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執法兩岸爭執不下,中國海警越界恐成常態

金廈海域翻船事件後,居民眼中「最安全的前線」如何維持現狀?
從金門烈嶼沙溪堡望向對岸,廈門近在眼前,相比遊客的好奇,金門更是當地居民口中「最安全的前線」。(攝影/黃世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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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4日中午,一艘無船名號、無船籍港、無船舶證書的中國違法「三無漁船」闖入金門縣「禁止、限制水域」,並在我方海巡署追緝期間翻覆,釀成2死意外。兩岸船隻在金門─廈門海域中線活動、不時越界,曾是這片海洋上的常態,但本次意外引發的政治衝突前所未見。

案發後,中國國台辦宣告不承認我方海域的合法性,中國海警船為此加強出海頻率,中國官媒也大動作公布海警巡邏影片。如今「翻船」的責任歸屬已成兩岸熱議話題,也在國內掀起執政黨、在野黨間論戰。

當台灣本島對這場國安危機爭論不休,《報導者》實際踏上金門,卻發現多數居民態度冷靜。我們採訪地方議員、金門大學教授、分屬三個世代且政治立場相異的金門居民,分析他們口中「最安全的前線」如何形成?如何繼續維持?

「目前有一艘A類
亦稱「甲類」,為《海岸巡防機關執行台灣地區漁港及遊艇港安全檢查作業規定》中定義的無違法紀錄船。由於雷達上無法顯示該中國漁船的資訊,海巡隊員抵達現場取締才發現對方為三無漁船。
高速前進,目前往北碇島前進,請貴台
正好在鄰近海域巡邏的金門海巡隊CP-1021艇。
前往防堵。」2月14日中午12點52分,海巡署金門巡防區於雷達上發現一艘中國漁船駛入金門縣沿海,並通報鄰近艦艇前往驅離,但在18分鐘後,該漁船意外翻覆,2名中國船員溺斃,開啟至今尚未落幕的兩岸海上爭議。
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之間的海域存在多條界線,最常被提及的「台海中線」近年不斷遭解放軍軍機、軍艦常態性「越界」試探,時下各方矚目的「金廈海域中線」則以金門縣與中國廈門市之間的「禁止、限制水域
90年代台海兩岸關係和緩,但在互不承認主權的情況下進行交流,需要規範界定雙方的地理邊界。於是國防部在1998年依《台灣地區與大陸地區人民關係條例》(簡稱兩岸條例)公布全國的「禁止、限制水域」。多數禁限制水域和領海範圍相同,唯金門縣、連江縣與中國福建省的邊界接壤,因此水域為不規則形狀。
若中國船隻未經許可進入「限制水域」,將被我方警告離開,未駛離者將被登船檢查;若對方是進入「禁止水域」,則會一律由我方海巡人員強制登船檢查。
」為界,兩岸間最近距離不到2公里。

金門縣內12座島嶼正好位於中國福建省九龍江出海口,緊鄰廈門市為首的多個海運航道,雙方漁場甚至互相重疊,兩岸船隻長年圍繞著「中線」互動,根據海巡署在3月4日赴立法院報告,每日皆有15~17起取締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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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案3天後(2月17日),中方一反過往低調態度,中國國台辦先是大動作召開記者會回應「根本不存在所謂『禁止、限制水域』一說」,中國海警局隔天宣布將在金廈海域進行「常態性執法行動」,19日隨即登上一艘金門觀光船臨檢。25日中方再派出4艘艦艇越過金廈中線,中國海警局同步在微博上傳航行影片,並把金門島、台灣海巡艇拍入畫面中,大打輿論戰。

中華戰略前瞻協會研究員揭仲指出,中方破壞舊有默契,並派遣海警船進入金門禁限制水域的目標是「建立執法事實」,並藉此支撐其對金門諸島的主權訴求,此作法常見於釣魚台、南海等中國與鄰國的爭議地帶,目前仍無法排除中方執法船艦未來以「護漁」為由,常態進入金門海域的可能性。

