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平台裡的中國夢」系列之二
無論以什麼理由加入中國直播產業,來自台灣的直播主,在這個虛擬房間中遇到各種難以言說的文化差異和潛規則,交織著極特殊的壓力和權力暗流洶湧。
台灣直播主(中國通常稱為「主播」)心萍(化名)是祖籍安徽的外省第三代,她從2018年6月開始在中國平台上直播表演才藝,已累積收到了價值數百萬元人民幣的禮物。在心萍的直播中,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趣事。有一天,住在高雄的她,花了新台幣5,000元,從台東訂購了12隻號稱5兩重的大閘蟹,想大快朵頤,順道在直播時,秀出剛送來的蟹與進到直播空間的對岸觀眾分享。可是她很快發現了問題:「台東大閘蟹怎麼這麼小,和我在大陸吃的3兩的差不多?」
粉絲們紛紛調侃她被騙了。直到有在兩岸都長期生活過的人為大家解答了疑惑:「大陸用的是市斤,一斤10兩500克,每兩50克。台灣用的是台斤,一斤16兩600克,每兩37.5克。換算一下,台灣的5兩,就是大陸的3兩多。」大部分人這才知道,原來兩邊用的計量單位都不盡相同。
但是,台灣直播主與對岸的觀看者之間的互動,並非只有文化差異的輕鬆一面。
有一次,某位台灣直播主的房間裡,上來了一個新觀眾。問明了主播的台灣人身分後,他用打字留言的方式大喊:「台灣是中國的!」
直播主等級不算低,頗有經驗,處變不驚地回答了一句:「我們從來沒有說不是啊。」
對方聽後心滿意足,回覆她:「那我支持妳!」
在台灣主播的直播間裡,這樣的情況司空見慣。也會有網友在他們發布的動態裡留言:「你對蔡英文政府有什麼看法?」
「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我們就當沒有看見,」正職室內設計師、兼職做直播主的高雄女生Rainbow(化名)說,「以前對大陸瞭解難免有媒體傳達的刻板印象,透過直播實際接觸了,感覺到很多大陸人都挺好的,也可以成為朋友──只要不談政治。」
通過直播軟體,兩岸普通民眾得以互動,增加瞭解。但在中國的網路環境下,這樣的交流,終究無法真正做到「暢所欲言」。
有一次,一位來自台灣的國樂主播說起各國對「國樂」的不同稱呼:「大陸叫民樂,台灣叫國樂,馬來西亞叫華樂,新加坡叫中樂。連起來,就是『中華民國』。」因為以往在台灣也經常這麼講,所以這話算是脫口而出。但立即有網友「善意」提醒她:「當心被封號。」即便身為平台上的資深主播,她也被自己「不經過大腦」的發言嚇了一跳,張大嘴巴,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儘管,「中華民國」明明就是她所在國家的國號。
曾有自由派的對岸網友對台灣直播主說:「你可以稱呼我中國人。」她當然明白「大陸」和「中國」這兩個詞背後的不同統獨立場,在公開平台只能回答說:「不要啦,我還是喜歡叫你大陸人。」
台灣直播主Sky(化名)曾在動態裡po過一些自己在西門町的街拍。很快有細心的中國粉絲私訊她:「妳發的最後一張照片,裡面有幾個什麼字?想被封號嗎?」原來,照片的遠景裡,有一條不大的橫幅,黃底上寫著「法輪大法好」。她半信半疑,問「真的要緊嗎?」對方告訴她,「直播現在是妳的飯碗,不要拿這個開玩笑」。這是一件普通台灣人不會在意的事情,但在中國「法輪功」三個字是百分百的禁忌。
甚至近期中國爆發COVID-19(又武漢肺炎、新冠肺炎),即便疫情已經席捲整個中國,直播主們也不敢隨意在直播間裡提起,因為他們大多已聽說「為了避免傳播恐慌情緒,在直播時討論疫情會被封號」,直播間如「春節聯歡晚會」般照樣歌舞升平。
為了符合「中國模式」,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和生存之道,就是和絕大部分中國人一樣,在公共場合避免談論任何與政治有關的話題。也有一些相對大膽的台灣直播主,會在自己的直播間裡,稍微涉及政治議題。但就像台商在中國的生存法則一樣,如果不是力挺「一國兩制」,另一個相對政治正確的表述,只能是支持藍營。
有一位台灣直播主的網名叫做「辣台妹」,意指自己身材火辣,舞姿火爆。這個名字的靈感,顯然來自2019年開始經常以此自稱的台灣總統蔡英文。但當玩家詢問「妳是英粉嗎?」時,她果斷給出了否定的回答,並且強調,「我們家一直把票投給國民黨的。」儘管有一次,直播裡人不多,她用隱晦的方式承認,「『發大財』那一組候選人,看起來是不太行。」
也有人曾在Sky的房間裡,用韓國國旗和魚的圖標,指代國民黨總統候選人韓國瑜,並拿他開玩笑。Sky立即說,「不要亂講,我爸有時候也會在看我直播,他是韓粉。而且,其他人也可能看得懂你在說什麼。」
