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少性影像產製不會停止，因為它是一個絕對龐大的商機。」坐在辦公桌前，頭頂的日光燈在陳時英臉上留下慘白陰影，正對應到她的無奈。

接獲檢舉、審查並協助兒少性剝削影像下架，是台灣展翅協會兒少網安處處長陳時英過去20年來的工作。總結過去經驗，陳時英痛苦地為這類性犯罪下了一個註腳──小孩愈小、「商機」愈大、價值愈高。

這是因為近幾年來，陳時英發現這類犯罪在台灣不斷成長、變形。過去，性罪犯們偏好小規模的私下交流，現在則改用商業視角來審視這宗「生意」，待取得兒少性剝削影像後，就與組織犯罪、線上博弈結合，讓這些影像進入蓬勃發展的商業網絡裡，將兒少性剝削的內容變成可供交換的資源、付費可取得的商品、或甚至像一幅橫在高速公路旁的巨幅廣告。

未成年性剝削影像為何成為一個「市場」，是誰在「造市」？《報導者》在過去幾年，一路調查線上博弈產業的發展，近期更發現這個產業與兒少性剝削影像竟然演化出新的共生關係。我們看到犯罪者的觸角不斷伸進網路上的各種縫隙和角落，從初期散布大批影像、把影像送進如「創意私房」等封閉論壇裡販售，再到近期跟其他產業結盟，一步步把市場做大，讓這項罪行成為一場史無前例的風暴。

2021年，是性影像大量散布的原爆點。彼時，冠以「TWZP」之名的Facebook社團開始大量湧現，十多個性質雷同的社團幾乎在同一時間成立，以自拍外流的「復仇式色情」（Revenge Porn）影像作為宣傳，裡頭更夾雜著不少未成年性剝削影像。少數帳號每天上傳影片，這些社團在短短幾週內吸引上萬名使用者加入。

我們也是在此時接觸到小安（化名），當時20歲出頭的她，困惑和憤怒的情緒交雜。

憤怒，是因為不久前她才被朋友告知，自己的親密影像在幾個「TWZP」社團裡流傳，而這4個英文字，正是「台灣自拍」的簡寫。就算影片記錄的是遙遠的過去、只有短短20秒，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無數個陌生人按讚、評論、甚至是蒐藏，小安心有不甘，決定反擊。於是她加入每一個可以找到的社團，檢舉每一篇貼文，同時私訊版主，要求對方下架所有影片。

困惑，則是因為小安的行動很快以失敗告終。她發覺各大社團裡的貼文都加上了短網址，一個點擊就能輕鬆跳轉到大容量的雲端空間「Mega」，不只曾拍過的影片，包括自己的Facebook帳號也被貼在影片縮圖的下方，貌似轉傳者無聲的挑釁。

幾經思考後，她決定報警，但留有影像的網路空間在短短24小時以後就自動失效，「找不到連結」的畫面讓小安吃足苦頭。當時為了讓記者更清楚她的處境，小安請我們也試著加入這些社團，協助蒐集證據；最終，她找到了幾名散布者，協同律師進行調解，取得民事賠償和永不轉傳的一紙保證，但她依舊悲觀：「我不相信影片流傳會這樣結束。」

果然，事發不滿2年，同樣的事件再度輪迴，只是連結挪移到以「RISU」為名的網路空間上。從2023年3月開始，一系列名為「RISU自拍流出」、「RISU女大生作業簿」、「RISU前任自拍」等Facebook社團成立，主打自拍、偷拍影像，裡頭也有小安先前的畫面。

這些Facebook社團中，有的成員數甚至高達10萬名，各種成年和未成年的性影像瘋狂地在半開放的空間裡恣意流竄，引發大眾撻伐和檢警介入。

直至2023年6月，經營短網址服務的RISU公司發布聲明致歉，Facebook母公司Meta同時強調會加強審查機制，才讓風波平息。但據衛福部統計，在接獲14起有關RISU的申訴案中，已有4名成人和10名兒少受害。

儘管各種Facebook社團在社會抵制的壓力下，遭警方介入而消亡，但循著這些社團不斷跳轉的軌跡裡，我們發現不少影片仍然在網路論壇「VooFd」持續流傳，它也被視為是許多「性剝削影像」的大宗集散地。

xoras chong：我原本在找一個人的外流，忽然看到有人在討論這裡，點進來看就發現新世界。

點開論壇首頁，「好車台」、「跑車台」、「直播台」等各種以「車」為名的區塊，是VooFd中互動最為頻繁的地方。根據論壇統計顯示，除了高居榜首的美食版外，流量第二高的便是「直播台」和「好車台」；其中「直播台」共有25萬則貼文、「好車台」有19萬貼文，數字幾乎是其他區塊的數十倍（註）。此時，距離VooFd開站不過2年時間。