金廈海域面臨近年最嚴重的政治風波,不只台灣媒體關注此事,《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美聯社》(Associated Press)、《自由亞洲電台》(RFA)、《德國之聲》(DW)、《英國廣播公司》(BBC)、日本《朝日新聞》皆派員赴金門採訪。然而《報導者》抵達金門,卻發現在地居民多冷靜以對,受訪者之一、金門觀光特產協會理事長李鍾靈甚至反問我們:

「我真的很好奇,為什麼突然這麼多記者來金門?有這麼嚴重嗎?」
居民為何低調?檯面上下,金廈難以切割的地理、經濟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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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與兩岸僵局對金門旅遊業造成衝擊,是金門觀光特產協會理事長李鍾靈眼中最急迫的在地議題。(攝影/黃世澤)
疫情與兩岸僵局對金門旅遊業造成衝擊,是金門觀光特產協會理事長李鍾靈眼中最急迫的在地議題。(攝影/黃世澤)

李鍾靈在金門最繁華的街道上有多家店面,牛排、雞排、手搖杯,只要能賣給遊客的行業,他都參與。這是金門居民的普遍選擇,除了報考公職或擠進金門酒廠任職,觀光與服務業是當地人賴以維生的經濟支柱。

早在2001年「小三通
2000年我國修訂《離島建設條例》第18條:「為促進離島(指澎金馬地區)發展,在台灣本島與大陸地區全面通航之前,得先行試辦金門、馬祖、澎湖地區與大陸地區通航」,此條文被稱為「小三通」條款;並於隔年正式開放金門─廈門航線。
」駛航前,李鍾靈便考了船舶駕照,他的商業嗅覺敏銳,「想說以後可以自己接客、做生意。」雖然李鍾靈最後仍選擇在陸地上發展,但對長年遊走兩岸的金門商人而言,這片海域的爭議並非罕事,也非難事:
「金門是島國中的外島,一切都要自力更生。」

金門與台灣島相隔約200公里,與廈門的最短距離卻不到10公里,單趟航程只需30分鐘,站在海邊抬起頭,兩岸便能隔海對望。如同台灣島上緊鄰台北市、台中市等都會區的衛星鄉鎮常面臨城鄉差距,金門也自然走得離廈門更近一些,並將廈門視為比較對象。

金門縣設籍人口約14萬,常駐人口僅50,000餘;COVID-19疫情爆發前,2019年全境旅客數達240萬,其中近半來自中國。疫情間各國停止往來,金門旅客數雪崩式下滑,後一度依靠「振興國旅」政策吸引連兩年超過130萬國內旅客,但今年(2024)跨國旅遊回溫,金門1至2月的同期造訪人數再度跌落3成。

國旅衰退衍生的虧損,讓不少金門居民選擇對本事件沉默回應,害怕阻礙「小三通」雙向復航,李鍾靈即是深受影響的其中一人。他說:「現在小三通只有單向,就是我們的人過去(廈門)消費,繁榮他們的經濟,每天把錢送去人家。」

《報導者》進一步走訪金門多個漁港,現場接觸當地漁民,數人皆閉口不願多談,當我們詢問「是否在海上見過中國漁船?」一位中年漁民更收起笑容強硬回應:「沒遇過!」金門縣議員董森堡出身魚商世家,他無奈表示,這些冷淡反應皆在意料之中。

政治面與廈門相左,經濟上卻得仰賴廈門謀生,成為金門居民和台灣本島輿論的主要差異。以本次翻船事件為例,董森堡分析:

「因為捕撈量有限,大陸漁船越界等同搶奪金門漁民的資源,所以漁民普遍支持海巡執法;但金門漁民捕到的漁獲,通常又銷往大陸地區,他們當然得保持低調。」

春、冬之際是金門主要漁種「黃魚」產季,即使金門區漁會理事長陳水義在2月17日、26日兩度呼籲漁民注意安全,仍阻擋不了漁民出海。於是陳水義在2月底後便不再向媒體露面,《報導者》透過其親屬聯繫,他也拒絕受訪。

