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地檢署檢察官陳祥薇偵辦在通訊軟體Telegram（簡稱TG）上販售未成年人性剝削影片的「SCP社群」2年了。從2021年到2023年間，為了製作筆錄，她訊問了86名被害人，幾乎環島一圈，親自了解每位被害人的經歷。

其中一位被害少女母親的哭訴讓她印象深刻：「終於有人可以救我女兒了！」那是家境清寒的少女，為了貼補家用而應徵網路模特兒打工，給出裸露照片後，對方又進一步勒索威脅更多性影像。

隱身於網路平台背後的加害人每接觸一個少女，就私下將TG上的群組編號為「牧場01」、「牧場02」、「牧場03」⋯⋯加害者以動物來描繪受害少女們，像是把少女豢養在自家「牧場」裡。少女的母親報警時，加害人仍傳送訊息挑釁：「報警啊，反正抓不到我。」

當陳祥薇搜索加害人的住處時，發現他們手機裡的「牧場」高達50幾個，被捕當下仍有20幾個「牧場」仍持續運作。

這個台灣近年最大規模的本土兒少性剝削案件，是這麼開始的。

2021年，在高雄開遊戲公司的潘擇維和一群網友在TG成立「SCP社群」，販售兒少性剝削影片。潘擇維在群組裡頂著電影《教父》柯里昂（Vito Corleone）的頭像，自稱「掌門」，他們將網路上流傳、高達139個未成年性影像整理成合輯，作為宣傳，有意者只要付費，或者繳交一部「投名狀」──即「原創」的未成年人性影像──就可以加入高級會員群組，用加密貨幣購買更多影片。

2022年初加入SCP社群的陳佐維和劉郁晟是群內最有計畫性的「影片生產者」。他們兩人以建立「台版N號房」自居，搭檔並欺騙少女，到學生們聚集的Instagram廣撒高薪兼職廣告，號稱招募模特兒，只要拍照，將會店到店寄送一支iPhone手機或現金作為酬勞。待被害人上鉤後，兩人在聊天室裡偽裝成大姊姊，一搭一唱，讓被害人放下戒心，誘導加入TG群組，以面試為由要求被害人交出個資、裸露影像後，陳、劉隨即翻臉不認人，並要脅外傳，向被害人勒索更多大尺度影像；之後附上受害人個資並在SCP社群販售。

偵辦團隊發現，當被害人不願意再提供影片，陳、劉二人甚至模仿「韓國N號房」的內容，再次威脅要求被害人穿刺身體、食用排泄物，並拍成影片讓他們販售，作為「懲罰」。

正是因為親自跑遍南北偵訊，替每一位女孩製作筆錄，陳祥薇有機會近距離了解遭勒索性影像兒少的樣貌。

全案年紀最輕的是一位9歲女孩。她接受訊問時向陳祥薇表示，自己父母離異且忙於工作，讓她花很多時間上TikTok，當有人和她網聊時，她就按照對方要求拍下影像傳了出去。

另一位國中女生則是羨慕私校同學穿名牌，便上網尋找打工機會，遇上招募模特兒的詐騙訊息，開始時是拍清涼照，之後被恐嚇，拍下私密照，卻始終不敢和家人說，只因她背著爸爸買手機。陳祥薇也很驚訝孩子被威脅仍不告訴父母的主因是：「手機是她的everything，為了不要被爸爸發現、收走，就這麼簡單。」

大部分被害人年齡落在13～15歲，陳祥薇觀察，這剛好是兒少開始擁有手機的時期。在犯嫌眼裡，這個年紀的孩子單純，被騙也不敢伸張；而在性汙名的籠罩下，86名被害人在陳祥薇找上門前已報過警的僅有3、4位。陳祥薇說，不少女孩沒有被害意識，也不清楚私密影像外流對未來的影響，反而最深的擔憂仍是被父母發現和責備。

有一位女孩來做筆錄時，陳祥薇提示被害影片中的截圖給對方確認，即便女孩表示拍攝背景就是自己房間，但始終否認自己是影片裡的人。陳祥薇判斷，性影像往往永久在網路流竄，被害人沒辦法面對，最終手段就是一概否認自己是影中人物。也有被害人被恐嚇至身心俱疲，甚至思考選擇結束生命。

