真實,而在中國,說真話,是危險的。
沒想過當紀錄片導演的張贊波,因著一則豆腐塊大的新聞,而踏進紀錄片的世界。2008年6月瀟湘晨報社出版的《晨報周刊》出現了這麼一個新聞標題:「天上落下這麼大的把戲,還是小心點好」。內文指出,中國發射奧運衛星(中星九號),衛星殘骸掉落到湖南綏寧,而撰稿記者則是張贊波在大學就認識的「詩友」。
「綏寧跟我老家新邵都屬於邵陽市下的縣城,我在那裡住了20來年,都不知道這樣的事發生,可能以前也不會想知道吧。讀了這個新聞後,我開始產生文學想像,就像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一樣,魔幻寫實。」在張贊波的想像中,每個人都有可能被它砸到。而這讓他心生好奇。
新聞見報的第六天,張贊波到北京中關村的「電子一條街」以3萬元人民幣買下一台SONY HDV攝影機,還添購了個腳架跟一些配備,便起身前往綏寧──一個從湖南省會長沙出發要花上7個小時車程的山區小縣城。
當時沒有受過紀錄片訓練、缺乏田野調查概念的張贊波,憑著和報導該新聞記者的交情,以及自己的地緣性,做了70多人的採訪,幾乎像是完成了個普查。最後完成名為《天降》的紀錄片。
「(紀錄片)像是時間的琥珀。」張贊波解釋,攝影機拍下來的景物是栩栩如生的,但其實被攝物存在於你拍下來的那個瞬間而已。
他相信影像的力量,也認為,當代科技發展,不僅改變歷史的書寫方式,也打破歷史詮釋的階級。換句話說,過去書寫歷史的權利,是在權力者或既得利益者的手上,而歷史的關注點,也只是帝王將相,落不到底層身上。但不論是小DV或是智慧型手機的出現,都讓記錄變得容易,敘事權也隨之轉移。而這就是中國第六代導演賈樟柯所說「業餘電影的時代來臨」的意義。
「在這個時代,我們無權無勢,被一個那麼大的國家壓制著。但儘管我這麼卑微,還是擁有可以對抗極權、對抗體制的力量。那就是書寫歷史的新方式。」張贊波不斷強調,這就是「無力者唯一的有力」。
而張贊波對於他在《大景》中所呈現的「直播宇宙」的好奇與探詢,也是出於同樣的問題意識與觀點──直播平台出現時,他直覺,這將是一個「翻轉階級」的工具。
張贊波關注非常多直播主,會透過看卡車司機、火車司機的直播,了解平常不知道的事情。對他來說,「直播」無疑就是「紀錄片」的一種,但與傳統紀錄片相比,直播可能更具優勢,「我們(紀錄片工作者)就是外來者身分,要費盡千辛萬苦,打通管道才能駐點拍攝,更不要說還要花時間採集素材、剪接後製,最後還得送到某個場合播放。但這些直播主只要『一鍵』就可以直播,觀眾就可以立即看到。」這令他極其震撼。
對「直播宇宙」產生好奇的張贊波,因緣際會下,到2018年前往蒙古草原開始拍片計畫。這個拍攝計畫最初源於「觀光景區」的構想,四處拍片、遊蕩的張贊波,發現觀光景區背後的問題,對於網紅直播也有些想法,便於2017年向台灣金馬創投會議提案拍攝劇情片。計畫因故中斷,但隔年在蒙古草原認識直播主「狼女孩」柳靜後,張贊波開始蹲點拍攝,從而展開《大景》的主故事線。
只是,《大景》中呈現的「直播宇宙」,並不像張贊波最初觀察那般理想,反倒是凸顯直播主為追求流量,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從而製造更多的謊言。審查也不會因為「直播」而出現破口。
「我不是拍了之後,才發現它變質了。之前直播看久了,也可以看出作假的部分,」張贊波表示,真正開拍後,會讓自己的認知會回歸到現實狀態,也更清楚看到直播主的操弄。
因此,他在《大景》中如此寫道:
「但很遺憾,事已至今,就像這個國家的很多熱點一樣,在他們的直播宇宙裡,真相非但沒有水落石出,謊言反而更加層出不窮,現實似乎愈來愈撲朔迷離。」
如果不是COVID-19疫情中斷拍攝,張贊波也許會繼續蹲點拍攝。問他拍片拍到什麼程度,會覺得拍夠?他說,現在的自己已經很有經驗,可以很快拍完,也不會覺得素材不夠。
張贊波回想第一次拍紀錄片(《天降》)時,每每檢視素材,看到沒拍好之處,或是錯過的素材,都會氣到打自己的大腿,有很多遺憾。但隨著日後累積的經驗,他逐漸修正態度,「因為我不是上帝,我不可能是一個全知全能的視角;我就是一個個體,一個有局限性的個體,甚至沒有很好的身分,我在世界上就是這樣,所以我只能通過我的眼睛去看到這些、去碰到一些。」
「我在田野時,其實沒有完整的作品想法,對於該拍到什麼分上,也沒有概念,」他說,自己一直沒有放下攝影機,想要持續追蹤著人物動態,都是出於好奇心,「我所有的片子其實都是基於一種好奇,而去介入的,我很好奇到底會發生什麼事,人們的命運會怎麼轉變?這其實是本能。」
如果說,「對他人命運的好奇」是張贊波的本能,那麼,「把故事說好」便是他的專業。在非虛構作品《大路》和《大景》中,都有厚實的景深與鮮活的人物,張贊波筆下的角色每每能引起讀者的同理、共情、不解與憤怒。他認為,這都要歸功於他受到的劇情片訓練。
「我會把人物放到中心思考,如果這個人要去完成中心任務,應該怎麼表現?」張贊波解釋,《大景》故事人物的中心任務是要成為「網紅」,過程中會遇到各種障礙,「那他們會如何解決問題,在繼續往下推進,最後完成任務了嗎?這其實是一套劇作結構。」
有中心任務的人物,或許比較好表現,但沒有明確中心任務的人物,又該如何塑造?