巨大的貼文量體裡，內容是各種偷拍、自拍和外流的性影像，會員們會在這些區塊中「求車」和「開車」。自2021年以來，VooFd就一直是TWZP（台灣自拍）這個系列影像的轉傳熱點，就連先前打上「創意私房」浮水印的未成年性剝削影片也在此地流傳；其規模之大，論壇甚至製作了「開車前の手冊」，用以規範各種會員間的性影像交流。

其中，手冊不僅條列了50支以上的TWZP影像編號；還以「台蘿」、「國中」等關鍵字標明論壇內存有兒少性剝削影片，且僅在特定區域發放，以此達成分級與宣傳之用。

光從VooFd論壇純樸的外觀，難以看出裡頭藏有大量性剝削影像的交換與販售，而其嚴密的會員規則也在掩蓋犯罪事證。

對照英國殖民期間，由官方授與頭銜給民眾來維持最低層級的法律管制，避免濫權濫刑；在VooFd裡，「太平紳士」則另有獎賞──由於對論壇的高度貢獻，他們獲准進入最高級別的「賽車台」，裡頭的區塊取名為「桃花源」、「伊甸園」和「萬景房」。在這些最高級別的群裡可接觸到面試詐騙、旅館偷拍、甚至是韓國N號房系列和各種兒少性剝削影像，殘忍和犯罪程度更勝以往。

「檢舉制度有用嗎？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小安心有不甘地說，在2023年底，她發現自己的影像又再度出現在VooFd的貼文裡，同時也在通訊軟體Telegram（簡稱TG）群組裡流傳，這一次還附上了Instagram帳號一併出售，過去的夢魘全部捲土重來。她不斷地問警察、問周邊的朋友，也問我們，為什麼歷經了檢舉、封網到警方查緝，這些影像總還是不斷重生？

我們向台灣展翅協會尋求解答。過去30年來，展翅協會投身於防制兒少性剝削犯罪，其中負責影像審查工作的兒少網安處告訴《報導者》，老的影像不會因為是舊的就沒有價值，它不會過時、必定會持續存在，因為它們數量繁多、填滿了大量犯罪者的需求；另一方面，「市場」正在擴張，甚至變得更為扭曲，因為製造者藉由提供更多刺激的自製影像、殘虐影像，創造「新市場」、「新需求」。

不斷增長的數據是性影像市場擴張的另一項佐證。1999年起，展翅協會設立檢舉熱線供民眾進行舉報，也是最早成立舉報熱線的組織，當時兒少性剝削影像約莫占整體內容的1成；近年來，比重成長至3成。現在每年會有超過2,000件的兒少性剝削影像檢舉湧入熱線中，等於展翅每天都要處理5件以上的未成年案件，而這些內容幾乎都是在網路論壇上被交易的性影像。與此同時，衛福部的兒少性剝削被害通報數也每年飆高，從2017年的1,184件，至2023年已達4,310件。

為何兒少性剝削影像在不斷被社會撻伐、被民眾檢舉、檢警偵辦、公權力下架之餘，仍形成不斷長大的暴風圈？

展翅協會認為，過往這類犯罪僅限於小範圍的交換，一旦與市場掛勾，一買一賣，很快便會膨脹成惡意與營利交互餵養的龐大產業鏈。

我們循著影像來源一路向下追查，在TG上發現了這個產業裡的另一隻巨獸，以及它的運作方式。

他們以上萬部自拍、偷拍、外流等色情影像作為主打，將大眾導引至隱密的通訊軟體內，再用兒少性剝削內容當成招牌大肆宣傳，一邊鼓勵線上賭客們儲值，一邊則設立「N號房」、「YOYO幼幼」等頻道，定期播送數百部未成年性影像作為博弈賭客的「獎賞」，讓這類影像的傳播迅速擴大到原本不會接觸兒少性剝削影像的族群身上。

這隻在TG裡長大的巨獸，有一個簡單粗暴的名字：硬幫集團。

2023年上半，在追查性剝削影像的散布過程時，我們發現了硬幫集團。在一個名為「調茶兵團入口」（後稱入口群）的TG頻道裡，它是這樣向陌生人宣傳的：「本群組以私密車為準，精選作品每天更新不間斷❤」。根據其資訊顯示，這是一個充滿大量色情影像截圖的頻道，在我們臥底進入觀察時，一共有62,526名成員。

