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景與囚籠裡,無力者唯一的有力──專訪《大景》作者張贊波
張贊波這次的台灣行,是他睽違7年後、克服種種難關的再次來訪,而他帶來的「禮物」則是厚達80萬字、繼《大路》出版10年後的第二部非虛構寫作作品《大景》。(攝影/鄭宇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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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高速中國裡的低速人生》的出版,並連獲開卷好書獎與台北國際書展書獎,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張贊波廣為台灣讀者所知。睽違10年,他終於帶著新作《大景:內蒙古「皇家」草原上的奇異風景與欲望遊戲》訪台,與讀者見面。

過去7年,剛直的張贊波屢陷言論風波,遭受網暴排擠;他的作品因直指中國內部問題,無法通過審查,成為禁書,甚至連紀錄片都無法在中國國內查找。他與他的作品,在中國幾乎「被消失」,而台灣卻成為少數仍能閱讀、觀看張贊波作品的地方。

2024年底,張贊波在短暫的訪台行程中環島半圈,與讀者、學生相會,分享書寫、紀錄與田野的心得,也談論當代中國。他特地接受《報導者》專談,聊他的生命經驗,以及他眼中的「景框」世界。

2003年,大疫來襲,在北京電影學院任教的第四代導演謝飛染疫,有個美術系的學生則是死去。許多學生連忙收拾行李,想要逃離北京。

當時正攻讀導演碩士學位的張贊波,無視恐慌,只顧著在學生宿舍的長廊拍攝一部恐怖短片,好完成老師指派的作業。離校避疫的學生們不斷從旁邊經過,行李箱拖行摩擦地面發出的尖銳聲響,干擾拍攝。被這些聲音搞到心煩的張贊波不得不數次放下攝影機,等著閒人雜音消散,再繼續。

這個日後以《天降》《大路朝天》在華語獨立紀錄片史奠定地位的中國導演,此時並不具任何「紀錄意識」,空有攝影機,面對眼前的現實,卻是別過頭去。

「非典(SARS)這麼重要的事件發生了,這些教電影的老師沒有一個人告訴你:你正處在一個大時代中間,你應該抓起你的小DV去記錄。」回想學習拍片的經歷,張贊波直言批評,北京電影學院是最高藝術學府,但大部分老師都讓學生避開現實,拍那些毫無價值的「垃圾」。

然而,張贊波還是有記錄的。SARS疫情期間留在北京無事可做的他,會拿著「掌中寶」
中國用語,泛指手持式小型攝影機。
到公園裡,拍那些被封禁在內的農民工,只是因為紀錄精神與意識尚未覺醒,讓那些影像淪為Vlog式的採集,零散破碎,以至於今日想起這些「錯失」,就不免感到遺憾。

距離SARS爆發20年之距,又一場大疫來襲,這時的張贊波,已非昔日那個對現實無所覺的電影菜鳥,他總是隨身帶著攝影工具,記錄眼前的一切,就算很多影像都未能剪輯成作品,也無所謂,「記下來再說。」

2020年初,COVID-19疫情延燒,在國家強力封控下,動彈不得的張贊波,終能靜心面對過去累積的素材,將前兩年於蒙古草原蹲點紀錄及其對中國政治社會的觀察,書寫成冊,並於2024年底以《大景:內蒙古「皇家」草原上的奇異風景與欲望遊戲》之名,於台灣出版問世。 《大景》這部作品,是以養狼的網紅直播、觀光景區的營運、成群結隊的民間觀光攝影團等議題為經串起故事線,再藉由書中各種人物的經歷、作者自身對中國政治社會問題的體驗與批判為緯,交織成「當代中國社會的風景」。而這個「大景」,有80萬字的厚實壯闊。

在書中,張贊波縱談中國歷史,橫切近世議題,最後落在COVID-19疫情期間的社會控制以及人們的遭遇。

「這片土地儼然已經成為一個巨大的囚籠,每個人都難逃被封控、被隔離、被監視的命運。」張贊波在《大景》中寫道:

「過去十多年來,獨立拍攝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我飄零於這個危險而動盪的世界中所能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對我來說,透過深入現實、立足於事件現場,進行及時而細緻的拍攝紀錄,既能對抗極權,同時也能化解自己內心時不時升騰起來的抑鬱和絕望──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極權症候群,一個正常的人身處極權國度沒法避免的心理癥候。」

張贊波繼之強調,獨立創作是他人生的意義,也是「無力者唯一的有力」,唯有如此,才能避免自己沉淪和屈服,「然而現在(因疫情而封控),這個簡單的願望也終成幻影。」

相比兩次疫情,中國的政治社會控制更為緊縮,且嚴酷。而張贊波這個拿攝影機的人,在前一個大疫時能記錄卻不知要記錄;在後一個大疫中,想記錄卻無法去記,他將自己遠遠地隔絕在湖南山區,以抵抗這種強加的控制,實現「一個人的反抗」。

