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平台裡的中國夢」系列之一
直播在中國已經流行了4、5年,用戶規模據稱超過5億人,一天24小時裡任何時間都有人開播、有人看直播。在中國直播軟體裡,也有一群來自台灣的「主播」,他們為何加入?如何在雲端賺「禮物」,圓一場掙錢的「中國夢」?
對於30歲的台中單親媽媽Sky(化名)來說,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
上午10點,她開車把剛滿1歲的兒子送去附近的托嬰中心。回來之後,需要處理各種家事,包括給兒子洗衣服、洗奶瓶。
忙碌完這些,Sky簡單吃了個午餐,然後稍微化一下妝。她搬了椅子,坐在臥室的一個角落裡,在自己的面前用架子架起iPhone手機。
打開直播軟體,界面裡都是簡體字,用了幾個月之後,Sky看它們已經愈發眼熟。輕輕按下開播鍵,螢幕跳出倒計時的數字:3——2——1——。
在那個世界裡,她的年齡是25歲。單親媽媽的身分自然更是不能說的祕密。所以她必須調好角度,以免鏡頭的邊緣會掃到床頭兒子的尿布櫃。
Sky只有2個多小時的空檔可以用來開播,她要在有限的時間裡儘可能賺取多的禮物,作為生活費及兒子的奶粉錢。時間一到,她必須結束直播,開車去接兒子,重新恢復一個媽媽的身分。
2019年8月,Sky開始了她上線當主播──也就是直播主的生涯。在此之前,因為懷孕、生產,她已經20個月沒有工作了。她和兒子租住在兩房一廳的房子裡,每個月房租和管理費加起來,就要近新台幣3萬元。雖然Sky有些積蓄,但也不能坐吃山空。
一個月後,鼓動她開播的Rainbow也決定去中國直播軟體試水溫。Rainbow大學畢業後,在南部做了8年多室內設計師,覺得自己一直比普通上班族更努力工作,可是從來存不了錢,每次剛有點積蓄,就會冒出不得不買單的花費。之前家裡裝修,她瞞著母親貼了不少錢,結果欠下了幾十萬新台幣的債務。室內設計接案也不穩定,前幾個月最艱困的時候,她的銀行帳戶裡一度只剩下了2,000塊。
Rainbow五官精緻,唇紅齒白,長著一雙大眼睛,總是把自己的眉角修得很細,笑起來甜甜的又帶一點ㄎㄧㄤ。她說自己算是SOHO族,時間比較自由,可以利用每天晚上的時間開播,當做兼職,增加收入。
她花了不少時間研究中國軟體裡的直播主們展示的內容,通常來說就是女生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然後唱歌、跳舞、演奏樂器,或者陪聊天等。Rainbow學過長笛,於是決定做一個樂器主播。當然,她也在自己的資料裡填上了25歲。
要做樂器主播,心萍無疑是Rainbow的標竿。
從手機螢幕上看,她大約也是25歲的樣子,講話嬌滴滴。有時披著一頭長髮出鏡,有時會在腦袋左邊扎起一條辮子,顯得青春逼人。心萍技藝老練,看個譜就能馬上演奏新曲,只是樂聲中透出些許浮華。她的衣櫃裡,漂亮的洋裝、漢服、小旗袍多到自己都快數不清,每天兩次開播各換一套行頭,也是要看很多天,才會見到重複的。
生活在高雄的心萍(化名)是外省第三代,祖籍安徽,以前常會去老家探望遠親,也常到中國交流演出。「我原本打算去大陸發展,碰巧那時公會通過網路找上了我。」從2018年年中開始,她每天中午、晚上開播兩次,加起來至少5、6個小時,除了偶爾外出旅行,極少休息。至今她已經積累了6萬多名粉絲,只要一開播,「房間」裡很快就會湧進上百名觀看者。為了增加收入,心萍對自己有點「殘忍」,有時即便餓得咕咕叫,看到在線人數多,或是玩家們正在消費的興頭上,也會「捨不得下播」。
因為軟體平台在中國,一些台灣直播主索性就去了對岸。
八年級生麋鹿(化名)是苗栗客家人,撲閃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長頭髮染成金黃,髮根部分露出一點黑色。她的聲音有一點沙沙的,唱歌別有韻味。麋鹿在公司裡做過業務,2017年底開始,又利用下班時間,在台灣主要的直播平台之一「UP」上開播。
雖然台灣的直播平台「尺度」比中國大得多,但觀看者通常只是將之當做交友軟體來使用;也因為通過直播可以賺到的收入不穩定,大部分直播主屬於玩票性質,很少人將之視為正職。在UP,麋鹿每個月可以賺到新台幣3、4萬元的收入,已屬極為難得。但在中國已有龐大的職業主播群體,其中頂尖者月收入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人民幣的不乏其人。所以,當簽約的經紀公司問她有沒有興趣到中國發展的時候,麋鹿動心了。
