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紐約大學博雅教育兼任助理教授、作家謝育昀為《螺絲愈來愈鬆:從政客、名流和小人物,記錄當代美國走向內在瓦解與重建的心靈史》所寫推薦序,經黑體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文內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紐約客》雜誌(The New Yorker)知名記者喬治.派克(George Packer),在本書中勾勒出美國近40年的「鐵鏽型態社會」如何成型──人與人的關係如集線圈般聚合的榮景不再,個人變為一個個沒有交集的小螺絲釘,商業巨賈自行其是,勞動者自生自滅,富人與窮人逐漸失去連結。
《螺絲愈來愈鬆》以4個典型美國小人物故事、佐以政商名流的小傳:菸農之子迪恩.普萊斯(Dean Price)厭倦城市生活決定返鄉,在南方農村推動在地經濟的發展;美國鋼鐵廠女工泰咪.湯瑪斯(Tammy Thomas)在鐵鏽帶眼見家鄉日漸蕭條崩垮,將兒女從單親家庭養大並重建社區信心;華府圈內人士傑夫.康諾頓(Jeff Connaughton)對拜登又愛又恨,在金融體制與對政治的憧憬之間來回搖擺;矽谷億萬富翁彼得.提爾(Peter Thiel)乘著網路發展的科技浪潮,不斷對未來投射出懷疑與激進的願景⋯⋯以個人故事出發,帶我們看見美國社會如何在短短幾十年間發生鉅變,最終釀成現在「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風氣。
本書成於2013年,預示了川普現象的到來,也細數拜登歷來從政風格的種種問題,美國的政治體制瀕臨解體的邊緣,而人民只能各自尋找新的活路。
喬治.派克獲頒2013年國家圖書獎的《螺絲愈來愈鬆》(The Unwinding)是當代美國文學中的傑作。這部原始副標題為「新美國的內在歷史」(An Inner History of the New America)的非虛構文學作品,本身即是橫跨30多年的當代美國風情畫,時間軸清楚標示自1978年至2012年,空間維度則幅員寬廣,穿越美國境內不同時區,從俄亥俄州到佛羅里達州,從華盛頓特區到華爾街和矽谷。而書中用來反映美國現狀的歷史,儘管著眼於數個足以撼動美國內部發展的關鍵年代──美伊戰爭、次貸危機、占領華爾街等,作者卻不企圖解釋歷史中的大敘事(grand narrative)。
相反地,記者出身的派克,顯然對於當代社會中的人物故事更加著迷。在近百小時的訪談後,他替4個主角與一座城市作傳──迪恩.普萊斯、傑夫.康諾頓、泰咪.湯瑪斯、矽谷代表彼得.提爾和佛羅里達州的塔帕市,其各自衍生的人際網絡錯綜複雜,多名角色的敘事軸線獨立發展後,還附上10則政商名流的小傳──紐特.金瑞契(Newt Gingrich)、歐普拉(Oprah Winfrey)、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伊莉莎白.華倫(Elizabeth Warren)、Jay-Z等,讓本書自成一幅精巧繁複的人物群像圖。而這些人物故事,卻不約而同地反映出同一個社會現象:美國社會不停反覆地從象徵秩序的緊箍圈束縛下鬆脫、再重新凝聚。
英文書名中的「unwinding」本身即有數個詮釋的空間。韋氏字典將動詞「to unwind」定義為:解開繾綣的物品,如線圈、發條、螺絲等;指放鬆、鬆弛的狀態;也指消除或解除。以下我們將用「鬆脫」這個詞來翻譯這個帶有數個語意的詞彙。
曾在《紐約客》雜誌(The New Yorker)擔任撰稿人長達15年的派克,2003年美伊戰爭甫開戰便前去現場,這段期間他不停反思反恐戰爭的正當性。一日,同行的記者友人在閒談中說道:「我們自己也沒有好到哪去(We’re just not that good anymore)。」派克心裡也明白這點,但他更想知道的是,美國究竟從何時開始變得沒那麼好?那些所謂的社會機構從何時開始逐漸失能?又或者,我們以馬克思(Karl Marx)的話來說,究竟從何時開始,「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