但這次,他沒有別過頭去,而是透過網路直播、人們以手機攝下的影像,看到疫情時代,看到另一種伴隨著真實和謊言並置,審查和真相較勁的「大景」。而疫情過後幾年,張贊波隨著新書出版,來到台灣,分享他筆下的那片草原奇景,暢談中國的現況與自己的抵抗,並聊著紀錄片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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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來台,張贊波曾在《報導者》專訪時提及自己更喜歡廢墟與工地的感覺。7年後再訪,這回《報導者》辦公室旁邊已成了都更工地,這也讓他笑稱「剛好是適合我的景」。(攝影/鄭宇辰)
上回來台,張贊波曾在《報導者》專訪時提及自己更喜歡廢墟與工地的感覺。7年後再訪,這回《報導者》辦公室旁邊已成了都更工地,這也讓他笑稱「剛好是適合我的景」。(攝影/鄭宇辰)
20歲就想過上養老生活,鐵飯碗崗位的荒謬卻推他覺醒

張贊波第一次扛起攝影機,是在1998年。甫從大學畢業的他,進入湖南長沙電信局工作,當時是中國電信業剛發展,還未被壟斷的時期,每個電信局都有自己的新聞中心,中心下設電視台和報刊。張贊波幹的第一份活兒,就在這個單位裡。

「那是4、5層樓的辦公室,就在長沙市的東塘商圈,很繁華的。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對面水利局的藍色大樓,我天天就在那裡往外看。」上班第一天,張贊波坐在辦公室裡,心中產生「成年」的自覺──學生時期生活拮据,大多以水豆腐或炒花生米配飯果腹的他,入職這一刻不禁為自己終能溫飽感到興奮:不僅可以領工資,還有飯卡,所以吃飯不用錢。

電信局工作既清閒,工資待遇也不錯,對從小就有作家夢的張贊波而言,不啻為一個絕佳的選擇──有時間可以看書、寫詩歌。

比對眾人熟知張贊波的熱血行動樣態,這個回答實在令人乍舌,見我不敢相信的表情,他又趕緊補一句:「真的!我20歲就想過養老的生活。」

而所謂養老的生活是什麼呢?就是下班過著自己的日子,上班要幹的活不要太多,「我的工作,就只有拍拍領導說話。」張贊波當時唯一的困擾,只有攝影機過於笨重,拍一個鏡頭至少要10秒鐘,而這10秒鐘,他還必須憋著氣,才不會讓機器晃動。提及此,他一臉認真:「不吃早餐還不行,因為會撐不住。」

然而,無論工作如何簡單,日子如何清閒,都不可能脫離體制裡的各種控制。張贊波說,工作崗位也是一個「小社會」,其中權力關係、監控,以及由此延伸到外的政治鬥爭,他都看在眼裡,對於社會的現實逐漸產生深刻的認知。

一次,他被指派拍某個職工的葬禮。這位20來歲的年輕職工車禍身亡,堂堂的電信局局長竟出面替他辦了個追悼會,致詞時還痛哭流涕淚流滿面,彷彿這位職工是因公殉職那般感傷。

「但他不過就是出去玩,出了車禍。」張贊波解釋:這位職工是省級單位領導的小舅子,領導利用權力關係,將自己的親戚安插進來這個市級單位,而長沙電信局局長為了討好、迎合上級領導,便安排了這麼一場「表演」。張贊波不僅被交代要錄下局長的眼淚和話語,還得近拍水晶棺材裡的死者屍體。

「所有人都知道內幕,也知道這都是演的,但沒有人揭露這個真相。」張贊波嗤笑一聲:「你看多荒誕。」

初出社會的張贊波,很快就發現社會不堪的一面,或許也是第一次從攝影機裡照映謊言。但他還不知道這段經歷,成為日後他紀錄片拍攝與議題探索中的自覺和養分。

「在中國,真正搞紀錄片的人,是要提著腦袋吃飯的」

現在充滿反抗精神、背直骨硬的張贊波,兒時是個總會考第一名的「榜樣兒童」,是村裡鄰居都會跟自己小孩學習的目標。他們會說:「要跟贊波哥哥一樣。」

張贊波的父母都是沒受過多少教育的農民,對孩子的期待,只有:好好讀書,改變命運。平時總是靜默的爺爺,也是這麼想的。

張贊波記得少時只要踏進爺爺居住的木房子裡,就是走進一片黑暗,就算外頭陽光炙豔,屋裡仍是無光。從強光到無光的轉換中,眼睛必須經過一段適應,才能逐漸捕捉屋內的輪廓,而爺爺總是坐在屋子最裡頭的桌子後方抽菸,菸頭一閃一閃地亮,見到張贊波到來,會喚著孫兒的小名:「波仔,波仔,你來了。」