至於發生海難的中國漁船究竟為何越界?一位不願具名的金門大學國際暨大陸事務學系教師質疑,「來釣魚何必裝2具引擎?是否有可能走私毒品、肉類、槍枝?」他強調,金門民眾需要海巡保障。

另一位熟悉漁民生態的在地人士則透露,台灣海巡、中國海警現在都加強執法,「被保護的是漁民,最怕的也是漁民」,因為部分有心人士長期在中線附近進行地下交易,黃魚正是熱門商品,賣給中國海產商的價差可高達上萬元。

金廈兩岸的走私行為自1990年代開始,這些設備簡易,無船名號、無船籍港、無船舶證書,難以管制的「三無」船隻對中國同樣是棘手問題。由於三無船隻屢傳意外,常耗費大量警力救援,廣東省珠海市公安局、海警局日前也發布通告,明令三無船隻禁止離港,違反規定者將一律取締並銷毀。

至於2月19日下午,6名中國海警登上我方的觀光船「初日號」臨檢,創下兩岸停火後首例一事,董森堡判斷,該次臨檢的宣誓意味濃厚,畢竟中方也得回應內部民意,而事發後船公司也不對此事作任何表態。「這裡是兩岸的交會點,存在地理和歷史的特殊性,」董森堡說,這些在地人才熟知的金、台差異,經常讓台灣本島「看不懂金門」。

被中華民國遺忘的離島,如何轉與廈門緊密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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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金門大學校門口的「壽與國同」紀念碑,體現金門和台灣本島的認同差異。(攝影/黃世澤)
國立金門大學校門口的「壽與國同」紀念碑,體現金門和台灣本島的認同差異。(攝影/黃世澤)

董森堡口中的「歷史特殊性」在多數台灣人腦海裡,只有金門曾身為「戰地」的模糊印象。事實上,金門、連江兩縣在1949年兩岸分治之前,幾乎和台灣本島毫無淵源,它們從未被任何西方政權殖民,僅在中日戰爭期間被日本占領8年,幾個世紀以來,皆屬於廈門文化圈一環。

「在這座島上,還有不少老一輩認為自己有別於台灣、中共兩岸,夾在中間的金門居民才是正統『中華』繼承人。」

在地文史工作者洪篤欽說,國立金門大學校門口立著一塊「壽與國同」紀念碑,便是金門和台灣本島存在認同差異的最佳證明。

紀念碑由前總統馬英九在2011年所立,時任國史館館長呂芳上撰文說明其意涵:「民國34年(1945)抗日勝利,台灣澎湖始回祖國懷抱,而中國大陸則自38年(1949)起失守,100年間
意指民國元年(1911)至設立此碑的2011年。
只有金門和馬祖始終是中華民國實質管轄的領土。」
政府中樞詮釋的「壽與國同」,對今年58歲的洪篤欽卻像諷刺,因為台灣本島在1987年解除戒嚴令,開始民主化轉型;金門、馬祖兩地直到1992年才開放。而在1956年至1992年間,金馬甚至面臨比戒嚴更嚴格的「戰地政務
金馬地區於1956年至1992年間實行「戰地政務」,核心概念為「軍民一體」,由軍方主導縣政;居民日常生活受軍事體制影響極深,除了全民必須加入民防隊之外,還有宵禁、燈火管制等多項措施。直至1992年11月7日才終止戰地政務時期。
」時期,居民不得任意對外通訊、不得自由前往海邊,還必須接受長期軍事訓練,這都是洪篤欽的童年。

隨兩岸關係在90年代和緩,金門被迫承擔的戰地任務逐漸淡化,曾經的10萬駐軍只剩3千人;也由於軍事科技發展,飛彈等新武器取代了射程有限的傳統火炮,加上當代中國的戰機、軍艦數量遠高於往昔,若中國有意染指台灣,已不必再把金門視為橋頭堡。許多地方人士都向《報導者》形容,金門宛如最安全的前線。

「我猜解放軍要入侵台灣,直接繞過金門就好,對岸沒那麼笨,要打台灣還先打金門警告全世界。」洪篤欽雖對中國抱持戒心,卻同樣不擔心金門再次成為戰地。他年輕時曾赴台灣生活,回到金門經營民宿後,每天看著船舶航線圖追蹤中國海警船足跡,並記錄大量從廈門漂流而來的海洋垃圾。

