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近年來積極推動「新南向政策」,其中一大面向是人才交流。在2020年就有5.9萬名學生來自東南亞和南亞國家,人數創下歷史新高,其中越南、印尼兩國的學生,更大幅成長。在一連串風光數字背後,《報導者》調查發現,從2017年以來,有1萬多名的新南向外籍生,進入了技職體系中科技大學所開設的「新南向產學合作國際專班」。
專班理想很美好,落實起來卻有極大的落差。政府宣稱台灣有育才、留才、惜才、愛才的人本精神,但仍不少學校把學生送上環境不佳的產線超時工作,生產和包裝出你我隨手可得的便利食品或是商品。這個實習跟所學內容斷鏈,不受勞動法規監督的情況,會不會成為一場失控的人口販運風暴?
週五晚上7點,位於新北泰山的黎明技術學院校門外,台灣學生三兩走著談論著週末的旅遊計畫,另一邊,一台印著「歡樂假期」的遊覽車緩緩開到了門口。20多名稚嫩臉孔的越南學生,帶著大包小包行李逐一上車──不是要出遊,而是準備前往食品工廠,開始連續5天的工作。遊覽車在黑夜中繞著迂迴的山路,開進桃園大溪的工廠,再次回到校園,就是下週三了。
19歲、來自南越朔庄小村的學生阿黎(化名),還記得2019年、她高中畢業前不久,一間名為「BLUE GALAXY」的留學代辦到高中宣傳可到台灣留學,主打著「有獎學金免費讀書還可打工賺錢」,每月可賺到相當於1,500萬至1,700萬越南盾的薪水(約新台幣1.9萬至2.2萬元)。誘人的招生話術吸引著阿黎和其他同學。
阿黎進一步詢問是否有她嚮往的觀光科系?仲介立刻打包票,臚列了台灣7間科技大學供她選擇,且保證入學。
於是阿黎繳了2,200美元(相當於5,400萬越南盾,約新台幣6.6萬元)的代辦費,裡頭包含簽證、機票、給仲介的服務費等,這金額對一個普通越南家庭來說是重擔,但她心裡盤算著:到台灣讀書是機會,學習獨立,還能賺錢,就試試看。
好不容易阿黎的父母向親友借了些錢,讓阿黎成功報名,但審核通過後,還需靠一筆約8,000多萬越南盾(約新台幣10萬元)的財力證明,好讓台灣駐外辦事處相信申請人有能力出國讀書來核發簽證。留學代辦業者也能一手包辦,先借錢匯錢進阿黎戶頭,等到審核通過,她再退還錢給業者。
原以為一切就緒,但卻是一連串噩夢的開始。出發前夕,留學代辦臨時通知她原本選的「觀光科系」學校沒有名額,只剩另一間學校的「餐飲管理科系」,阿黎回憶說,代辦的人語帶威脅,「只剩這個學校收你們,去不去?」還說一旦反悔,2,200美元無法返還,還告知她「來到台灣可以透過轉系或轉學,轉到想要的科系」。最後阿黎硬著頭皮離鄉來台,進入黎明技術學院。
跟阿黎一起來到台灣的,還有另外50名來自越南各地的學生。2019年底來台不久後,她們被安排到林口一間知名的行動穿戴電子廠打工,但做了6個多月就碰上COVID-19疫情,學校告知學生,工廠目前不需要這麼多人力。升上二年級後,又被送進了桃園一間食品廠當廠工,一週工作5天,剩下的2天則在校上課。
除了阿黎,另一名21歲來自南越鄉村的阿新(化名)同樣經「BLUE GALAXY」來台;代辦業者也是宣稱「來台讀書又可工作賺薪水,剩下的錢還能寄回家」,給他台灣4間科技大學選擇,最後「被分配」到黎明技術學院的電機工程系新南向產學合作專班。
但他想讀的是食品科系,夢想畢業後回到越南開個烘焙店,沒想到付完代辦費,卻進到電機系就讀。電機系的專班生必須進組裝機械零件工廠「實習」,阿新的課程被集中在週一到五的上午,下午1點後就得到工廠工作到晚上9點,一天下來要包裝跟組裝200~300個很重的機械零件,環境很糟,工作後整身都是油汙,過程中也曾向系上老師反映,讀電機系為何做機械的工作?老師則對他們說:「在台灣學電機跟機械都有關係。」
而「新南向產學合作國際專班」(後稱新南向專班)原本的特色,是希望透過產學無縫接軌,讓學位生邊學習邊實習,畢業後有機會進到企業在兩國的工廠裡工作,培育出了解台灣的外籍人才。
不斷出現的新南向專班亂象,讓原本台灣欲與東協和南亞國家交流的形象蒙塵。