爺孫之間並沒有什麼話可多聊,只能繞著讀書的話題打轉。

「你說你爸爸好,還是叔叔好?」張贊波的叔叔是高中數學老師,因此,爺爺總拿叔叔的例子勉勵他:「在學校教書,不論刮風下雨都不會受影響,去個廁所,鞋都不會打濕。」對於底層而言,所謂的好日子不過如此而已。

從某個角度看,考上大學、進入電信局工作的張贊波算是完成爺爺的期待,也替家門爭光。但不過3年,他就厭倦這種乾淨體面的生活,不想待了,卻也不知道要何去何從。在一次因緣巧合下,看到北京電影學院的招生簡章,加上自己曾在《南方周末》讀過「業餘電影時代」的介紹
指中國導演賈樟柯1998年在《南方周末》發表〈業餘電影時代即將再次到來〉一文,強調「業餘」精神是推動電影發展的動力。
,專程走了一趟北京,在電影學院悠晃後,原以寫作為志,想報考劇作專業的他,也改變主意,選擇了導演專業。

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時,張贊波沉浸在藝術電影之海,成天高談闊論,崇敬著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等大師,從來沒有上過紀錄片課程,理論素養一片空白──在電影學院裡,紀錄片導演專業地位並不算高,很多人對紀錄片感到不屑,認為這類影像不過是「照搬現實」罷了,並不算真正的藝術。張贊波當時也抱持這樣的偏見。

「在中國,真正搞紀錄片的人,是要提著腦袋吃飯的。」紀錄片專業的同學,曾和張贊波這麼說道,但當時的張贊波並不明白此言何意,直到他一腳踏進紀錄片的世界,這句話才日漸清晰──所謂的「照搬現實」其實是揭示社會真實,而在中國,說真話,是危險的。

沒想過當紀錄片導演的張贊波,因著一則豆腐塊大的新聞,而踏進紀錄片的世界。2008年6月瀟湘晨報社出版的《晨報周刊》出現了這麼一個新聞標題:「天上落下這麼大的把戲,還是小心點好」。內文指出,中國發射奧運衛星(中星九號),衛星殘骸掉落到湖南綏寧,而撰稿記者則是張贊波在大學就認識的「詩友」。

「綏寧跟我老家新邵都屬於邵陽市下的縣城,我在那裡住了20來年,都不知道這樣的事發生,可能以前也不會想知道吧。讀了這個新聞後,我開始產生文學想像,就像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一樣,魔幻寫實。」在張贊波的想像中,每個人都有可能被它砸到。而這讓他心生好奇。

新聞見報的第六天,張贊波到北京中關村的「電子一條街」以3萬元人民幣買下一台SONY HDV攝影機,還添購了個腳架跟一些配備,便起身前往綏寧──一個從湖南省會長沙出發要花上7個小時車程的山區小縣城。

當時沒有受過紀錄片訓練、缺乏田野調查概念的張贊波,憑著和報導該新聞記者的交情,以及自己的地緣性,做了70多人的採訪,幾乎像是完成了個普查。最後完成名為《天降》的紀錄片。

「這部片講的是國家意志跟底層個體命運之間的關係。所有人深陷在國家意志的陰影之下,形成普遍命運,」張贊波進一步表示,伴隨拍攝這部紀錄片而生的深入直觀
在中國語境中,意指不經過思考推理,而由感覺或精神直接體驗生活和世界的一種認識作用。
的體驗,讓他看到自己在長沙電信局感受的國家權力;又因為自己對權力的感受比較敏銳,拍攝《天降》的同時,也促使他產生相對深入的思考,「這部片不僅影響了我對國家權力的關注點,還改變了我的生活。」
「直播宇宙」翻轉階級的幻想,領他踏上蒙古草原流量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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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贊波《大景》書中的內蒙草原。在中國的大城市裡,張贊波的影像工作處處受限,反倒是在寬廣無垠的草原上得到了一絲絲記錄各種人類野性與醜陋真實的自由空間。(圖片提供/春山出版)
張贊波《大景》書中的內蒙草原。在中國的大城市裡,張贊波的影像工作處處受限,反倒是在寬廣無垠的草原上得到了一絲絲記錄各種人類野性與醜陋真實的自由空間。(圖片提供/春山出版)