40歲出頭的陳祥薇在SCP案之前，在雲林、台中當了13年檢察官。她曾破獲回收業者濫倒有毒廢液的環保案件，當時套上雨靴、親自踏查被汙染的河川，並強力串聯各縣市的調查團隊和環保局，才抓到了跨縣市犯案的業者，她也將這份執著帶到兒少性剝削案件。陳祥薇自嘲，這幾年詐欺案辦太多了，實在很想辦一些能真正幫助受害人的案子，促使她一股腦兒投入。

創意私房、SCP兩個平台都以販賣性影像為業，竟不惜以向檢警檢舉手段，試圖摧毀對方。這場意外的地盤爭奪，讓陳祥薇不輕放，決定調查此案。從北部的刑事局、桃園、台南的科技犯罪偵查隊，陳祥薇找到願意投入的警察，組成偵查團隊。

陳祥薇說，一開始他們嘗試「由下往上」辦，蒐集多位被害人報案資料，理解加害人手法、追蹤身分，但訊問了20多人始終沒有進展。她直言，被害人能提供給檢警的資料，不外乎與加害人的對話紀錄截圖、受害影片、影片外流紀錄，不足以指向加害人真實身分。此外，Telegram是俄羅斯App，台灣檢警無法強制要求境外平台提供創辦匿名帳號的犯嫌資料，困境與2021年北檢偵辦非法外流性影像網路論壇「創意私房」時相似──「創意私房」伺服器架在國外，由中籍主嫌「老馬」創辦，檢警抓不到主嫌、也無法要求境外平台，最終只能切斷台灣網路使用者接觸網站的管道，無法治根。

「因為科技偵查完全都用不上，我們只能回歸到最傳統的方法，SCP這一次的突破口就是『人抓人』，」陳祥薇說，於是團隊轉個彎，從「創意私房」的許男開頭，掌握熟知非法性影像圈運作的線人，了解SCP社群如何運作，也利用偵查技巧突破心房，找出隱身在匿名群組背後的加害人們。

陳祥薇找來南北友軍，進一步掌握犯罪者線索。刑事警察局偵查第九大隊第一隊副隊長陳彥名是北部友軍，此前他曾投入「創意私房」案，但檢警始終抓不到在境外的主嫌；陳祥薇感受到他遺憾未了，邀他投入。陳彥名接受我們訪談時，不只一次用「驚悚」來形容SCP社群流傳的影片。他說做完創意私房案，本來有點抗拒再偵辦兒少性剝削，因為受害情境會留在腦裡，「我人生沒有這個畫面多好？」SCP案讓他感到震驚的是，竟然有這麼多台灣的被害人存在，著手投入後，只怕沒人繼續做這些案件。

陳彥名參與北部的搜索和加害人偵訊，由於加害人大多從未實際面對面，而是透過網路聯繫，陳彥名得從匿名社群裡，清查出加害人彼此言談中透露的個資，然後進到犯嫌家裡搜查手機、電腦、硬碟。

陳祥薇就提到，比如陳佐維和共犯劉郁晟現實中從未會面，但劉郁晟曾在與陳佐維的對話中提過，他某一天和一位網紅去爬山，團隊循線找到該網紅，據此揪出劉郁晟──原來是一名29歲在高雄任職的營養師；陳佐維則是37歲的已婚上班族。

實際抓到犯嫌後，陳彥名發現，SCP群組裡的購買者年紀都偏年輕，約落在20幾歲；而群組裡生產影片者、管理者，大約30歲上下；而40歲以上成員，很可能不願承擔風險自己動手，轉而提供資金和設備。於是實際在誘騙被害人、製造性影像的，就是這群2、30歲的青年。

陳彥名說，這些兒少性剝削影像加害人被抓獲後的共通心理，是感到「委屈」──認為自己犯行沒有那麼嚴重，合理化自己的行為，認為「自己還不是最錯的人，那個誰誰更惡劣，你應該要先抓⋯⋯」。

200多人的SCP社群，加害人點位遍布全台，檢警土法煉鋼，發動4波搜索、搜查26個處所，每偵訊一批加害人，就供出更多共犯的真實身分。

而在南部，陳彥名拉了曾合作過的台南市政府警察局科偵隊偵查員王期典一起加入偵查團隊。陳彥名說，這類案件的詢問非常需要技巧，警察需軟硬兼施，讓嫌犯願意合作、吐露情報，陳彥名沉穩內斂、王期典外放而熱情，恰好一冷一熱，南北互相支援。

