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喬納森.馬萊西克(Jonathan Malesic)原本在大學從事宗教學、神學及倫理學的教學工作十多年,並已取得終身教職。不過,他在親身經驗到工作壓力、無力感、期望落差的長期職業倦怠後,憤而辭職,進而針對職業倦怠作為一種文化現象,進行了歷史與現實的考察,奮力寫下《終結職業倦怠:工作為何將人榨乾,又該如何建造更優質的生活?》這本書。
某種程度來說,其實馬萊西克撰寫這本書,本身就是一種終止職業倦怠的行動,並且是以他原本在學院中所擁有且應發揮的專長來完成。也就是說,他用相同的專業,只是換了場景與環境,而以毫無職業倦怠感的發揮、甚至暢快興奮的努力,達成了他原本在學院內所衷心嚮往的成就感。這豈不是很神奇嗎?
馬萊西克認為職業倦怠不只是個人主觀的心理感受,更是社會文化的事實存在。《終結職業倦怠》第一篇共有五章,先探究職業倦怠起初作為個人神經衰弱、疲倦等心理現象,並成為心理諮商治療對象的歷史過程,進而指出隨著時代演進,職業壓力愈來愈大,透過工作來達成人生成就變得愈來愈重要,亦即職業生涯的成功與否代表著個人的人生是否成功,這個社會形成的巨大枷鎖就成了職業倦怠的最大來源。
第二篇則有三章,馬萊西克親身走訪反主流文化下的各種工作型態。例如,他開車前往位於沙漠裡的荒漠聖主修道院,體驗到修士以每天工作3小時的「限制工作」,「使工作居於道德與心靈安康之下」,令勞動更有尊嚴、終結職業倦怠。他也前往本篤會訪問,見證了會士們對上帝立誓承諾終身歸屬,其勞動價值得到肯認,也消除了職業倦怠。接著又參訪城市廣場這個教會附屬、以打擊貧窮為目標的非營利組織。消除貧窮、協助無家者是一件困難的工作,工作者常常身心俱疲也沒有多少成果,產生的職業倦怠自然不在話下。然而,城市廣場以員工協助方案、陪伴、傾聽、互動分享等方式,讓員工重新獲得動力。
美國是一個強調高度個人競爭的社會,強調單打獨鬥而不是團結互助,工會組織率僅約有12%,比日本還低,更不用提歐洲國家動輒5成以上。而美國的社會安全體系相較於歐陸國家也顯得不足,造成貧富差距持續擴大的現象。工作的必要性與重要性,被集體推升成為一種社會緊箍咒,這正是馬萊西克要挑戰的主流價值,同時他也尋找非主流的工作文化的可能性,以減緩職業倦怠這種普遍現象。
職業倦怠的產生與否,或許可用根據馬克思(Karl Marx)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提出的「異化」概念來討論,也就是勞動者與其生產活動、產品、同事及自身人類潛能產生疏離。儘管馬萊西克已說不會上升進到挑戰資本主義層次的經濟結構性討論,不過勞動異化確實與職業倦怠有高度關聯。這也能解釋為何台灣有許多資本家或擁有事業的小頭家,可以每天工作超過10小時,而且到7、80歲仍「樂在工作」,絲毫沒有職業倦怠感,甚至還會教訓年輕員工不夠全心投入工作、對企業不夠忠誠、不配合加班。
學者布勞納(Robert Blauner)在1964年就將異化區分為4種社會心理面向:無力感、工作缺乏意義、孤立及自我疏遠。當時戰後美國的工業化高速發展,他調查發現,像印刷業偏向手工藝,工人自主性高,異化程度低,而紡織業與汽車業因大量生產,工人自主性低,異化程度高。
勞工對勞動與生產過程擁有較高自主性,那麼疏離感較少,異化程度較低;如果勞動投入與勞動成果有高度相關,甚至會產生高度自我剝削。這也是台灣各類加盟體系、平台食物外送員,或是像夾娃娃機台這類製造「類頭家」的孵化器,能夠如此盛行不衰的原因,唯有如此才能夠榨取∕激發狂熱的勞動投入,以產生超額利潤。