「(紀錄片)像是時間的琥珀。」張贊波解釋,攝影機拍下來的景物是栩栩如生的,但其實被攝物存在於你拍下來的那個瞬間而已。

他相信影像的力量,也認為,當代科技發展,不僅改變歷史的書寫方式,也打破歷史詮釋的階級。換句話說,過去書寫歷史的權利,是在權力者或既得利益者的手上,而歷史的關注點,也只是帝王將相,落不到底層身上。但不論是小DV或是智慧型手機的出現,都讓記錄變得容易,敘事權也隨之轉移。而這就是中國第六代導演賈樟柯所說「業餘電影的時代來臨」的意義。

「在這個時代,我們無權無勢,被一個那麼大的國家壓制著。但儘管我這麼卑微,還是擁有可以對抗極權、對抗體制的力量。那就是書寫歷史的新方式。」張贊波不斷強調,這就是「無力者唯一的有力」。

而張贊波對於他在《大景》中所呈現的「直播宇宙」的好奇與探詢,也是出於同樣的問題意識與觀點──直播平台出現時,他直覺,這將是一個「翻轉階級」的工具。

「北京的知識分子和文化圈,看不起這些搞直播的底層,認為這就是土味視頻
中國用語,指影片、影音。
嘛,」但張贊波認為,新形式的傳播方式,能夠突破權力的壁壘,讓原本由官方電視台替觀眾決定能看或不能看什麼的權力,下放到底層。畢竟,如今不但人手一支智慧型手機,又有行動通訊、直播平台的輔助,都讓「傳播」更為平等,且平常主流視角不會關照到的所在,都可以透過這些工具,在眾人面前展現,「這不就是獨立紀錄片想幹的事嗎? 打破權力者的話語權、關注底層,關注這些眼光照不到的地方。」

張贊波關注非常多直播主,會透過看卡車司機、火車司機的直播,了解平常不知道的事情。對他來說,「直播」無疑就是「紀錄片」的一種,但與傳統紀錄片相比,直播可能更具優勢,「我們(紀錄片工作者)就是外來者身分,要費盡千辛萬苦,打通管道才能駐點拍攝,更不要說還要花時間採集素材、剪接後製,最後還得送到某個場合播放。但這些直播主只要『一鍵』就可以直播,觀眾就可以立即看到。」這令他極其震撼。

對「直播宇宙」產生好奇的張贊波,因緣際會下,到2018年前往蒙古草原開始拍片計畫。這個拍攝計畫最初源於「觀光景區」的構想,四處拍片、遊蕩的張贊波,發現觀光景區背後的問題,對於網紅直播也有些想法,便於2017年向台灣金馬創投會議提案拍攝劇情片。計畫因故中斷,但隔年在蒙古草原認識直播主「狼女孩」柳靜後,張贊波開始蹲點拍攝,從而展開《大景》的主故事線。

只是,《大景》中呈現的「直播宇宙」,並不像張贊波最初觀察那般理想,反倒是凸顯直播主為追求流量,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從而製造更多的謊言。審查也不會因為「直播」而出現破口。

「我不是拍了之後,才發現它變質了。之前直播看久了,也可以看出作假的部分,」張贊波表示,真正開拍後,會讓自己的認知會回歸到現實狀態,也更清楚看到直播主的操弄。

因此,他在《大景》中如此寫道:

「但很遺憾,事已至今,就像這個國家的很多熱點一樣,在他們的直播宇宙裡,真相非但沒有水落石出,謊言反而更加層出不窮,現實似乎愈來愈撲朔迷離。」
如果被記錄者的惡行令人作噁,導演仍該當隻「牆上的蒼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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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景》書中,張贊波寫道:「就像這個國家的很多熱點一樣,在他們的直播宇宙裡,真相非但沒有水落石出,謊言反而更加層出不窮,現實似乎愈來愈撲朔迷離。」(圖片提供/春山出版)
在《大景》書中,張贊波寫道:「就像這個國家的很多熱點一樣,在他們的直播宇宙裡,真相非但沒有水落石出,謊言反而更加層出不窮,現實似乎愈來愈撲朔迷離。」(圖片提供/春山出版)

如果不是COVID-19疫情中斷拍攝,張贊波也許會繼續蹲點拍攝。問他拍片拍到什麼程度,會覺得拍夠?他說,現在的自己已經很有經驗,可以很快拍完,也不會覺得素材不夠。

張贊波回想第一次拍紀錄片(《天降》)時,每每檢視素材,看到沒拍好之處,或是錯過的素材,都會氣到打自己的大腿,有很多遺憾。但隨著日後累積的經驗,他逐漸修正態度,「因為我不是上帝,我不可能是一個全知全能的視角;我就是一個個體,一個有局限性的個體,甚至沒有很好的身分,我在世界上就是這樣,所以我只能通過我的眼睛去看到這些、去碰到一些。」