偶爾,群組裡也會討論一些政治議題,但能聽到的聲音只可能是「支持國民黨」、「情勢緊急,一定要回來投票」、「回不來了,代我投一票給韓國瑜」這樣的話。聊了幾句之後,又會有人跑出來說:「好了,還是不要在這裡談政治了。」
雖然和這些「大哥」都相處得不錯,但Sky不會告訴「老藍男」的是,設籍高雄的她,早就簽了「罷免韓國瑜」的連署書。
有些話在公開性質的直播間裡不能講,但台灣直播主和中國玩家熟悉了之後,通過直播平台本身或者微信等其他軟體,聊天的尺度則可以大上不少。
Sky回答他:「主要的候選人有兩個,一個親中的,一個不親中的。」 「那你要投給誰?」 「當然是不親中的。」 Sky的回答與阿國對台灣的想像截然不同,他立即回覆說:「妳敢!?」 Sky沒有多說什麼,但心裡卻想:「我有什麼不敢的?」
她的閨蜜、另一位直播主Rainbow也有類似的經歷。Rainbow的一位粉絲很熱衷於和她討論香港反送中運動。「他只會說,大陸全部都是好的,不能批評他的國家任何一點不好。可能因為思維比較被洗腦,他會覺得:天哪,你們在台灣的教育到底在教什麼,為什麼連一些基本的常識都不知道?」
Rainbow試著反駁,於是找了幾篇新聞報導,想發給他,卻想起來,貼連接過去,對方根本打不開,只能用手機翻拍了新聞影片再傳過去。「結果他回給我長篇大論的解釋和反駁,看得我心很累。」
Rainbow也私下問過一些熟悉粉絲,「你們真的認為台灣是中國的嗎?」結果,大部分人的回答都沒有出乎她的意料,但也有一位觀念開放、經常「翻牆」的對岸網友回答她:「在國際上,礙於許多原因,大家不能那麼明顯地去表態,但台灣並不隸屬於中國大陸,是一件不需要特別去證明的事情。」
對於台灣直播主在中國軟體必須「戴著面具」開播的狀況,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吳介民認為:「這種現象很有趣。用老話說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它也可以用政治人類學家斯科特(James Scott)對『公開言行』和『隱蔽文本』之間微妙關係的分析,做比較深刻的解釋。」所謂公開言行,是指被統治的從屬群體面對權力的高壓,往往不是說出他們的真實感受,而是以統治者希望看到、聽到的言行虛與委蛇。「隱祕文本」則是被支配者在「後台」、不被權勢者直接觀察到的言論和行為。
吳介民指出,在民主社會,一個人公開和私下講話的內容,一般不會有極大差別;但在威權、或極權環境下則不然,直播主在中國軟體上的公開言行和他們的私下發言差距愈大,則顯示他們面對的統治愈威權、愈高壓。
不只是一些言論公開說了之後可能產生後果,在中國直播軟體裡,有些話根本沒有機會說出口。
私聊的時候,有網友給Rainbow傳過直播間的截圖,原來她講話中的某些關鍵字涉及了「敏感議題」,明明打出去了,卻發送不成功,若不是網友私訊了圖片給她,直播主根本不會知道。背後的原理很簡單,和中國很多網站一樣,直播軟體裡也有一個「敏感詞庫」,當輸入的文字中出現詞庫中的「敏感詞」時,該訊息會被自動封鎖,用戶還會收到「輸入含有違規內容」之類的警告訊息。
一些對台灣缺乏瞭解的中國人,是看了Rainbow的直播之後才知道,原來兩岸的國慶日是不一樣的,一個是10月1日,一個是10月10日。可是到了10月10日前後,在直播軟體上,「國慶節」、「雙十節」都成了敏感詞,含有這幾個字的句子,根本發送不出去。
也有網友調侃直播主的講話帶著台灣人特有口音,想打「台灣國語」四個字,竟然也發送失敗,推測應該「台灣國」三個字組合在一起也必須被消聲。
台灣歌手盧廣仲因參加反服貿運動,被藝人黃安舉報為「台獨分子」,遭中國封殺。所以,在某直播平台,他的名字也是發送不出去的敏感詞。玩家如果要點唱盧廣仲的歌,還要把他的名字拆開來,中間打上幾個空格或者無意義的符號。
同樣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有一位玩家將自己的網名改成了「林北森77」,不到一分鐘,就收到了平台傳來的警告訊息,稱其名字中含有違規內容,暱稱也隨之被改成了一串數字。「真的無法想像,敏感詞的數據庫到底有多大?」
在中國直播間上的資深台灣玩家西瓜(化名)在受訪時提示,「你去看,幾乎所有的台灣直播主,都隸屬於公會。」必須進入「平台、公會、直播主」的三級結構,不能做一個自由的個體戶,這是台灣直播主在中國平台上的另一個特殊之處。
一般來說,平台給予個人直播主的禮物回饋比例是40%左右,公會主播的分成大約只有30%。但是初入行業的直播主收到的禮物有限,希望得到公會提供的底薪作為保障。平台也希望公會間接進行管理,以維持直播主群體的穩定並持續擴大,向公會回饋以官方推薦、曝光等資源。