「那就把他放在跟其他人物關係之間,放在一個社會之間,」張贊波以賈樟柯代表作《小武》為例指出,電影中的小偷,是透過人物關係塑造而成,賈樟柯會藉著主角的家人、女朋友、兒時玩伴跟他的互動來建立這個人物的樣態。
張贊波對群像式故事的興趣,源於這和他自身的社會性思考──即從《天降》開始察覺的「群體命運」,是一致的:「在我們這個時代,面對的是一種群體命運。」 他認為,無論是北京的藝術家或是知識分子,都跟農民一樣,頭頂上都被「國家意志」壓著:「就是不把人當人嘛。」
「有個比喻很好,我本來要寫進書裡,但忘了寫進去,就是我們所有人都在一架飛機上,雖然有人坐頭等艙,有人坐經濟艙,但當飛機出事,所有人的命運都是一樣的,」張贊波解釋,這就是在極權國家的狀態,平時沒有人察覺,一旦悲劇到來,所有人都躲不開,都要面對群體性命運,「災難之所以沒有降臨在你的頭上,只是因為你這時候運氣好。」
而3年COVID-19疫情,正是這個集體命運的寫照。
COVID-19疫情影響所有人,當然包含張贊波。他認為,此時是極權體制最強盛的時候,中共無視法律制度,直接侵犯人民的權利。例如,直接焊封私宅大門,便是置《消防法》於無物。
疫情之後,有些人覺醒,了解維權的重要,有些知識分子甚至在微博上寫道:應該要盡一切所能,挑戰不合理的制度,造成執法者的阻力,甚至製造障礙。這說法和張贊波想法如出一轍,他說,「可能最後我也對抗不了你,但最起碼要讓你知道,我不會拱手把權利交給你。」
「所謂的維權,代表著,我用你的法律維護我的權利。我不會把我的權利拱手讓給你,你要,就從我這裡搶。」張贊波解釋,「如果這樣,我當然是搶不過國家機器,但是,我可以證明你所謂的依法治國,都是假的,證明你就是土匪,你就是強盜 。」
在疫情前,固執有正義感,努力在日常生活中堅持權利的張贊波,便時常與公安警察或者權力代理人起衝突,且不改其色,但也因此承受許多冷嘲熱諷,不時被「網暴」。
「其實我在替自己爭取權利的同時,也是在替所有人爭取權利。」訪談時,每當提到政府強行封私宅的門,或是外賣被大白丟進垃圾桶這這類公權力強硬作為時,張贊波都會順帶補充,如果那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會如何反抗。
在張贊波的敘事中,「反抗」和「維權」這兩個詞彙,幾乎是結伴存在的。在《大景》中,他替討人厭的鄭總維權,在《大路》裡,他也會替農民申張正義。「有時候我真的忍不住,會想要打架,雖然我不怕打架,但你也打不贏這些人背後的國家,」張贊波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拍下這些醜陋的樣子」,將這些權力者「釘在恥辱的十字架上」。
「我就只能做這個,用影像,用書寫把這些記錄下來,這才有用。」每當憤怒、沮喪、無力時,張贊波都必須念著這個初衷,讓自己忍著:「真的是忍著,不斷忍著。」
但有時候,他也懷疑自己到底在替誰維權,為誰出力?