這些灰色地帶衝突,比戰爭更令洪篤欽煩惱,他在訪談間多次以「香港」類比金門,擔心金門過度仰賴廈門,將如同香港漸失主權。李鍾靈等多位金門居民也同樣提起香港,然而,他們口中的香港是緊鄰廣東省、充滿人口紅利與商業機會的應許之地。

即使想法天差地遠,兩方仍一致認同,金門是中華民國台灣的邊疆地帶,是塊被遺忘的土地。

青年返鄉,發現自己已成故鄉的「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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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青年王苓參與、經營過多個社區營造據點,致力讓多元文化在金門扎根,也讓世界更認識金門。(攝影/黃世澤)

與廈門距離近,讓多數金門居民對兩岸關係樂觀,卻是洪篤欽與另一批金門青年的焦慮來源。未滿40歲的民宿業者王苓、洪亭棣曾經營社區據點「後浦泡茶間」,吸引不少在地青年聚集。當時眾人常在店裡談論公共事務,支持當地文資保存與環境運動,還在傳統老街掛上巨幅彩虹旗聲援同志婚姻。他們試圖在戰地記憶之外,描繪出「當代金門」的多元面貌。

王苓目前返鄉已10年、洪亭棣則是7年,他們因關注文史議題成為朋友,並同樣體驗過自己與金門、台灣兩岸之間的雙重疏離。

第一次衝擊來自赴台讀大學時,王苓總感覺自己在台灣本島被「隔絕在外」,同儕對金門過度陌生,她也無法輕易解釋何謂金門,「反而是我回到故鄉後,花了許多時間重新理解這座島嶼,才建立起認同,」在這之前「別人認不得我,我也認不得自己」。

王苓舉例,她日前協助一外國記者赴金門採訪,親眼看見該記者被地方人士質疑:

「他問對方如何看待台海局勢,結果被回嗆『這裡是福建省』。」

洪亭棣的經驗則是返回金門後。洪亭棣為「解嚴後」世代,幼時未在金門長居的他隱約感覺到,「長輩和我的認同好像有點不一樣?」接著洪亭棣逐漸發現,他和親戚雖然都自詡為金門子弟,但「在金門之外,更上層的認同,就分為台灣或大中華主義」,當他意識到自己更傾向於台灣時,便成了故鄉的異鄉人。

面對這份矛盾,洪亭棣選擇從歷史角度追尋,並以「閩南文化」囊括中國大陸沿海至金門、台灣之間的共同特色,試圖建立起不以政權為主的新認同。

海難加劇兩岸僵局,也逼著金門居民正視認同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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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通」讓金門居民與廈門彷彿一日生活圈,交流緊密,不少旅客手持大量水貨商品賺取代購費和價差。(攝影/黃世澤)
「小三通」讓金門居民與廈門彷彿一日生活圈,交流緊密,不少旅客手持大量水貨商品賺取代購費和價差。(攝影/黃世澤)

在金城老街上經營酒莊的業者羅沐高年逾40歲,正好經歷兩岸最封閉與最開放的兩個年代,他用一句話總結對故鄉的心情:

「我很喜歡金門,也很想逃離它。」

這份矛盾包含經濟壓力,也參雜對故鄉發展的失望。羅沐高還記得兒時受軍訓教育,成年後在金門一度苦無出路,又親眼見證對岸廈門迅速築起高樓的焦慮感。

羅沐高的人生宛如近代金門縮影。母親一系是旅居汶萊的金門僑民
金門自19世紀便是華人「下南洋」的出發地,據台灣師範大學東亞學系教授江柏煒統計,百年來扎根東南亞各國的金門後代高達百萬人。
,他從小喝「Kopi O
Kopi為馬來語中的咖啡,通常會加入煉乳;O則是台語中的「黑」諧音,兩個字連在一起的「Kopi O」意即黑咖啡。
」長大,在金廈兩岸「小額貿易」最盛行的時代,羅沐高也曾和父母一起踩著潮汐,趁夜晚去海邊購買廈門運來的走私商品,「號稱早上才從四川採收的水蜜桃,晚上就送來金門了。」