「雖然中國直播軟體裡的直播主的抽成比台灣要低(通常不超過40%),但那裡人口更多,市場更大,有錢人也多,」一位了解中國直播行業生態的知情人士透露,「那些公會又很會洗腦,給女孩子描繪一個很好的願景。我就認識一個台灣女生,瞞著父母跑到對岸去當主播。她現在一個月收入也就新台幣3萬多元,不見得比在台灣工作賺得多。」
但麋鹿很拼,一個人要做兩份直播主的工作。每天下午,現住在杭州的她先通過直播的方式,在淘寶平台上販售護膚品,一個人身兼模特兒和銷售兩職。晚上10點下班之後,她又要趕到另一個平台的公會,以娛樂主播的形象出現,唱歌、陪聊天,一直忙碌到深夜2、3點。麋鹿說自己每天有10個小時都在直播,再加上路程、化妝等將近13個小時,週末也很少休息。在杭州一年半,麋鹿漸漸穩定了下來,每個月的收入可以拿到人民幣1.2~1.5萬元(約合新台幣5~6.5萬元)。
有被直播軟體吸引去中國的直播主,也有一些人是從中國把直播「帶回」台灣的。他們大多不是在直播世界裡當道的女生,而是曾在中國工作、生活過的台灣男性,玩得入迷,有些便也自己試水開播。但他們通常不會以此作為主要的收入來源,即便賺到禮物收入,大多也是用來打賞。
中國主要的在線直播軟體包括斗魚、YY、映客、花椒、美拍、抖音等許多種,定位一般為遊戲直播和娛樂直播兩大類。像是台灣直播主和玩家較多的「陌陌」,最初是一款「約炮神器」,但隨著其主營業務轉向,得以逐漸「洗白」為中國最大的娛樂直播平台之一。該公司於2011年成立,2014年底在美國納斯達克交易所上市,近一年最高的市值是86億美元(約新台幣2,545億元)。
直播軟體裡,並沒有實際的生產,卻創造出了大量的GDP。像是「陌陌」裡流通的貨幣叫做「陌幣」,每個售價人民幣0.1元。在直播間裡,觀看者可以送給直播主的禮物多達幾十種,最便宜的是價值1陌幣的「巴掌」、「玫瑰花」,最貴的則是10萬陌幣的「未來城」,這也是中國所有直播軟體中,單價最高的禮物,在手機上按一下大拇指,就消費了新台幣4.35萬元。在「巴掌」和「未來城」之間,各個價位檔次的禮物也是應有盡有。各種線下的行銷手段都複製到了虛擬世界裡,數字、等級和排名被用來刺激使用者的虛榮心,從而促進消費。
至少從表面來看,平台、直播主和玩家之間,是一場零和的賽局,即各方利益之和為零,平台、直播主有所得,玩家必有所失。平台無疑是最大的獲利者,它們會不斷互相學習借鑒,推出新禮物、新玩法等行銷手段,而直播主和玩家通常也樂見其成。
「同公會的學姊教我,做主播就是要目標明確,賺錢是最重要的,曖昧、騷擾在所難免。還有就是情商要高,開播時和盡可能多的人同時互動,」一位台灣直播主表示,「如果實在做不到,看到新來的『大哥』消費能力比原來的『大哥』更強,就要果斷取捨。就得要這麼勢利才行。」
中國直播軟體裡的習慣是,互相稱呼「××哥」、「××姊」,其中消費特別多的,幾乎全是男性,他們會被主播和其他玩家稱為「大哥」。直播主看到有觀眾尤其等級高的「大哥」進場,都會立即說「歡迎××哥」,收到了禮物,則會馬上念出送禮者和所送禮物的名字,表示感謝。
很多不熟悉直播行業的人會覺得奇怪:直播主再好看,總沒有女明星漂亮吧?想看才藝表演,打開YouTube,不是應有盡有、水準還更高,何必花錢?事實上,直播的賣點並非專業,而是在於觀看者和直播主可以即時互動,對寂寞的現代人相當有吸引力。還有就是大刷禮物之後,被主播感謝,被其他玩家重視的「存在感」,提供了「大哥」們消費的動機。
但Sky和Rainbow覺得:「我們遇到人家說要再加值充幣,心裡就會覺得不好意思。因為不知道粉絲的真實經濟能力、消費理性程度,怕因此讓別人的經濟陷入困難。有時候遇到熟悉的粉絲,明顯刷得比平時多,還會勸阻他們。所以業績總是好不起來。」
入門級的套路就是,每天看到有新進自己直播間、頗有消費能力的觀看者,直播主下播後,一定要主動傳私訊,表示感謝。
然後就是增加和粉絲互動。某位台灣直播主設立了一套自己的「互動規則」:單個粉絲累積送出大約價值人民幣1,000元的禮物之後,即可以加入她的微信粉絲群組。不過,她在裡面說話並不多,也只是偶爾曬曬自己的美照,或者回應一下其他人的話。但在群組裡,常有人以輕佻的言語,討論一些曖昧話題,往往也會引來旁人的附和,其尺度或已達到在台灣會被提告性騷擾的程度,直播主本人則不以為意。