對張贊波來說,承認局限性,也是「作者性」,是一種認清自己與拍攝對象關係的觀念,「不要跟以前那樣,老想著做個『牆上的蒼蠅』
英文俚語Being a fly on the wall,意指暗中觀察者、或者超然事外看清大局之人。
,想要非常客觀、全面,要求自己不能表態、不能介入。」張贊波強調,做導演之前,他只是一個人,而他的作品,是透過細緻的取材,重新組織後,表達自己的一種途徑,不是空中樓閣似地去說一個東西。這意味著,如果做好扎實的田野,累積足夠的素材,就算創作者只能呈現主觀的觀點,都無須做任何語言辯駁,因為影像記錄了部分真實,且自帶力量。
雖說如此,張贊波仍然在蒙古草原上待了兩年,即使離開草原的被攝者,他也持續追蹤,就算被攝者鄭總
《大景》書中記錄的中年男子,「狼女孩」直播主的合夥人。此為化名。
讓人厭惡,眼前事物讓他憤怒,都沒有想要離開。問張贊波如何能夠忍耐?

「我在田野時,其實沒有完整的作品想法,對於該拍到什麼分上,也沒有概念,」他說,自己一直沒有放下攝影機,想要持續追蹤著人物動態,都是出於好奇心,「我所有的片子其實都是基於一種好奇,而去介入的,我很好奇到底會發生什麼事,人們的命運會怎麼轉變?這其實是本能。」

如果說,「對他人命運的好奇」是張贊波的本能,那麼,「把故事說好」便是他的專業。在非虛構作品《大路》和《大景》中,都有厚實的景深與鮮活的人物,張贊波筆下的角色每每能引起讀者的同理、共情、不解與憤怒。他認為,這都要歸功於他受到的劇情片訓練。

「我會把人物放到中心思考,如果這個人要去完成中心任務,應該怎麼表現?」張贊波解釋,《大景》故事人物的中心任務是要成為「網紅」,過程中會遇到各種障礙,「那他們會如何解決問題,在繼續往下推進,最後完成任務了嗎?這其實是一套劇作結構。」

有中心任務的人物,或許比較好表現,但沒有明確中心任務的人物,又該如何塑造?

「那就把他放在跟其他人物關係之間,放在一個社會之間,」張贊波以賈樟柯代表作《小武》為例指出,電影中的小偷,是透過人物關係塑造而成,賈樟柯會藉著主角的家人、女朋友、兒時玩伴跟他的互動來建立這個人物的樣態。

書寫《大景》時,張贊波也是如此編排──書中的各色角色,不論是狼女孩柳靜、霸氣無理的鄭總,或是新一代狼女孩月兒、工作人員老朱(註)
《大景》書中人物皆為化名。
,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都構成了一個重要的故事面。況且,這部作品中人物角色不知凡幾,每個人物出場,都會帶出一些事。

張贊波對群像式故事的興趣,源於這和他自身的社會性思考──即從《天降》開始察覺的「群體命運」,是一致的:「在我們這個時代,面對的是一種群體命運。」 他認為,無論是北京的藝術家或是知識分子,都跟農民一樣,頭頂上都被「國家意志」壓著:「就是不把人當人嘛。」

「有個比喻很好,我本來要寫進書裡,但忘了寫進去,就是我們所有人都在一架飛機上,雖然有人坐頭等艙,有人坐經濟艙,但當飛機出事,所有人的命運都是一樣的,」張贊波解釋,這就是在極權國家的狀態,平時沒有人察覺,一旦悲劇到來,所有人都躲不開,都要面對群體性命運,「災難之所以沒有降臨在你的頭上,只是因為你這時候運氣好。」

而3年COVID-19疫情,正是這個集體命運的寫照。

這幾年在中國,「石頭和雞蛋都是一個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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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中國國家電影局下令抵制金馬獎,並禁止所有中國電影和影劇工作者參與報名。當時張贊波曾公開表達反對意見,卻因此在社群網路上遭到「小粉紅」鋪天蓋地的網路暴力。(攝影/鄭宇辰)
2019年中國國家電影局下令抵制金馬獎,並禁止所有中國電影和影劇工作者參與報名。當時張贊波曾公開表達反對意見,卻因此在社群網路上遭到「小粉紅」鋪天蓋地的網路暴力。(攝影/鄭宇辰)

COVID-19疫情影響所有人,當然包含張贊波。他認為,此時是極權體制最強盛的時候,中共無視法律制度,直接侵犯人民的權利。例如,直接焊封私宅大門,便是置《消防法》於無物。