成年的羅沐高正好遇上小三通開放,彼時廈門物價相對低廉,走在路上「還有一點異國風情」都深深吸引著他。大約每個半月一次,羅沐高會和朋友相約赴廈門唱歌、按摩,睡一覺再起床吃大餐,最後搭下午航班回金門,「就像你們本島人放假會去台北玩。」

「兩岸的碼頭外面都有『水貨』買家和賣家,只要幫忙提貨過海關,簡單幾條菸或幾罐酒,船票就賺回來了,運氣好甚至還有閒錢,」羅沐高說,這種生活模式完全無涉政治,玩樂歸玩樂,賺錢歸賺錢,他還在對岸買了房產,從遊客晉身投資客。

羅沐高至今只為求學和服役在台灣本島住過2年,對他來說,廈門只是剛好位在金門隔壁的大都會,並不排斥在那長期生活,「如果年輕時不是為了趕快賺錢,可以在台灣多待幾年的話,我看待兩岸的立場可能也會不同吧。」而疫情兩岸斷航期間,羅沐高甚至一度失落,因為假日被關在島上,沒地方可逛。

王苓、洪亭棣兩人也不諱言,過去常和親友搭乘小三通享受廈門低物價、高發展的消遣。王苓會去廈門美術館觀展,還在當地影展結識有共同興趣的友人,「中午去她家拿網拍,吃個飯,下午再回金門。」

「但現在我已經不敢搭(小三通)了,」王苓說,兩岸議題是他們在金門始終無法觸碰的禁地,她常接受媒體採訪、暢談社區理念,並對當今中國抱持疑慮。洪亭棣則形容,每次聊起兩岸,「我們就像古代的地下教會,」很難公開被討論,聲音非常微小。

「多數人就是支持維持現狀,被動接受現實。」洪亭棣眼中如此,王苓也坦承:「緊張久了好像也就這樣,最近與2019年相比,我沒有那麼緊張,可能已經習慣這種狀態了吧。」

令兩人意外的是,翻船事件不只久違地讓金廈海域成為國際焦點,他們更發現──過去想像中的「同溫層」其實在兩岸議題上充滿歧見,尤其「能否相信中國仍是可正常互動的對象?」洪亭棣沒有答案,只是淡淡回應:「你去問不同的年輕人,會得到不同的論點。」

至於近日事件是否對羅沐高的生意、生活造成影響?他想破了頭,唯一的答案是:每年農曆3月23日舉辦的「媽祖海上巡安」,今年取消了。

不只衝突,還有合作──台灣視角未曾理解的金廈海域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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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嶼的雙口海岸是金門縣各聚落中離廈門最近者,距離僅5公里,正前方就是廈門 「一國兩制統一中國」標語所在地。(攝影/黃世澤)
烈嶼的雙口海岸是金門縣各聚落中離廈門最近者,距離僅5公里,正前方就是廈門 「一國兩制統一中國」標語所在地。(攝影/黃世澤)

金門天后宮已有300年歷史,近年開始的「海上巡安」則由超過30艘漁船載著媽祖金身繞行金門海域一圈,航線正好緊鄰「禁止、限制水域」邊緣。如今活動雖取消,但從這場宗教儀式仍可見,圍繞「金廈中線」的互動不只衝突,還有合作。

去年夏天,金門縣水產試驗所和廈門市海洋發展局「聯合放流魚苗」,這項保育活動自2015年起舉辦,雙方船隻在活動當天齊聚「中線」兩側,副縣長李文良與廈門官方代表站在彼此的船艦上隔海握手,互贈禮品,再沿著彼此的水域邊界流放魚苗,共計35萬尾。