「那些被封控的人,哀聲一片的人,吃不上飯的人,如果不曾為自己、為身邊的人維權,那麼今日遭到這樣的局面,也是應得的。」張贊波承認這番話有些「政治不正確」,只是時至今日,他確實深有所感。在他眼裡,更可惡的是那些非但不維權,甚至還對維權者冷嘲熱諷、排擠指責的人──或許因為他自己就是因維權而被暴力對待的受害者。
因直言不諱而「惹禍上身」的張贊波坦言,過往自己在石頭與雞蛋之間,他都是站在雞蛋那方,但這幾年的體悟卻是:「在中國,石頭和雞蛋都是一個樣的。」
「那些說要打斷我的腿、撬開我家祖墳、開除我的湖南籍、強姦我家女人的,都是底層的人。」張贊波的家人、鄰居,原本都不知道他都在做什麼,但在他被揭底網暴後,老家受到波及,家人遭到騷擾,讓家鄉的人也跟著斥責他。這使得張贊波憤怒又難受,於是一個一個帳號點進去看,這才發現發帖者並非五毛或網軍,而是尋常老百姓,甚至是弱勢底層,深受打擊的他,此後只要走在路上看到人,都會懷疑這個人是不是也曾在網路攻擊他、羞辱他,以至於,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面對人群,哪怕是出門買個菜,都不願意。因為要與人接觸。
他對人性的失望,並不只如此。從《大路》到《大景》的田野過程,都讓他看到黑暗醜惡,甚至遭到故事人物的背離、利用,最後難免與之爭吵裂絕。凡此種種,都讓他對於田野調查產生陰影,訪台期間,數次落話:「我不想要做田野了,不想寫非虛構了,我改寫小說算了。」
「我這麼個對社會、現實充滿激情的人,受傷得很深。現在,只能靠僅有的信念來支撐。」
必須要說,我認識張贊波10年,只識他的清朗剛直,從不曾看過他如此頹然沮喪。
了解中國,且熟悉張贊波的朋友,或可明白,《大景》出版乃至於他親自訪台分享,都冒著風險──就連身陷囹圄的富察,在被關捕前,都因張贊波的直率犀利,擔心其安危。儘管,2022年底,張贊波將書稿寄送富察時,富察在第一時間只有肯定,認為新作比《大路》更令他震撼,故事和分析力度都更精采有吸引力。
「我也非常敬佩你孤獨一人記錄、分析近乎魔幻的中國底層世界的勇氣和精神,並為之感動。能夠認識、擁有你這樣的朋友和作者,真的是我的幸運。」富察曾對他如是說。
兩人持續對話到2023年3月中,接著無論張贊波怎麼傳訊,訊息框都顯示「未讀」。而這並不是富察的習慣。張贊波心生疑惑,但也無從探問──事實上,這段時間,除了富察身邊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前往中國,且「失去聯絡」;儘管已有不少人私下傳播這個消息,但遲至一個月後,富察遭中國公安關捕一事,才真正曝光,而中國國台辦也證實這個訊息。張贊波是在這一刻,才真正清楚發生什麼事。
富察失聯後,張贊波還繼續傳訊給他,甚至提到自己對許志永等人權律師被判刑的憤怒:「會不會順藤摸瓜來找我?」
「我雖然也曾經歷危險,但從來沒有哪一次比得上這次,『被進去』的危險離我如此之近。」張贊波腦袋轉了百百種可能及應對方式,甚至包含:「這本書就不要出了。」
張贊波原想將書名定為「風景與囚籠」。「囚籠」二字,既是書裡草原動物們的生存現況,也是偌大中國人現實情況隱喻:「所有生靈都被囚禁在極權的鐵籠裡,都置身於慾望的鐵鍊下。自由已蕩然無存。」任誰也想不到,無論富察或張贊波,竟都進入了實質意義和抽象意義上的「囚籠」。而他甚至還沒來得及跟富察說這個想法。
富察被捕的半年間,張贊波暴瘦10公斤,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般,陷入前所未有的「失語症」,「過得像一隻陰溝裡的老鼠,盡量把頭埋在陰暗之處,任由自己被悲憤、恐懼和恥辱吞沒」。
半年後,他在社群平台上貼出「給富察的信」,文長7,000字,細訴自己這些年來被封殺、被騷擾,過上孤絕生活,但仍持續創作的堅持,再談到現今中國情勢,讓當時的富察開始擔心張贊波的安全。不料,卻是富察自己「偏向虎山行」。
「為何在這片土地上,總有如此優秀、正直、善良的人,淪為國家的囚徒?」
張贊波在不知道富察被捕的情況下,傳訊跟他分享自己的看法,卻不料,這句話進入富察的訊息匣,竟成了他未讀的預言。
張贊波在這封長信中一股腦兒地傳達中共對言論與思想自由的箝制,自己為了堅持創作與批判性付出的代價,以及對富察等中國文化人、知識分子遭囚的抗議與不滿。但或許也因為意識到作為一個創作者,必須做自己該做的事,張贊波最終還是將新作書稿「解禁」,交由台灣春山出版社出版──總編輯莊瑞琳曾是富察在出版界的戰友,即使偶有意見不同,但在非虛構寫作上都有推廣的熱情。
《大景》出版後,張贊波在春山出版社安排下來台與讀者見面。儘管多年沒有工作收入,依賴過往存款過活,他仍然堅持自己付該付的錢,也不願為了降低兩岸往來的行政麻煩,選擇比較容易走的巧門。就算他自嘲衰老不少,外表不復過往精神氣昂,但風骨仍如我所識,正直如昔。
初次和張贊波合作、見面的莊瑞琳對他的印象是:張贊波看起來比以前在照片上看到的還清瘦,言論似乎也比過往保留──儘管對參與新書座談會的讀者們而言,仍是相當犀利,令他們感到震撼。
只是,來台灣這一趟挑戰重重,讓張贊波也保持著「可能最後一次來台灣」的心理準備。但正因如此困難,讓多年不見的台灣讀者,踴躍參與新書座談,場場滿座。特別的是,平時,台灣讀者會透過社群網站,分享心得,記述重要話語,但張贊波講座的聽眾分享經驗時,多只潦潦幾句:「很精彩」、「很犀利」,卻無實質內容。
我不免好奇:這是否意味聽眾有意識地「保護」張贊波,刻意避免其言談傳播?