「台灣有超過200所私立大學積極招募外籍學生,尤其是印尼籍,其後以教育為藉口將他們置於剝削性的勞動條件中。這些學生來台前大多對工作內容不知情,且來台後經常面臨合約變更、工時過長、居住環境差等與原合約不相符的情況。」
將18、19歲出來乍到台灣的東南亞或南亞學生,轉做為即時可用的底層勞動力──這種亂象,在教育部與勞動部兩個主責機關的監管下,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工讀』與『實習』界線模糊不清之情事,致遭學生淪為學工之質疑』。」
一名承辦新南向專班業務的校務人士私下告訴我們:「集合成一個專班的好處是,可以把學生的課程集中,方便整車拉(學生)去工作,比起散班較好操作。」
但這個操作,往往不是考慮學生是否學用相符,或提升技術讓學生學到東西,而是以工廠需求調整,讓學生的工時愈完整愈好。
原本赴台的留學生,多數時間卻待在工廠成為工人,弊端因此產生。
以阿黎工作情況為例,每天早上6點工作到下午3點,中間休息1小時,若加上加班,接著兩天回學校讀書的日子,等於沒有例休,往往累到無法上課。每月工作含加班,將近200小時,月薪約領3萬多元,幾乎是等同於一位外籍移工。
《報導者》進一步向黎明技術學院與聘僱阿黎等學生工作、專為便利店生產鮮食的「屏榮食品」查證,想了解是否違反產學合作規定?屏榮食品公司表示,他們跟學校建教合作已超過10年的時間,而近2年來,學校生源不足,實習學生慢慢從台灣學生變成外籍學生,都有照教育部規範和學校簽合約;目前該食品廠產線共有165名外籍生,大部分來自越南與泰國,還有少數的印尼學生。
「我們(用學生)也很怕違法,」食品廠的經理無奈地說,在產學合作這一塊,食品系學生學的是營養學等理論,但工廠端只需要穩定的人力,量化每一條生產線。
至於是否超時工作?食品廠則說,學校跟公司談的合作條件,就是開出月薪2萬4千元、每週工作5天,但若學生反映太累,未來會考慮調整成工作4天,讓他們休假,但這也會影響當初與學校談好的薪資條件。
黎明技術學院國際處處長張世鈺向《報導者》表示,由於越南仍是共產國家,當地學生要來台灣留學,必須要辦理很多文件,學校沒有辦法處理,一定要經過當地有執照的代辦業者。
他指出目前大部分越南代辦是語文訓練中心,有些學生若加收了住宿費或是語文訓練費用,台灣這裡仍難以判斷是否被超收,但會提醒學生注意。
張世鈺說,新南向專班是「客製化課程」把學生課程集中到每週兩天,以符合每週可工讀加實習40小時的規定,且當初是以月薪的條件跟食品廠談實習合作,為了符合月薪的工作時數,休假偏少,也因為安排不同生產線的時段,偶爾造成實習加工讀超時,未來若有些學生要求有休息的時間,會協助轉介到其他實習的機會,但他強調:「學生可以選擇,不會強迫實習。」
該校主任祕書黃信育則表示已接到教育部來函說明,坦承這是跟學生「溝通上的落差」,因該年度的學生一來就碰到疫情,狀況非常多,原本規劃的餐飲實習地點都因疫情歇業而臨時喊停,改到電子廠工作、或食品廠實習,甚至在去年(2021)COVID-19疫情最嚴重的2個月,還補助外籍生1天200元的生活費,「有善盡照顧學生的責任,」黃信育說。
新南向專班原本的用意良好,希望建立永續品質更為良好的跨國人力,但實習與打工同一地點,不少學校把學生送上環境不佳的生產線超時工作,更讓學生陷入難以學習的循環。
阿新最後下定決心,依規定把學費繳清後離開新南向專班,向學校申請成為一般外籍生,與台灣學生一起上課。他說雖然看不懂中文書,靠著深夜多比別人努力一點,總算跟上進度,不必在工廠做工,「終於有學到東西。」
在政府大力宣傳和投入新南向的人才交流政策下,外籍生來台後是在工作還是學習,成為爭議。
《報導者》訪談為外籍生工作開出「勞動許可」的勞動部,簡任視察葉明如聽聞學生超時工作的情況時表示,學生工作仍要符合《勞基法》,若每週沒有例假,就涉嫌違反《勞基法》第36條。但葉明如表示,目前新南向專班的實習不列入《勞基法》管理,因為實習時間不受《勞基法》管理,是教育部主責,勞動部「沒有置喙的空間」,勞動部最多只能針對學生打工超過20小時去勞檢,若學生受到剝削,她表示:「可以去申訴啊!」
然而,對於第一次出國,來台過程只能接收代辦、學校指令和管理,中文欠佳又不懂台灣勞動法規的年輕學生們,並不清楚在喘不過氣的工作和生活節奏裡,該如何申訴。