中國直播主可以根據自己的時間情況和收益需求,自由選擇加入公會還是做個體戶,但台灣人基本沒得選。原因在於,根據中國《網絡安全法》和《互聯網直播服務管理規定》等法律法規,所有直播主必須以中國身分證進行實名認證,台胞證則不行。一些直播平台還規定,主播達到一定等級後,提領收益必須通過與帳號相同身分、實名綁定的支付寶來完成。所以台灣直播主要在中國軟體開播,通常必須依靠公戶會幫他們找中國人作為人頭,完成實名認證。這樣的政策背景,決定了在中國的直播軟體中,台灣直播主所佔的比例極小。
雖然中國的網路都有「防火牆」,但長期以來,對直播軟體並不限制,可以在全球任何地方開播。可是,2019年中香港爆發反送中運動之後,直播軟體也有了境外禁止開播的規定,即如果IP顯示直播主身在港澳台或其他國家,就都無法進行直播,不能開播的理由則是俗套的「技術原因」。
這給身在台灣的直播主帶來了一點麻煩,但在「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中國,公會仍然有辦法解決。他們可以用一種「定位軟體」,將台灣直播主的帳號定位在中國的某個省分,解決身在境外無法開播的問題。直播主能開播,平台就能增加收益,因而只要不是太過分,平台也不必去追究。
所謂不過分就是,直播主開播時即便坦誠講「我在台北」、「我在高雄」,也不會有什麼後果。但有一次Sky開著直播軟體在台中逛街,螢幕上滿大街都是繁體字的店招、廣告,或許還掃到了路上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發覺直播間裡沒有了動靜,再一看,屏幕上彈出一則警告訊息,告訴她因為在境外開播,已被平台暫時停播。
此外,在很多中國直播平台上,都流行一種俗稱「PK」的玩法,即兩位直播主進行連線,在指定時間內各自拉票,比賽過程中暫時落後和最終失利,都會遭受懲罰,通常帶有較強的性暗示色彩。
有一些人的直播內容,就是不斷地找人連線PK。才藝主播也常以這樣的遊戲串場,並希望藉此吸引更多粉絲(如PK對手的觀眾)。
直播主Rainbow以吹長笛作為自己直播的才藝,但她發現很多觀眾對此並不感興趣,反而是穿插PK調節氣氛獲得的打賞更多。不過,現已停播的她表示,自己的尺度並不大,「PK的懲罰,是可以討論決定的。不能接受的,我就不玩。」
在所謂尺度的問題上,直播主面臨的一個兩難是,太保守沒人看,性暗示太明顯,又會被平台處罰。
各個直播平台都發布過內容相似的「加強違規直播內容打擊力度的公告」,並據此對直播主進行處罰。但受訪的台灣直播主,幾乎都不知道這個規則在哪裡可以看到。Rainbow說,「我們只知道一些大概,比如不可以直播抽菸、喝酒,女生不可以衣著暴露。」但究竟什麼算是「衣著暴露」,和中國很多事情一樣,是否處罰完全是「人治」的結果。
一貫衣著保守、大部分時間穿旗袍開播的心萍,有一次穿了一件細肩帶的上衣,甚至都算不上低胸,就領到警告。Sky則曾因為穿短裙而遭到平台警告。比警告更嚴重的處罰,則是扣除類似「社會信用」的分數、封號,乃至登上「全網黑名單」被所有平台終生禁播。一些大平台嚴厲的處罰標準,讓所有的舞蹈直播主,都只敢著長褲跳舞。所以相比於規則,直播間裡的人更願意相信,口口相傳的「我聽說最近什麼不可以」。這種弔詭的現象同樣很「中國模式」,一方面直播平台以聲色為賣點,一方面又設置了極為保守的規則,那些走性感路線的台灣直播主不得不在「夾殺」的縫隙之中,尋找可以生存的灰色地帶。
「它當然有非常老派的物化女性的狀況,」政治大學傳播學院新聞學系副教授康庭瑜說,類似直播主這樣的工作,可以稱為「glamorous industry(迷人的產業)」,就是一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看起來光鮮亮麗的工作,其中包括模特兒,也包括性工作者。她認為,直播產業中所存在的性暗示的部分,可以認為是「與性相關的工作」。
康庭瑜表示:「就直播而言,身體美學是標準化的,想要透過性感方式獲得打賞的直播主,都是大眼睛、大胸部,年齡也是單一的,只有少女才是美的。然後,腳本也是很單一的,就是支配與服從的關係,即男性通過支配女性,得到『陽剛氣質』,」她認為,「直播主是一種『情緒勞動』,需要拋棄非常根本的情感與尊嚴,在『大哥』面前表演服從與崇拜,甚至可能在國族認同上都要屈從。」
看似小小的直播空間裡,存在性別權力、國族認同壓力,還有必須時刻保持抓住粉絲的新鮮感與才藝。台灣直播主在中國直播軟體上,必須戴著比別人更多的「面具」開播。而在國家機器的監控下,事實上,直播間裡的每個人也或多或少也得戴上各自的面具。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報導者》授權(RFA)中文部刊登。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