對此,張贊波點了點頭:「我也發現了,甚至,有聽眾會來問我剛剛說的能不能分享。」
只是,出這套書,甚至來到台灣打書,都很不容易,也增加風險,張贊波為何仍然如此義無反顧?
「我經歷的事,都是值得書寫的。我最初也擔心個人的部分會不會太重,但我覺得在這個時代,個人史就是時代史,哪怕就是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個人史,這個人都會跟這個時代建立一種關聯。」張贊波接著說:「尤其我還是所謂的『審查體質』,和極權之間是很密切的關係。所以,我就是把它記錄下來,留下一個痕跡。」
張贊波認為,自己記錄的東西有一種當代性,如果拖個幾年,科技和時代又到下一個階段,再出版已經沒有意義。況且,無論紀錄片和非虛構寫作,都是要回應這個時代──尤其是,中國國內的藝術家、作家已經退到安全的範圍說話、做事,「有點歲月靜好的感覺。」
張贊波伸出手,向我展示手上常年留著的凍瘡疤痕說,他很害怕冬天。
「更不用說當時還有竊盜、搶劫跟嚴打。根本不是北京知識圈所說的那樣美好。」張贊波的80年代,迥異於中國主流文化對80年代的記述,這便是他透過親身經歷、自身見證而生的視角,也是可以彌補單一觀點的珍貴敘事。同樣的,因為其生命經驗與田野調查的累積,也讓他對底層有一番別於他人的洞見,並在著作中呈現。
「過去,在雞蛋跟石頭之間,我可能是對石頭做批判,但現在,我認為石頭跟雞蛋之間有一種同構性,甚至是同質化的,」他進一步解釋,石頭和雞蛋其實是相輔相成、互為因果,「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有什麼樣的政府就有什麼樣的人民。」
《大景》的核心便是圍繞著張贊波的觀察,「我自己覺得是很有價值的。」
張贊波定義的價值,還包含去做沒有人做的事。他數次向我提到《伊朗的靈魂》一書,直嘆看了這本書才知道,這個被中國人批評為保守黑暗的宗教國家,在各個階層領域都有無數的反抗者,「那中國為什麼現在是這樣?人民那麼溫順乖巧?」對他而言,《伊朗的靈魂》就是有價值的書,而他自己的書寫,也是因為對於中國國內非虛構寫作的保守,認為自己必須要做,「如果很多人都言所該言,都在做,我就沒有那個必要非得去做了。」 《大景》的80萬字,或許是他記錄當代的傾力之作,但談話中,凡聊起自己的生命經歷,談到批判處,他會忍不住自嘲:「這個沒有辦法寫進去,再寫就要100萬字了。期待我的自傳吧。」 原對人物自傳沒有興趣的張贊波,讀了挪威作家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ård)的6冊自傳體小說《我的奮鬥》(Min Kamp)後,為這種平民日常書寫而著迷,也計畫著將來寫個百萬字的家族史──他想寫農民背景的父系,也想寫「成分不好」的母系。他這麼一個鄉下出身的孩子,背後是中國的幾代故事,養育他的,都是一生勤勤懇懇的底層。 但我想,一直戮力於記錄當代、照映底層、批判社會的張贊波,也許該是時候,好好觀照自己與家人──無論行李箱輪如何嘎啦而過,都不見得要拿起攝影機。而這也是朋友們與讀者們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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