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子化衝擊國內大專校院的招生,後段私立大學生源快速減少,部分面臨退場的私校在陸生來台受阻後,廣收外籍生、新南向產學專班成為他們的招生浮木。2019年接連爆發建國、育達等科大,與掮客、仲介聯手招生,送外籍生到工廠擔任廉價勞工後,這股野火似乎燒不盡,被剝削的學生如今正從東南亞轉向到非洲的學生。
部分後段私校的國際招生是如何失控?國際招生複雜投入資源多,究竟誰得利?教育部要如何阻斷這條利益鏈?
《報導者》專訪教育部政務次長劉孟奇,他透露將在2022年設計「國際專修部」制度,要求辦學不佳或無能力全英語教學的大學,必須讓外籍生「先修」一年華語,確保外籍生有能力融入台灣大學生活。這個制度是否能改善部分學校的招生亂象?
根據教育部統計處資料顯示,近10年來台攻讀學位的境外學位生從2011年的25,107人增加至2020年的62,387人,成長近1.5倍;其中私立大專校院更是從2011年的4,687人增至21,836人,成長近3.7倍,凸顯國際招生政策奏效,私校尤其明顯。
但人數激增的背後,卻也在2018年起陸續爆發私校外籍生打黑工或淪為廉價勞動力的醜聞。《報導者》近來調查中州科技大學來自非洲烏干達留學台灣卻淪為4年綁債勞工、聽不懂中文只能枯坐在教室的現況,凸顯部分後段私校失控的國際招生。
由於在馬來西亞、印尼及越南等東南亞國家招生已逐漸進入紅海階段,後段私校應變速度很快,不只將目標轉向南亞,甚至在這兩、三年轉向非洲等開發中國家。
曾擔任過南華大學國際長的周平觀察,台灣的高等教育經過擴張後,大學校內一級組織也擴張──教育部的系所評鑑、校務評鑑及各種補助計畫中都有「國際化程度」多項指標,私校便紛紛成立國際處,「為了招生,私校特別招攬熟悉這方面業務的人才,組成團隊專心衝外籍生人數。」他指出,私校國際處每年最重要的業務是到香港、馬來西亞、韓國、蒙古國等地參加教育展,甚至在當地開設先修班,再整批引入台灣的學校就讀。
有些學校還能自己走出去招生,但有的學校為節省人事成本,無力招生又想快速取得生源,就開始外包招生業務給仲介或中間人。一開始,他們先外包夜間部、建教合作生、學分班學生等招生業務,緊接著,又轉向外包外籍生的招生業務。《報導者》訪談發現,除了台灣業者外,還有國外當地的仲介,甚至有業者在台灣與越南等地都有公司,一條龍式服務地轉向承攬私校的外籍生招生。
仲介與學校間各取所得:學校補生源,仲介取回扣。在移工市場過度競爭後走入學校的仲介或中間人,有的「按人頭抽服務費」、有的「拿第一年學費做回扣」,也有「達一定人頭額度後取得學費」(例如原本要招8人,超過的人數,其學費進入仲介口袋)的方式。
學校怎麼支付中間人經費?一家不具名的人力公司透露,學校都是法人,不可能直接付錢給外包業者,所以業者會成立賣教材的公司,學校以採購教材名義付費,規避教育部稽查。近年有私校因為與仲介拆帳出現糾紛,導致仲介經常跑進大學校園內要錢,有學校付錢了事,另外也有不少官司。
由於私校在兩國的仲介業者合作下招收外籍生,每個環節都可能向學生收取各式費用;此外,招生時為誘導學生來台而過度承諾獎學金,最後卻未發放,導致學生債台高築,赴台後陷入打工還債的漩渦。
2017年的康寧大學(斯里蘭卡學生)跟2019年的建國科技大學(印尼學生)事件,就是因為仲介抽傭過多,再加上學生一週僅兩天在學上課,其餘全投入工廠並超時工作,有些學生的證件還遭仲介扣押,淪為血汗黑工。
這種從招生開始就失控的情況,頻頻出現在新南向產學合作國際專班,也出現在學校以「化整為零」方式招收非洲學生入班的情況,其中《報導者》追蹤調查的中州科大(烏干達學生)就是最明顯的例子。
目前教育部學位生與非學位的外籍生人數都達史上新高,但究竟這些學生學到什麼?有沒有被善待?