金門大學教務長、海洋與邊境管理系教授高瑞新說,「保持交流,但不進入彼此海域,是金廈雙方的長期默契。」自2009年至2016年之間,台灣海巡與中國海警還定期舉辦「共同執法」,如同放流魚苗,兩國艦艇會在中線「象徵性」舉辦典禮後,便掉頭往各自的海域取締非法漁船。2017年冬天,我方打撈220顆自中國漂來的海上廢棄浮筒後,也根據國際《巴塞爾公約》
於1992年生效的國際公約,全稱為《控制危險廢料越境轉移及其處置巴塞爾公約》(Basel Convention on the Control of Transboundary Movements of Hazardous Wastes and Their Disposal),主要目的為管制跨國廢棄物、減少環境汙染,並提升各國共同管理廢棄物的默契。
,在中線將浮球送還廈門市環保局。

身為海洋學者,高瑞新眼中的金廈海域面臨非法捕撈、非法抽砂、漁業資源耗竭、海漂垃圾等環境破壞,急需以「海洋空間規劃」進行全盤管理;但金門和中國廈門市、泉州市、漳州市共享九龍江出海口,必須以跨域思維整治,「像海洋垃圾有9成都從大陸漂來,金門只能被迫合作,」這是他目前無法解決的困境。

即便如此,高瑞新仍期待民間的環保與學術交流成為兩岸政治僵局破口,「只要這種合作繼續,就能象徵中線依舊存在。」

近期赴台灣本島舉辦金門大學的招生說明會時,不乏有家長詢問高瑞新:「金門現在安全嗎?」他預測本次事件將逐漸平息,目前尚無立即風險。高瑞新也透露,案發後兩岸執法單位仍有日常勤務須協調,私下「熱線」從未中斷。

從事教職之前,高瑞新曾在高雄港務警察總隊服役17年,體驗過截然不同的兩岸溫差,他認為「人力流失」恐是未來隱憂。高瑞新說明,金廈各自的執法單位仍維持官方互動時,雙方隊員會累積經驗、人脈、默契,「這些看不見的能力,對辛苦又危險的海上執法非常重要。」

但目前雙方在「帳面上」已無往來,資深隊員逐漸退役或調職,尤其「熟悉和陸方互動的隊員一離開,都是巨大損失,」高瑞新主張海巡署必須從本案著手,重新建立執法規則,避免前線人員出現斷層。

以保育、取締走私為名,劃定新界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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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泊於羅厝漁港的海巡艇,海巡隊員會在各個碼頭待命,收到命令後就近出航。(攝影/黃世澤)
停泊於羅厝漁港的海巡艇,海巡隊員會在各個碼頭待命,收到命令後就近出航。(攝影/黃世澤)

而在國安層次之外,如何減少圍繞金廈海域的日常摩擦?高瑞新主張兩岸可以保育名義劃定「海上保護區」,在既有中線外增設不同的新界線,「對環境有益,也自然區隔了兩岸漁船,減少捕撈時的可能衝突。」

董森堡贊同此方案,更認為金門和廈門間必須建立高價值漁獲的「合法產銷平台」與「兩岸取締非法作業船隻準則」,避免地下交易繼續圍繞中線活動。他認為,減少非法案件對兩岸執法單位都有益,並降低因取締衍生的風險。

「他們(中國)聲稱始終沒有中線存在,但這條線確實在這,而且劃定界線其實對彼此都有幫助。」董森堡舉例,若民船遭遇意外,「沒有中線的話誰要來救?在哪邊救?」他認為,本次翻船意外仍需聚焦「非法」一事。

高瑞新旅居金門已12年,遊走台灣、金門、廈門三地的學者身分正好便於他觀察時事:

「在地人要的當然是和平,但以百姓角度很難意識、評估危險的真實性,他們只能從事件發生後,讀台灣的報導去認識兩岸發生甚麼事?與此同時,由於金門居民和對岸(廈門)密切互動,這種獨特的生活經驗,又往往緩解了他們對政治、國安問題的擔憂。」
中方再闖金門海域,「最安全的前線」能否維持現狀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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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役戰車擺放於金門的海岸邊,凸顯戰地風情。兩岸自90年代實質停火後,整座金門諸島都處在離台灣太遠,又離中國太近的灰色地帶。(攝影/黃世澤)
退役戰車擺放於金門的海岸邊,凸顯戰地風情。兩岸自90年代實質停火後,整座金門諸島都處在離台灣太遠,又離中國太近的灰色地帶。(攝影/黃世澤)