張贊波曾看到一個短影音:疫情封控時,很多人連飯都吃不上,這個短影音的拍攝者只好叫個外賣,讓人送餐到家,卻被「大白
中國用語,指COVID疫情期間,身穿白色的連體防護服的防疫人員。
」阻擋,不僅不讓送餐,還把飯盒丟進垃圾桶,拍攝者只能不斷跟大白求情。「從影片中,可以看出拍攝者的胳膊很強壯,但怕他(大白),」張贊波認為,中國民間有太多稍微有點權力就狐假虎威的人,如果不反抗、依著他,就會不斷後退。

疫情之後,有些人覺醒,了解維權的重要,有些知識分子甚至在微博上寫道:應該要盡一切所能,挑戰不合理的制度,造成執法者的阻力,甚至製造障礙。這說法和張贊波想法如出一轍,他說,「可能最後我也對抗不了你,但最起碼要讓你知道,我不會拱手把權利交給你。」

「所謂的維權,代表著,我用你的法律維護我的權利。我不會把我的權利拱手讓給你,你要,就從我這裡搶。」張贊波解釋,「如果這樣,我當然是搶不過國家機器,但是,我可以證明你所謂的依法治國,都是假的,證明你就是土匪,你就是強盜 。」

在疫情前,固執有正義感,努力在日常生活中堅持權利的張贊波,便時常與公安警察或者權力代理人起衝突,且不改其色,但也因此承受許多冷嘲熱諷,不時被「網暴」。

「其實我在替自己爭取權利的同時,也是在替所有人爭取權利。」訪談時,每當提到政府強行封私宅的門,或是外賣被大白丟進垃圾桶這這類公權力強硬作為時,張贊波都會順帶補充,如果那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會如何反抗。

在張贊波的敘事中,「反抗」和「維權」這兩個詞彙,幾乎是結伴存在的。在《大景》中,他替討人厭的鄭總維權,在《大路》裡,他也會替農民申張正義。「有時候我真的忍不住,會想要打架,雖然我不怕打架,但你也打不贏這些人背後的國家,」張贊波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拍下這些醜陋的樣子」,將這些權力者「釘在恥辱的十字架上」。

「我就只能做這個,用影像,用書寫把這些記錄下來,這才有用。」每當憤怒、沮喪、無力時,張贊波都必須念著這個初衷,讓自己忍著:「真的是忍著,不斷忍著。」

但有時候,他也懷疑自己到底在替誰維權,為誰出力?

「那些被封控的人,哀聲一片的人,吃不上飯的人,如果不曾為自己、為身邊的人維權,那麼今日遭到這樣的局面,也是應得的。」張贊波承認這番話有些「政治不正確」,只是時至今日,他確實深有所感。在他眼裡,更可惡的是那些非但不維權,甚至還對維權者冷嘲熱諷、排擠指責的人──或許因為他自己就是因維權而被暴力對待的受害者。

因直言不諱而「惹禍上身」的張贊波坦言,過往自己在石頭與雞蛋之間,他都是站在雞蛋那方,但這幾年的體悟卻是:「在中國,石頭和雞蛋都是一個樣的。」

「那些說要打斷我的腿、撬開我家祖墳、開除我的湖南籍、強姦我家女人的,都是底層的人。」張贊波的家人、鄰居,原本都不知道他都在做什麼,但在他被揭底網暴後,老家受到波及,家人遭到騷擾,讓家鄉的人也跟著斥責他。這使得張贊波憤怒又難受,於是一個一個帳號點進去看,這才發現發帖者並非五毛或網軍,而是尋常老百姓,甚至是弱勢底層,深受打擊的他,此後只要走在路上看到人,都會懷疑這個人是不是也曾在網路攻擊他、羞辱他,以至於,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面對人群,哪怕是出門買個菜,都不願意。因為要與人接觸。

他對人性的失望,並不只如此。從《大路》到《大景》的田野過程,都讓他看到黑暗醜惡,甚至遭到故事人物的背離、利用,最後難免與之爭吵裂絕。凡此種種,都讓他對於田野調查產生陰影,訪台期間,數次落話:「我不想要做田野了,不想寫非虛構了,我改寫小說算了。」

「我這麼個對社會、現實充滿激情的人,受傷得很深。現在,只能靠僅有的信念來支撐。」

必須要說,我認識張贊波10年,只識他的清朗剛直,從不曾看過他如此頹然沮喪。

風景與囚籠,以及那些給富察的未讀訊息:《大景》80萬字的風險與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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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透過深入現實、立足於事件現場,進行及時而細緻的拍攝紀錄,既能對抗極權,同時也能化解自己內心時不時升騰起來的抑鬱和絕望,」張贊波表示。(攝影/鄭宇辰)
「對我來說,透過深入現實、立足於事件現場,進行及時而細緻的拍攝紀錄,既能對抗極權,同時也能化解自己內心時不時升騰起來的抑鬱和絕望,」張贊波表示。(攝影/鄭宇辰)
張贊波的頹然,除了過去幾年受中國審查、網暴、排擠所致,還有部分原因,是他的原編輯、八旗文化總編輯富察(李延賀)
2023年3月,富察返中探親後失蹤,直到1個多月後才被中國國台辦證實他被控涉嫌「煽動分裂國家犯罪活動」而遭逮捕,並在不透明、不公開的狀況下,被中國政府監禁至今。
的現狀,迫使張贊波直面風險,也讓他的鋒銳稜角收束了些。然而,《大景》最終能夠問世,仍是張贊波向讀者攤開胸中懷抱的激情,展現其信念的一個決定。