頂著大平頭的王期典外型粗獷，但心思細膩，也是靠著他查出社群管理者潘擇維涉案的證據。

而偵查最後一步，則是聯繫被害人製作筆錄，讓法院確認這群被害人確實都是台灣人、並有受害事實。由於SCP社群中的誘拍影片大多附上少女個資，檢方找到被害人並不困難，但最大的難關卻是說服她們做筆錄。

當時SCP社群中清查出的被害人分散在全台各地，部分受害者被誘拍已過一段時間，檢警再找上門，對部分被害人來說是在生活重新掀起波瀾，家長也可能感到羞恥，未必願意配合，這也是偵辦兒少性剝削案件向來的難關。

陳祥薇想得細緻，盡量用關懷的方式打開被害人的心房，「我不想一張冷冰冰的傳票寄給她，叫她來筆錄，都是請婦幼警察隊一個一個打電話跟當事人說明。」若要請被害人到台中接受調查，舟車勞頓，意願恐更低，她於是在北、中、南各找據點，請被害人就近到方便的據點接受訊問，大概花了2個月才訊問完畢。

陳祥薇說，「不少被害人和我講了後，似乎比較釋懷，因為過去一直覺得有一件事不知道跟誰講，也不知該不該講，像一根刺埋著，不知道10年、20年後會怎麼辦。今天終於把事情攤在陽光下，也許是一種治療。」

若參考內政部公開數據，確實能看到績效制度對於警察移送兒少性剝削案件的深遠影響。2017年7月，警政署執行「青春專案」，一度調整績效制度，只要警察將案件以「兒童及少年性剝削防制條例」第36條至40條移送，即可評比核分，於是各縣市大力查緝，該年案件量攀上2,948件的新高峰，被檢察體系質疑濫行移送；於是隔年（2018）評比方式修改，要求相關案件須報請檢察官指揮並聲押嫌犯，警察才能核分。門檻提升後，兒少性剝削案件移送數量立即回落每年700～800件（2018～2022年統計）。與此同時，衛生福利部的兒少性剝削被害通報數每年飆高，至2023年已達4,310件。

此外，陳祥薇也希望翻新司法對於新時代組織犯罪的定義。過去「組織犯罪防制條例」多用來檢肅黑幫、流氓，但如今的網路犯罪在雲端進行，犯嫌不一定在現實中認識彼此，卻在網路空間中彼此緊密合作，若能建立以「組織犯罪防制條例」起訴兒少性剝削案件的模式，未來也能成為其他檢察官辦案的參考。

另外，黃子佼案爆發後，三黨立委已陸續提出50多案「兒童及少年性剝削防制條例」部分條文修正草案，提出將持有者的罰則從1年以下提高至3年以下等方向。陳祥薇卻憂心，法愈修愈重，不一定「好用」，比如若將持有者的罰則訂在3年，法官審視的法律要件會愈來愈嚴格，不一定判得下去。她認為，還是回歸到如何修法讓檢警在辦案時阻力較小，較能起到嚇阻作用，比如隱身TG的加害人湮滅數位足跡容易，《刑事訴訟法》第101-1條中的預防性羈押案件，是否能納入兒少性剝削案件？另外，也希望警政署能將兒少性剝削列為重點績效。

而新型態兒少性剝削網路社群，就算一度被檢警查封，也很輕易能重起爐灶。如2021年檢警抓獲「創意私房」11名台籍幹部，並封禁網站，僅僅一個月後，「創意私房」就更換網域，復活出現在眾人眼前。4月初黃子佼事件遭媒體揭露後，4月10日衛福部行文數位部台灣網路資訊中心（TWNIC）再度封禁網站，5月6日卻又傳出「創意私房」疑似轉移到Telegram營運的消息，衛福部表示已透過警方調查中。SCP案中，該TG群組雖已在檢警調查後炸群，但連陳祥薇都直言，轉移陣地的可能性很高。

而團隊破案後的心情？

陳祥薇說，「持有下一步就是散布，散布下一步就是販賣，販賣之後就可能製造（性剝削影像），所以在愈前端把他們（加害人）從那個世界拉出來，是最重要的。」她掛念將到的判決，期望司法對加害人的處置，能成為一種社會教育。

陳彥名則說，做了這些案件後，只希望未來哪一天，能不再看到台灣的被害人。而今年兒子剛滿6歲的王期典，則對父母的角色很有感，他說，很多兒少遭受性犯罪不敢對父母說出，都要成年後向同儕吐露才揭開傷疤，「我們現在就是盡量去做、去後續輔導，讓他們迎向陽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