多數私校的外籍生違失事件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混班」:這些外籍生都是進入一般班級上課,而非教育部推動新南向政策的產學合作國際專班。這凸顯出教育部近年將重心擺在監管專班的同時,部分毫無英語教學和管理能力的私校,巧妙避開教育部的督導,將外籍生打散進入一般班級與台灣學生混班上課,造成教學零成效,更進一步把學生推進仲介的手裡成為「學工」,淪為私校內最黑暗的角落。
雖然的確有部分學生來台專為打工、不為學習的情況,但在《報導者》訪談和研究中,多數學生是為了來台學習專業技術或知識,學成返國後貢獻所學,打工只是賺取學費與生活費。2017年康寧大學的斯里蘭卡學生在爆發淪為黑工事件後,4年多過去,2021年9月仍有18名學生延畢,卻因學校開課不足無法成班,寫信向外交部反映,教育部才介入協調學校開課。顯示這些學生還是想要學習,並取得學位。
不論混班或專班,怎麼解決外籍生被仲介以哄騙方式來台就學,落入「學工」的厄運?
教育部政務次長劉孟奇接受《報導者》專訪時表示,這幾年處理過好幾件私校招收外籍生出包案件,教育部對每一件都重懲,通常會將學校列入「專案輔導」,並禁止招收外籍生,「這會讓學校很痛,因為日後要解除專案輔導的嚴格監管,需要花非常多的力氣。」根據《教育部輔導私立大專校院改善及停辦實施原則》,學校被列入專案輔導後,教育部會成立輔導小組,要求學校立即停招外籍生,並在3個月內私校提出改善計畫,輔導期為期2年,改善計畫完成後才能解除。
但為什麼私校透過仲介招募外籍生的問題還是層出不窮?劉孟奇說:「學校承受壞處,可能是個人拿到好處,我大膽猜測,這種集體非理性,一定有個體的理性存在,有人在這中間把成本轉嫁給學校去吸收,做這種事一定是飲鴆止渴,只是差別在於『學校飲鴆、個人止渴』。」
每回學校被檢舉或投訴,而教育部派員到校查訪時,「十所學校中有九所都辯稱不知情,其中一所是當場抓到無可抵賴。」劉孟奇說,對於新南向政策不容許違法,一旦抓到一定對學校重罰,歡迎學生提出檢舉。
不過個案檢舉總是等到事件爆發,才重罰一間學校,有沒有釜底抽薪的制度能避免情況的惡化?
劉孟奇說明,從過去幾個個案的教訓中學習,部分私校從國外委由仲介招生、接送機、來台進入學校的一條龍作法是問題核心,如果想遏止亂象,必須在這過程中找到檢核點。他認為目前規劃的「國際專修部」能讓學生脫離學校與仲介聯手的一條龍招生模式,先進入華語中心,在華語教學過程中,「一年時間足夠讓一些問題浮現」。
另外,根據私校招收外籍生的經驗回饋,劉孟奇認為,外籍生華語能力不足時,連融入大學生活都會是問題;加上華語是比較有門檻的語言,給外籍生一段時間專心學習、把語文能力補上,才能兼顧招生與後續的學習品質,對於台灣在國際上的高教輸出才有正面幫助。
王柏婷強調,招收外籍生並不容易,而且只要有一個學生來台就讀經驗不佳,回國後一傳十、十傳百,日後再去當地招生將更加困難,因此經過幾年的調整,即使來台就讀全英語班,也會鼓勵外籍生多學華語,畢竟英語非台灣民間通用語,在台灣生活也不只有校園,要能適應生活才能專心學業。
面對近年來私校招收外籍生頻出狀況,劉孟奇表示,這確實是教訓,過去嚴管專班、疏漏「混班」可能衍生出的各種問題,教育部也研擬將目前針對大學的「教學品質查核」中,新增外籍生學習狀況,用來檢視外籍生混班情形。
周平以自身教學經驗舉例,招收進來的外籍學生不乏有程度好的學生,但品質參差不齊問題也逐漸浮現。他在英文授課過程中,就遇過拿著不錯的托福成績進來的學生,課堂上表現落差很大,甚至連英文都不太會說,他只能當掉學生,請他們重修,很多私校也都有類似狀況。 英文程度不佳、華語程度更差的外籍生該怎麼辦?這些場景在近年外籍生人數大增的情況下,持續在各大學的課堂內發生。
雖然教育部針對招收外籍生亂象提出解決方法,但不論新南向產學合作國際專班或混班學生,根據勞動部統計,外籍生工作證發放數量從2011年的8,860人次暴增至2020年的72,338人次,通過率都是97%以上,顯示教育部核可的境外生,勞動部幾乎是無條件通過,跨部會之間的查核過程並不嚴謹。
如果增加外籍生來台是既定政策,政府部門就得拿出本事把關來台學生的權益,從外交、經濟、教育與勞動等政府各部門的橫向聯繫開始,若彼此脫鉤,教育部只管招生,外交部無法認定學生是否真來台讀書,而經濟部、勞動部又無法有效管理工廠與勞動條件,讓學生來台變學工事情不斷發生,就算成為高等教育輸出大國,仍將會蒙上人權剝削的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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