但跨入這個頻道，僅僅是轉換的開始，硬幫集團活用不同軟體的特性來一層一層把人帶入更封閉的社群，並過濾掉追查。

入口頻道中，另外對應到兩個TG頻道：「硬幫／極限女神」、「硬幫／絕色女神」，2024年4月底時成員數各為44,069人與34,578人，號稱專營外流、偷拍與番號系列。這兩個頻道匯聚各類短片，讓成員得以進入性影像犯罪的世界裡。就如管理員在簡介中所強調，由於檢舉眾多，兩個群的存在既是為了分流避險，也為了吸引更多人進入。

為篩選掉虛假帳戶，進入上述3個TG頻道後，成員們馬上會被鼓勵添加特定的LINE帳號來進一步核實身分。此時成員們會拿到特定暗號，例如「攝護腺」、「文盲哥哥」等讓人摸不著頭緒的用語，需將這些暗號說給管理員核對，證明自己是從TG跳轉而來，才能前往下一站。

一旦通過審核、得到管理員邀請，成員們就能獲准進入中層的LINE群組裡。

整個過程就像要進入某些神祕的地下組織般關卡重重。進入LINE群組後，裡頭充斥著打上「觸感空間」、「創意私房」浮水印的外流影像，包括偷拍他人性行為、裸體自拍的外流，幾乎每一幀性影像都已觸犯去年（2023）新修訂的《刑法》「妨害性隱私及不實性影像罪章」，最重可處以7年以下有期徒刑。

也因此，篩選工作在該層級裡特別嚴密。為避免有人將資料外洩，或是執法人員釣魚，硬幫集團規定每名新加入的成員最多只能在群組裡待上一天，除非按照指示於線上博弈網站中註冊，否則當天晚上就會被踢出。

在這個縝密的犯罪結構中，硬幫集團先是利用Telegram大量招攬會員，因為它隱匿、方便，號稱有複雜的加密手段來保障使用者的隱私。當成員們踏入藏有違法性影像的世界後，硬幫集團還會結合LINE相較嚴實的身分查核機制來進一步審查，目的在於保證成員身分屬實，進階「消費」。

埋伏在硬幫群組的日子裡，我們幾乎每天都會看到集團的宣傳。其中一則製作精美的廣告中，他們宣稱自己蒐集了近萬部性影像，並將這些影像給出數十萬元的定價，想藉此遊說社群裡的人不間斷地儲值。

這套貼合市場邏輯的說法，背後反映的是兒少性剝削影像買賣的常態。展翅協會告訴我們，不少論壇中，犯罪者願意花費數千至數萬元去購買數十秒長的未成年人性剝削影像；若影片宣稱是原創自製，或主角年齡愈低，這群人更願意掏出加倍的錢。

根據《報導者》估算，硬幫集團將線上博弈的生意與兒少性剝削犯罪徹底揉合在一起的模式獲利驚人。光是5個未成年群組裡，成員就將近千人，靠著每人3,000元的儲值金，他們至少可從剝削兒少中獲得300萬元的收益。若單純以流水來計算，加入未成年群組需跨過每人30,000流水的投注賭金門檻，而群組成員已近千名，這宗犯罪至少為硬幫帶來至少2,000多萬元的有效投注額，成為博弈平台穩定營運的保障。

他們的獲利還不僅於此。根據硬幫集團的規則，只要成員儲值滿1,000元，即可成為永久會員，獲准進入主要的LINE和Telegram群組。對照該集團在群組裡的廣告內容透露，一共有超過10萬人加入了這個匯集各種社群平台的綿密犯罪體系裡，以每一名會員至少貢獻1,000元來計算，我們推測該集團光是經營性影像的獲益可能就高達1億元。

儘管如此，我們所見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因為檯面下，與性影像共舞的線上博弈事業能創造多少獲利，更是一場未知。

過去，我們曾揭露線上博弈帝國的存在，它本身就像一股強大的熱帶氣旋，捲起諸多麻煩。如今，兩種犯罪的碰撞與牽引，更如「藤原效應」（Fujiwhara Effect）般帶來更詭譎的變化。

2021年，我們發現已有30,000名台灣年輕人成為線上博弈業的支柱，他們撐起一個橫跨台灣、菲律賓、中國的跨境架構，讓這個產業得以在菲律賓建立機房和營運本部，運用台灣的軟體、客服人力去賺取中國賭客的錢。其中，九州娛樂城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這個產業裡有各式從業人員，有正派業者，但也有不少幫派勢力投入。2019年，我們抵達菲律賓首都馬尼拉的第一個晚上，當地新聞報導一名華人男性從十多層大樓頂端墜下，地點僅距離我們數百公尺。身旁同行的一名博弈業員工小華（化名）隨口向我們介紹起線上博弈業的生態：野蠻、多金與暴力。