時值2008年,派克回到美國,意外趕上了由國內次貸危機造成的全球金融危機,也讓他更堅定想研究當前社會現象的決心。在尋找寫作素材的路上,派克意外遇上一名叫迪恩.普萊斯男子。儘管年少多磨難,迪恩仍懷抱要將提煉生質柴油的技術推廣至全美國的遠大夢想。他不只是個有大夢的小鎮青年,從小在牧師父親的嚴厲家教下,他也將對宗教和神靈顯現的信仰一一內化。在與派克的談話中,迪恩更提及希望能「將時間倒帶」(unwind the time)至19世紀的美國,只因為他嚮往那個自給自足的純樸社會。迪恩的老派言談及對舊社會的嚮往,則讓派克找到了書寫的起點。
目前擔任《大西洋》(The Atlantic)雜誌撰稿人的派克,出身加州書香世家。雙親都曾在史丹佛大學任教。已故的父親是法律系教授,曾在60年代的學運時期擔任副教務長。母親是小說家南西.派克(Nancy Packer),在史丹佛大學的英文系任教,擔任過該校寫作班的主任。姊姊安.派克(Ann Packer)也是小說家。他的外公老喬治.哈德斯登(George Huddleston, Sr.)與舅舅小喬治.哈德斯登(George Huddleston, Jr.),先後擔任過阿拉巴馬州的眾議員。在這個非常關心政治的自由派文人家庭中成長,派克的文學啟蒙也相當早。從耶魯大學畢業後,派克加入和平工作團,前往西非的多哥共和國的偏鄉教英文,這段異地生活經驗日後被記載在他的第一本書中。
回國後,派克做過各式工作:在無家可歸者之家服務、曾當個做工的人,在工地做體力活等。在那段年輕歲月裡,派克還發現了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他大量閱讀歐威爾的文字──小說、非小說與文學評論等,進而模仿歐威爾的寫作風格。也從共感到身體力行歐威爾對底層勞工與弱勢民眾的關心。彷彿歐威爾的存在,給了他可以依循前進的方向,看到寫作能帶來的可能性。儘管年屆四十才因為《紐約客》落腳紐約, 正式成為記者,但在此之前,派克早從歐威爾的報導文學中學到了記者的道德良心與觀察力。
派克想在《螺絲愈來愈鬆》書中討論當代社會的鬆脫現象,他選擇的不是去分析或深究這個現象背後的成因,而是退到他的記者身分之後,專心聆聽受訪對象們講述自己的故事。一如許多勤懇的報導文學作者,派克細心考察歷史事件,耐心地記錄受訪對象的敘事後,再從他們的各自生命經驗,去拼湊、理解當代社會的鬆脫現象:如鐵鏽帶(Rust Belt)在工廠外移後的迅速沒落;那些懷抱炒房夢的小老百姓想二胎貸款,卻落得一無所有;或底層勞工因為低薪或教育程度不高,自身能動性(agency)受限,而無力改變自身現狀等。正因為作者以旁觀者的角度書寫眼前的人物,帶我們回到以人為主角的敘事,觀想當代社會契約的反覆鬆脫過程,這本書也因此以非常文學的姿態呈現在讀者眼前。
除了以小說的手法來書寫人物,本書還是本文學性(literariness)極高的報導文學作品。就文字密度而言,派克的文字優美又雕琢,他筆下的北卡羅萊州的菸草田、過度開發的坦帕灣,甚至低收入家庭被沃爾瑪(Walmart)剝削勞力的悲慘故事等,這些看似是當代社會鬆脫後留下的真實印記,也一一被賦予抒情的感性,讀來更像自帶渲染力的抒情歌謠。
獨特的結構形式,也讓《螺絲愈來愈鬆》讀來像是本文學小說。本書最末,派克提到書中的文學技巧是從約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的《美國三部曲》(U.S.A trilogy)學到的,並向多斯帕索斯致敬。多斯帕索斯的「美國三部曲」──《北緯四十二度》(The 42nd Parallel)、《一九一九》(1919)和《賺大錢》(The Big Money)──於1930年代依序出版,1937年集結成冊,講述20世紀頭30年中,小人物無力改變體制、也無法翻轉生活的無奈。書中夾雜了多種敘事手法:虛構小人物的主故事線,新聞標題、廣告台詞與流行歌詞的拼貼,真實歷史人物的小傳,以及來自敘述者的主觀意識流篇章。
美國小說家多克托羅(E. L. Doctorow)評論《美國三部曲》 時提到,多斯帕索斯筆下的小人物「被困在歷史中」,沒有人是所謂的英雄,而敘事者從高處觀望他們的不幸、為生活掙扎等。出現在書中的歷史人物──卡內基(Dale Carnegie)、愛迪生(Thomas Edison)、老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鄧肯(Isadora Duncan)等,在多克托羅看更像是「歷史的標記」。畢竟《美國三部曲》沒有主要情節,多克托羅寫道,「只有多條敘事線在歷史的主場景下不停地前進,」但這些小人物,才是讓《美國》之所以是美國的原因。