更多的還是私訊。Rainbow坦承:「主播們對這些事情都很清楚,看到消費能力強的『大哥』,會多花一點時間跟手段去『撩』對方。」但這讓Sky覺得心累,她說,「看到群組或者私聊的訊息,總要盡快回覆。自從做主播之後,好像一整天都被這個軟體綁住了。」
「公會對我們講,即便妳想潔身自好,也要給粉絲一種妳可以約到的希望,」Rainbow認為,「台灣人的身分是一個優勢,因為在平台上非常少見,可以吸引更多對台灣好奇的人。」
Rainbow說,「一些人明明身在台灣,也會故意說,自己是身在大陸的台灣人,否則別人覺得完全沒有約到的可能。」
2019年底的一天,陌陌上正在進行年度最佳男女主播的決賽。在這個平台上經營多年的台灣歌手沈瑋琦收到了價值人民幣60多萬元(約合新台幣260萬元)的禮物,但這個成績還是沒能擠進全網女主播的前十位。排名前幾位的男女直播主收到的禮物價值都是上百萬人民幣,而這樣的情況,對於平台上的頂尖「大主播」來說,已經是常態。可是,從來沒有人知道,那些在直播上消費了幾千萬人民幣的「神豪」真實身分為何,究竟在中國的富人榜上排名第幾位。
「哪裡來那麼多有錢人瘋狂地給主播刷禮物?很多都是公會安排的『刷手』,他們送出禮物,只是為了炒熱氣氛,帶動更多人進來捧旗下主播,」曾經想要經營公會的台灣玩家西瓜(化名)透露,「平台經常舉行各種比賽,比賽期間會把回饋比例提升到禮物原價的60%。公會就利用規則,以55折左右的價格向熱衷抽獎的玩家收購禮物,刷給旗下的主播,這其中就有5%的利潤。」而更驚人的內幕則是,「非法渠道獲取的資金,完全有可能通過直播平台洗錢。」凡是公會安排的禮物,在計算收入時都會被扣除,所以有些直播主看起來一天收到上萬人民幣的禮物,但能進到自己口袋的並沒有多少。
中國在過去兩年間遭遇了香港反送中運動、非洲豬瘟等一系列內憂外患,尤其在中美貿易戰爆發後,經濟下行趨勢明顯。雖然中國政府仍然把2019年的經濟成長目標定為6~6.5%,但各個行業都受到衝擊。
COVID-19(又稱武漢肺炎、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後,中國民眾大多被困在家中無法外出,因而曾有行業預測人士指出,這對直播產業是個機遇。可是,多位直播主表示,「最近看的人是不少,但消費的不見得多。大家都不出去工作,哪有錢給主播刷禮物。」
據陌陌官方公布的數據顯示,2019年上半年,企業淨營收人民幣78.755億元,依然保持著33%的高速成長,第三季度這兩個數字則為人民幣44.516億元和22%,其他平台的情況也差不多。但與易受操弄的數據不同,直播主們卻說,自己切實感受到「直播行業進入了寒冬」。「大主播」心萍承認,儘管還是可以比普通上班族賺得多的,但自己的收入明顯少了。一位她的長期粉絲估算,下滑可能高達40%左右。
至於Sky和Rainbow這樣的後來者,錯過了進入中國直播產業最好時機,業績就只能用慘淡形容了。Rainbow成為直播主的第一個月,因為沒能達到開播滿20天的要求,到手收入只有新台幣1,000多元。之後,她和Sky兩人努力經營,聚攏了一些粉絲,但Rainbow單次開播收到的禮物最高只有人民幣220元(約新台幣950元);Sky稍好,有兩次突破人民幣1,000元,但其中一次完全是幾個台灣玩家來捧場,挺同鄉一把。
3、4個月下來,她們的收入上限也就是公會給的底薪人民幣2,000元——如果用中國的銀行卡直接在台灣取現,大約可以拿到新台幣8,700元,如果轉成美金匯到台灣、再換成新台幣,那就只有7,000塊出頭。這讓兩位好朋友真實地感受到,所謂經濟發展迅猛的中國,並非傳說中的遍地黃金。
Rainbow算了一筆帳,自己每次開播2小時,但要在室內設計工作室提早下班,回家整理房間、化妝,再暖一暖樂器等,差不多也得一個小時,也就是一個月要花超50~60個小時。所以這筆每月7,000、8,000元的收入,折合成時薪,基本也就是台灣法律規定的最低標準158元左右。因為CP值太低,2019年11月底,Sky和Rainbow雙雙放棄了直播主的工作,結束了自己的「中國夢」。
「買手機聲卡、買話筒、買譜子、買伴奏、開通手機、停用手機,都花了一些錢,」Rainbow憤憤不平地說,「我本來也不是喜歡直播,只是對賺錢感興趣,但做主播的3個月時間,真的就是一次投資失利。」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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