作為台灣外派菲律賓的幹部，他拿出手機播放影片，內容是一名男子因盜賣賭客名單而遭電擊棒電擊和毆打。「那也是九州的管理手段之一，殺雞儆猴。墜樓的人也可能是博弈業的，因為在菲律賓，幾乎天天都出人命，」小華說。

翻看司法院的裁判書系統，光以九州娛樂城為關鍵字查詢，就可以得到1,800多個搜尋結果，裡頭涵蓋了各項罪行，賭博、洗錢防制、詐欺、妨礙性自主到組織犯罪等無所不包。近兩年，從前SBL球員吳季穎簽賭假球案，到警政高層成博弈集團內鬼洩密案等，背後也都有九州娛樂的影子。

為了剷除這個龐大的博弈集團，早在2014年，台中檢警就曾發起掃蕩。他們發現該集團不斷易地經營，從台中市市政北一路、公益路、台中港路（現為台灣大道），一路搬到南屯區大業路、太平區中平路等。兩年半的時間裡，九州娛樂靠著各國職棒、職籃、職足、賽馬賭盤，以及六合彩球、百家樂、麻將、德州撲克、輪盤、視訊荷官發牌、電子遊戲等，吸收了約800億元的賭資，獲利粗估在百億元以上。

當時負責偵辦的台中地檢署檢察官黃元亨向媒體指出，九州娛樂城將機房設在菲律賓來持續運作，需要台灣檢警持續掃蕩。直至2022年，他們仍然在警方的黑名單上，當時高雄地檢署發布新聞指出，九州娛樂城在3個月內洗錢近20億元。

仰賴多年發展的經驗，如今九州娛樂城依然安在。他們在隱密的通訊軟體裡層層跳轉，更一舉踏入性犯罪的世界裡，利用大量的兒少性剝削影像做招牌來吸引賭客。在博弈業待了5年的幹部小華向《報導者》解釋：

「有曝光、有流量，就有機會轉化。」

他也提到，利用性影像來攬客的作法稱作「色情引流」，過去他所屬的公司也會架設色情網站作為引流管道，作法就是買來各種成人影像，打上浮水印後免費提供給賭客，吸引他們到賭博網站上儲值，儲愈多看愈多。小華說這招非常管用，能帶來很多客戶。

運用女性容貌、身軀和性感的色情引流帶來了流量。根據專門進行網路流量分析的以色列公司Similarweb即時數據顯示，全球訪問量最大的網站中，除了Google、YouTube、Meta（Facebook、Instagram）外，XVIDEOS與Pornhub等成人網站緊追在後。

令小華意外的是，過去博弈這類灰產（灰色產業）主打的都是成人影像，幾乎不會涉及未成年內容，但硬幫集團的做法，明顯跨過了這條線。

在硬幫集團的LINE群「中央情報群」裡，不定期會放上幾部30秒長的影片作為宣傳，畫面裡是穿著國中小校服、明顯性徵未完整發育的10多歲兒童正在遭遇猥褻。以這類影像帶動群組討論熱度後，群組接著會貼出西甲足球聯賽賠率、百家樂投注報牌、或電子遊戲勝率分析等數據，藉此鼓吹賭客加倍投注。

超過10萬人的群組裡，我們見證了全台規模最大的九州娛樂城，是如何利用兒少性剝削影像來招攬賭客。另一方面，也目睹九州娛樂城下的硬幫集團又是如把大量未成年影像當成商品銷售。

一位從業經驗超過15年的檢察官與我們分享了他的觀察：

能分析產業變化，是因為這位檢察官也曾經手偵辦線上博弈集團的相關案件。但幾個月以來的努力，最終換來的是一紙無罪判決，讓他一度灰心喪志，甚至跟同事開玩笑準備轉行，因為這類犯罪的跨境、多角化經營，讓司法幾乎難以抵擋。

3年後，王婉諭的發言一語成讖。即便「創意私房」銷聲匿跡了，我們發現後續仍有大量崛起的Facebook社團、VooFd論壇和潛藏在隱密社群的硬幫集團，前仆後繼出現。

在新一波的犯罪趨勢中，這些集團將線上博弈與兒少性剝削相結合，大量散布影像創造市場，催生出更為扭曲的犯罪網絡巨獸；與此同時，難以計數的受害者們也讓網路性剝削發展成更加難解的社會問題。隨著犯罪逐漸升級，它就像一場猛烈的風暴，正對台灣社會造成深遠的傷害與影響。

註：關於《報導者》在文章中所揭露之訊息，均已交由檢警作後續偵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