了解中國,且熟悉張贊波的朋友,或可明白,《大景》出版乃至於他親自訪台分享,都冒著風險──就連身陷囹圄的富察,在被關捕前,都因張贊波的直率犀利,擔心其安危。儘管,2022年底,張贊波將書稿寄送富察時,富察在第一時間只有肯定,認為新作比《大路》更令他震撼,故事和分析力度都更精采有吸引力。

「我也非常敬佩你孤獨一人記錄、分析近乎魔幻的中國底層世界的勇氣和精神,並為之感動。能夠認識、擁有你這樣的朋友和作者,真的是我的幸運。」富察曾對他如是說。

兩人持續對話到2023年3月中,接著無論張贊波怎麼傳訊,訊息框都顯示「未讀」。而這並不是富察的習慣。張贊波心生疑惑,但也無從探問──事實上,這段時間,除了富察身邊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前往中國,且「失去聯絡」;儘管已有不少人私下傳播這個消息,但遲至一個月後,富察遭中國公安關捕一事,才真正曝光,而中國國台辦也證實這個訊息。張贊波是在這一刻,才真正清楚發生什麼事。

富察失聯後,張贊波還繼續傳訊給他,甚至提到自己對許志永等人權律師被判刑的憤怒:「會不會順藤摸瓜來找我?」

「我雖然也曾經歷危險,但從來沒有哪一次比得上這次,『被進去』的危險離我如此之近。」張贊波腦袋轉了百百種可能及應對方式,甚至包含:「這本書就不要出了。」

張贊波原想將書名定為「風景與囚籠」。「囚籠」二字,既是書裡草原動物們的生存現況,也是偌大中國人現實情況隱喻:「所有生靈都被囚禁在極權的鐵籠裡,都置身於慾望的鐵鍊下。自由已蕩然無存。」任誰也想不到,無論富察或張贊波,竟都進入了實質意義和抽象意義上的「囚籠」。而他甚至還沒來得及跟富察說這個想法。

富察被捕的半年間,張贊波暴瘦10公斤,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般,陷入前所未有的「失語症」,「過得像一隻陰溝裡的老鼠,盡量把頭埋在陰暗之處,任由自己被悲憤、恐懼和恥辱吞沒」。

半年後,他在社群平台上貼出「給富察的信」,文長7,000字,細訴自己這些年來被封殺、被騷擾,過上孤絕生活,但仍持續創作的堅持,再談到現今中國情勢,讓當時的富察開始擔心張贊波的安全。不料,卻是富察自己「偏向虎山行」。

「為何在這片土地上,總有如此優秀、正直、善良的人,淪為國家的囚徒?」

張贊波在不知道富察被捕的情況下,傳訊跟他分享自己的看法,卻不料,這句話進入富察的訊息匣,竟成了他未讀的預言。

張贊波在這封長信中一股腦兒地傳達中共對言論與思想自由的箝制,自己為了堅持創作與批判性付出的代價,以及對富察等中國文化人、知識分子遭囚的抗議與不滿。但或許也因為意識到作為一個創作者,必須做自己該做的事,張贊波最終還是將新作書稿「解禁」,交由台灣春山出版社出版──總編輯莊瑞琳曾是富察在出版界的戰友,即使偶有意見不同,但在非虛構寫作上都有推廣的熱情。

《大景》出版後,張贊波在春山出版社安排下來台與讀者見面。儘管多年沒有工作收入,依賴過往存款過活,他仍然堅持自己付該付的錢,也不願為了降低兩岸往來的行政麻煩,選擇比較容易走的巧門。就算他自嘲衰老不少,外表不復過往精神氣昂,但風骨仍如我所識,正直如昔。

初次和張贊波合作、見面的莊瑞琳對他的印象是:張贊波看起來比以前在照片上看到的還清瘦,言論似乎也比過往保留──儘管對參與新書座談會的讀者們而言,仍是相當犀利,令他們感到震撼。

只是,來台灣這一趟挑戰重重,讓張贊波也保持著「可能最後一次來台灣」的心理準備。但正因如此困難,讓多年不見的台灣讀者,踴躍參與新書座談,場場滿座。特別的是,平時,台灣讀者會透過社群網站,分享心得,記述重要話語,但張贊波講座的聽眾分享經驗時,多只潦潦幾句:「很精彩」、「很犀利」,卻無實質內容。

我不免好奇:這是否意味聽眾有意識地「保護」張贊波,刻意避免其言談傳播?