在派克的書中,我們也能看到不同的敘事手法交織出當代美國的多樣面貌。三個主角、矽谷代表,與塔帕作為敘事的主線;新聞標題、競選台詞與八卦雜誌內容都被寫入每一個關鍵年代的首頁。派克也同樣在遠處觀察他的受訪對象──10則關於政商名流名作家的側寫和小傳,同樣穿雜於敘事主線裡。
但比起《美國三部曲》,本書的名人小傳所帶來的衝突感與反諷效果也許更加強烈。畢竟在《螺絲愈來愈鬆》之中,沒有人是虛構的角色。每一個受訪對象,都是真實存在的個人。他們可能出沒在四處是農場的小鎮、在快倒閉的工廠、在白宮、在矽谷、在空屋過多的坦帕灣區。也許出身各異,他們卻各自懷有想改變現狀的夢想,他們嘗試改變卻失敗、又或者在改變後才發現事情不如預期等。
比如非裔美籍的泰咪.湯瑪斯,她來自俄亥俄州的揚斯敦市,母親的毒癮、社區裡幫派鬥毆、親眼目睹城市的凋零等,讓她很早就得學會照顧自己。從小看著祖奶奶在鎮裡有錢白人家的大宅院裡幫傭、到靠自己努力攢錢買房,泰咪明白她可以選擇自己要的生活。即使如此,泰咪要到中年後才能真的過上理想的生活。當兒女都到外地讀大學後,她回到校園裡完成大學學業,參與社區組織的運動。然而,正因為書中主角的故事是以斷代史的方式交替呈現,當我們剛讀完泰咪得靠工廠的低薪養育年幼孩子,下一篇章來的卻是歐普拉小傳,講這個南方黑人女孩如何在媒體界大鳴大放、甚至創辦自己的媒體,成功變身為「全世界最富有的黑人女性」。從泰咪的失意到歐普拉的得意,這兩個篇章的強烈對比,是對正在鬆脫社會的有力反諷。
當派克的受訪對象在生活上遇到暫時的關卡與阻礙,書中所羅列的政商文化界名人,沒有人能置身於外。有人也許與當下所處的時空格格不入,如瑞蒙.卡佛;有人是可間接影響金融危機的幕後操盤手之一, 如勞勃.魯賓(Robert Rubin);有人出身卑微,卻在時代的推波助瀾下成為受益者,進而成功躋身上流,如歐普拉、前眾議院議長金瑞契、沃爾瑪創辦人山姆.華爾頓(Samuel Walton)。當然還有Jay-Z,出身布魯克林著名的馬西社會住宅,以饒舌歌手形象出道之前,他曾在街頭販毒多年,躲子彈是家常便飯,成功翻身為嘻哈天王後,Jay-Z還更有意識地運用各種商業的模式,把自己當作時尚品牌來經營。這些名人當然都是歷史的標記,但要成為安德魯.布萊巴特(Andrew Breitbart),或是伊莉莎白.華倫,全看個人的選擇。
川普(Donald Trump)當選總統後,派克的《螺絲愈來愈鬆》被有後見之明的評論稱作是預見美國川普時期的到來、了解川普支持者的入門書。但平心而論,4位主角中,除了電商鉅子彼得.提爾的模稜兩可外,其他主要受訪者都是民主黨的支持者。迪恩支持佩列洛(Tom Perriello)、泰咪支持歐巴馬(Barack Obama),而曾在白宮當幕僚的傑夫.康諾頓,從大學時期就是拜登(Joe Biden)鐵粉。讀者如此詮釋這本書,也許正因為派克敢直視白人身分認同政治(white identity politics)的弔詭,他花了許多篇幅在描寫莎拉.培林(Sarah Palin)的崛起。
此外,派克還相當誠實地描寫底層白人勞工的真實生活,以及那個階級無法翻轉的困境。在坦帕的最後一個篇章裡,我們從哈澤爾一家看到毫不掩飾的貧窮生活:小蟑螂入侵住家後四處留下的蟲卵和黑色糞便。而最不堪的是,莫過於貧窮限制了人們的想像。哈澤爾家的男人找不到全職工作,只好都在沃爾瑪打工、領極低薪,還不時面對公司不支持工會的威脅。一日,當全家人聚在客廳看電視,1920年代工人罷工的歷史紀錄片令他們感到驚訝,那股彷如隔世的惆悵感也油然而生。
派克對社會階級的敏銳度、以及他對底層勞工的同情與憐憫,在在讓人聯想起他心儀的作者歐威爾。歐威爾為了理解英國的勞工階級與窮人,曾前往英格蘭北部多個城市觀察,最後將經歷寫成了《通往威根碼頭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派克在美國各地尋找當代社會契鬆脫的素材,看到更多的是美國社會中的資源分配不均、特定階級或族群得面對的歧視、心照不宣的階級問題,以及底層白人勞工近乎活在另一個時空的無奈。
但派克還是有他樂觀的一面。書末,當迪恩決定改以動物油脂提鍊生質柴油時,他和事業夥伴一起到小鎮上的餐廳收集動物脂肪。當他低頭看著盛滿動物油脂的廢油桶時,閃爍的油光表面像極了夜空中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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