18、19歲的學生,承受了超乎他們年齡能面對的極限。
菲律賓籍的神父陳文鐵與越南籍修女阮紅艷,原本長期救援國內遭剝削的移工,但從2019年開始,第一次接到菲律賓學生遭變相成為學工的事件後,他們開始接到更多東南亞外籍生的求援,特別是去年4月COVID-19社區疫情爆發以來,事態更為嚴重。
根據阮紅艷統計,去年5~7月每月從北到南救援物資發放超過1千多份、救援物資金額達70多萬元。每當發放救援物資,見到的都是一張張19歲到20歲的稚嫩臉孔,她非常心疼。
阮紅艷在跟學生互動過程發現,有不少學生來自河內、胡志明之外的二線三線小城,表示仲介把觸角伸向家庭經濟條件更差的學生,學生幾乎是借錢來台讀書。有人曾對她說,如果學生不想工作可以離開。但她反問:「不學就可以離開,但真的能走嗎?」她說,越南鄉下的學生出國讀書,在當地是一件光榮的事,如果突然回去,是很沒面子的事。越南學生忍耐度高,即使在台灣過得不好,會躲在教會的角落,一言不語,忍著繼續做工的日子。教會只能想辦法「填飽他們的肚子」。
長期救援移工的陳文鐵認為,不斷發生的剝削事件,代表教育部根本沒有學到教訓,現況沒有太大的改善。他形容「新南向專班像是個人口販運的產業鏈」,仲介先跟東南亞學生建立了一個求學天堂的想像,號稱免費讀書又可賺錢,吸引他們來台;接著,又要求經濟相對弱勢的學生支付高額費用,最後一刻才告知不能選擇理想科系,抵台後還有學費和生活費。
背債的外籍生最後不得不走上「學工」之路,接受集中式管理、低薪重複的工作。雖然不少雇主對學生說「你要做就做,不做換別人」,陳文鐵說,這對初到陌生環境又背債的學生,幾乎沒有其他的選擇。
台灣仲介與來源國仲介聯手,以各種話術強力招聘經濟弱勢的學生來台,其實在2018年4月,已讓教育部行文規範學校不准靠仲介招收外籍生。但近年來仲介包裝成華語補習班、留學代辦來經營,模糊了留學與仲介的身分。
根據駐外單位在回報監察院的電報中指出,外館常無法辨識替學生申請簽證的業者是否為仲介或是留學代辦,而增加簽證核發的困難。
一名在南部技職學校負責承辦外籍學招生業務的行政人員透露,他們也很擔心觸犯這條紅線,因為一觸法,就會被教育部禁止招生,但他無奈說:「當地介紹機構拿出來的都是某留學顧問(中心)招牌,根本沒有規範,要怎麼去查核?」
台灣一間專門引進外籍移工的人力仲介公司私下表示,目前這是一個灰色地帶,現在教育部抓得嚴,只能在當地成立華語文中心(或華語補習班),表面上是經營語文班,但私底下是招募外籍學生到台灣和日本,同樣是像「學工」的性質。他認為,「仲介」兩字現在像背負原罪,但若心不正而是想要引誘學生來台,掛上「仲介」、「教育代辦」、「華語文中心」的名字都一樣。
教育部次長劉孟奇接受《報導者》專訪時表示,過去幾年在新南向專班獲得很多教訓(負面新聞),很大力氣在盯專班運作。未來學校是否與仲介合作,不能只看掛什麼「招牌」,「這部分要看業者向學生收費多寡,來判斷是留學顧問跟仲介的差別。」教育部也決定在2022年推動外籍生需「華語先修」以及加強教學訪視的作法,試圖杜絕對外籍生的剝削。
(延伸閱讀:〈教育部祭殺手鐧,欲斷私校與掮客「要外生也要錢」利益鏈〉)
重新檢視政府補助開設新南向專班的出發點,是為了培育來源國的產業人才,透過技職學校與台灣企業結合,由學校端開設專班、企業端提供實習職缺,最後政府花了大筆預算補助,這些學生獲得專業技術後回到母國就業,人才卻留不住。若在台灣工廠普遍缺工的同時,若能真正讓學生學習專業技能,又有良好的實習安排而非惡意剝削,循序漸進在工廠訓練個2~3年,一直做到畢業,讓這些學生繼留台灣或回到台灣企業在外國的工廠,或許將會是產業裡穩定的人力資源。
當初立意良善的新南向政策是否有本持著初衷?是讓台灣獲得外交機會,亦或只是讓部分有心人士操作成為補充學校生源的一門「人口販運」生意?在新南向學生來台就學人數迎向新高的此刻,將是一個迫切需要被面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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