對此,張贊波點了點頭:「我也發現了,甚至,有聽眾會來問我剛剛說的能不能分享。」

只是,出這套書,甚至來到台灣打書,都很不容易,也增加風險,張贊波為何仍然如此義無反顧?

「我經歷的事,都是值得書寫的。我最初也擔心個人的部分會不會太重,但我覺得在這個時代,個人史就是時代史,哪怕就是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個人史,這個人都會跟這個時代建立一種關聯。」張贊波接著說:「尤其我還是所謂的『審查體質』,和極權之間是很密切的關係。所以,我就是把它記錄下來,留下一個痕跡。」

張贊波認為,自己記錄的東西有一種當代性,如果拖個幾年,科技和時代又到下一個階段,再出版已經沒有意義。況且,無論紀錄片和非虛構寫作,都是要回應這個時代──尤其是,中國國內的藝術家、作家已經退到安全的範圍說話、做事,「有點歲月靜好的感覺。」

這種批判也可套在他對中國80年代的看法──中國城市文化人、知識分子談到80年代,都認為那是一個黃金世代,文化新思潮進入逐漸改革開放的中國,讓社會更新。但對1975年出生、在湖南鄉下成長的張贊波而言,卻只有供銷社
供銷合作社,1980年代以前中國農村經濟的物資統銷配給系統。
的書可讀的記憶,玻璃櫃裡放著的是《如何科學餵豬》。學校非但沒有圖書館,就連教室窗戶都無可遮蔽,嚴冬寒風直接灌入,學生只能捱凍上課。

張贊波伸出手,向我展示手上常年留著的凍瘡疤痕說,他很害怕冬天。

「更不用說當時還有竊盜、搶劫跟嚴打。根本不是北京知識圈所說的那樣美好。」張贊波的80年代,迥異於中國主流文化對80年代的記述,這便是他透過親身經歷、自身見證而生的視角,也是可以彌補單一觀點的珍貴敘事。同樣的,因為其生命經驗與田野調查的累積,也讓他對底層有一番別於他人的洞見,並在著作中呈現。

「過去,在雞蛋跟石頭之間,我可能是對石頭做批判,但現在,我認為石頭跟雞蛋之間有一種同構性,甚至是同質化的,」他進一步解釋,石頭和雞蛋其實是相輔相成、互為因果,「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有什麼樣的政府就有什麼樣的人民。」

《大景》的核心便是圍繞著張贊波的觀察,「我自己覺得是很有價值的。」

張贊波定義的價值,還包含去做沒有人做的事。他數次向我提到《伊朗的靈魂》一書,直嘆看了這本書才知道,這個被中國人批評為保守黑暗的宗教國家,在各個階層領域都有無數的反抗者,「那中國為什麼現在是這樣?人民那麼溫順乖巧?」對他而言,《伊朗的靈魂》就是有價值的書,而他自己的書寫,也是因為對於中國國內非虛構寫作的保守,認為自己必須要做,「如果很多人都言所該言,都在做,我就沒有那個必要非得去做了。」 《大景》的80萬字,或許是他記錄當代的傾力之作,但談話中,凡聊起自己的生命經歷,談到批判處,他會忍不住自嘲:「這個沒有辦法寫進去,再寫就要100萬字了。期待我的自傳吧。」 原對人物自傳沒有興趣的張贊波,讀了挪威作家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ård)的6冊自傳體小說《我的奮鬥》(Min Kamp)後,為這種平民日常書寫而著迷,也計畫著將來寫個百萬字的家族史──他想寫農民背景的父系,也想寫「成分不好」的母系。他這麼一個鄉下出身的孩子,背後是中國的幾代故事,養育他的,都是一生勤勤懇懇的底層。 但我想,一直戮力於記錄當代、照映底層、批判社會的張贊波,也許該是時候,好好觀照自己與家人──無論行李箱輪如何嘎啦而過,都不見得要拿起攝影機。而這也是朋友們與讀者們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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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贊波在《大景》一書的開頭裡,為自己這些年來的田野紀實,寫下一語:「獻給那些尚在囚籠中的人和動物,願你們早日得自由。」(攝影/鄭宇辰)
張贊波在《大景》一書的開頭裡,為自己這些年來的田野紀實,寫下一語:「獻給那些尚在囚籠中的人和動物,願你們早日得自由。」(攝影/鄭宇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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