3月14日,就在「214翻船事件」正巧一個月後的凌晨,金廈海域風浪不斷,一艘中國漁船在金門「東碇島」旁意外翻覆。案發後兩岸執法人員迅速奔往現場,有默契地「允許越界」,近距離合作搶救溺水者。那天《報導者》剛好仍在金門本島,當時各界預測,這場合作將是本次爭議的轉捩點,多數金門居民也為之稱慶,兩岸關係有望升溫,至少回歸互不干涉的「舊現況」。

然而台灣海巡、中國海警合作只隔一天,3月15日再有4艘中國海警船闖入「禁止、限制水域」,中國官媒也複製上個月的模式,拍攝影片宣揚行動,標題更稱「霸氣執法」。

《報導者》統計2月25日至3月15日的中國海警航跡圖,發現2202、2203、14608三艘艦艇重複參與了兩場行動,航線正好把金門諸島鎖在福建省九龍灣出海口內,證實了國防界學者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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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海警2202艦在2月25日至3月15日間,重複參與兩次闖入金門「禁止、限制水域」的行動。(數據整理/簡毅慧、許詩愷;設計/江世民)

中方態度轉彎,可從不同層級的「官媒」報導一窺端倪。淡江大學兩岸關係研究中心主任張五岳分析,國台辦雖然在事發後數次譴責台灣,但中國共產黨內的第一大報《人民日報》未曾對此刊登評論,僅有《人民網》將本案定調為「民進黨政府對大陸漁民長期不合理對待」。

張五岳表示,金門縣、連江縣是全國少數「民進黨尚未執政過的縣市」,兩地與大陸沿海城市長期互動,而2023年中國國務院也將金、廈「新三通
金門與廈門已在2018年實施通水,「新三通」則包含通電、通煤氣與最關鍵的金廈跨海大橋「通橋」,金門縣縣長陳福海曾在2018年表態支持。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則在2019年將此民生合作方案稱為「新四通」。
」視為重點目標,可見北京當局追求「政治上的反獨」,並非藉此事件升高金廈海域、台海兩岸的軍事風險。但張五岳強調,中國海警與漁民仍有繼續打破金廈中線,「穩步推進兩岸融合」的可能性。
針對案發過程,台灣大學法律學系教授姜皇池主張盡速釐清真相
2月14日執法現場船身劇烈搖晃,負責蒐證的海巡隊員剛好未配戴密錄器,也無法即時拿起攝影機蒐證,導致本案目前真相未明,2名生還的中國漁民遭遣返後指控是我方刻意衝撞。3月6日立法院內政委員會召開本案專案辦告,執政黨、在野黨便糾結會議應該稱做「撞船」或「執法意外」而爭論不休。
,「面對中國的合理要求,本就不用政治化看待」,同時海巡署應確保裝備與訓練,避免類似案件再度發生、甚至再次苦無證據。他認為「該罰就罰,該堅持就堅持」,當時海巡人員的確未如實蒐證,才讓中方喊出「人命關天、要求公布真相」時,台灣只能無言以對。

金廈海域長期由兩個互不承認主權的國家共治,「全世界沒有第二個地方像它一樣,」姜皇池也提醒,金廈中線無法以國際慣例看待,中國隨時可能「單方面」拒絕承認我方主權。他指出,中國逐步改變灰色地帶的現況時,經常是混合海警、民間船舶行動,讓台灣難以應對,嘗試「打擊我方政府的治理能力與公信力」。

不只金廈中線,兩岸自1990年代實質停火後,整座金門諸島都處在離台灣太遠、又離中國太近的灰色地帶,董森堡感嘆,金門已是雙方眼中的實驗場。生在金門,求學和就業也從未離開,這片他理應熟悉不過的海域,如今卻顯得陌生。

「交流的時候如此,對抗的時候也如此,」董森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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