台灣勞工的工時很長,有「過勞之島」之稱,不過,職業倦怠與過勞是兩回事。也就是說,並非過勞就會產生職業倦怠,過勞是勞動的高度投入,甚至沉迷致力於工作,所產生的不幸後果。而工作者這樣全身投入,有可能是為了金錢報酬,也有可能是為了個人升遷的成就感,更多可能是在企業所規劃好的獎金激勵制度中不得不追逐績效目標。這些過勞的工作有時並不會產生職業倦怠,可能是長期之後才會出現倦怠感。職業倦怠感有可能是對工作高期待而產生落差,無法得到相對應的成就感所導致,也有可能是職業的錯置,當然很多人因背負房貸/房租,或照顧子女、父母等生活花費,而無法任性地離開工作,其職業倦怠感自然會更形嚴重。
擁有百分之百工作自主,甚至分配自主的大老闆,通常較沒有職業倦怠感,甚至巴不得一天24小時,連睡覺都想要工作。因此,如果讓類頭家產生這種虛幻意識(但有人說並非虛假的,而是真的),好像真的可以自主決定勞動過程,真的可以決定某種程度的勞動成果分配,那麼自然就沒有職業倦怠感。由此推論,科層官僚組織自主性低,較容易產生無力感,那麼公務員、最起碼是基層公務員,對工作掌握的自主性低,加上很多公務員是聽從長輩建議,大學畢業就考進公家機關,而非本人具高度熱誠,其職業倦怠感應該是相對高的一群,只不過台灣並沒有相關統計調查可以佐證。
台灣的上班族勞動者當然會有職業倦怠,媒體不時有職場環境惡劣的相關新聞報導,不過到底有多高比例?如果我們看勞動部統計會嚇一大跳,台灣勞工對工作的滿意度,竟然長期以來都維持在7成以上,而且滿意度愈來愈高。
根據勞動部最新公布的2023年〈勞工生活及就業狀況調查〉,以勞保被保險人進行分層比例抽樣,郵寄問卷進行調查,回收有效樣本4,095份。結果發現:勞工對整體工作的滿意度,很滿意26.5%、滿意48.1%、普通22.4%、不滿意2.5%、很不滿意0.5%。滿意度(很滿意加上滿意)高達74.6%,2022年則是73.4%,2021年72.5%,2020年71.2%,亦即台灣勞工對工作的滿意度逐年提高,那也就代表台灣的工作環境是愈來愈好,才會讓滿意度逐年持續提高。工作滿意度高,職業倦怠度自然是低的。
那麼勞工到底是滿意哪些東西,為何滿意度如此之高?在該項調查的11個選項上,滿意度最高的是性別工作平等97.3%、同事相處與情誼96.1%、工作負荷量77.4%、工資76.8%。至於勞工對於整體工作不滿意的因素分析,很不滿意人事考核升遷制度有42.9%、工作負荷量33.2%、工資33%。
至於勞工是否打算轉換工作,有打算的只有15.2%,而且學歷愈高、年紀愈輕,比率愈高,其中大概有一半是因為工作上遭遇困擾占最多數有7.2%、其次是想更換工作地點5.5%、健康及其他個人因素3.9%、準備考試2.7%、自行創業2.7%。
從上述勞動部每年定期進行的勞工生活及就業狀況調查來看,如果我們選擇相信官方調查的信度與效度的話,台灣勞工對整體工作滿意度超過7成,打算轉換工作只有1成5。回應到本文有關職業倦怠現象的探討,台灣整體職業倦怠似乎沒有想像得高,這當中的因素尚待更細緻的分析。
馬萊西克某種程度上可算是一位浪漫主義者,他在不挑戰既有資本主義之下,希望能終結這個結構性因素帶來的文化現象,本身就是高難度的挑戰,自然會從宗教團體在內的非主流勞動型態當中去尋找答案。事實上,如何在資本主義之下,讓既有的企業組織更加民主化,讓員工逐步擁有企業,掌握工作自主性,是一直有人持續在做的事情。例如,2019年由凱莉(Marjorie Kelly)與霍華德(Ted Howard)這兩位學者所撰寫的《民主式經濟的誕生:終結經濟榨取,解構勞資框架,創造繁榮永續的共好新生活》,同一年在台灣翻譯出版,以及在2021年由洪敬舒與筆者本人撰寫並由台灣勞工陣線出版的《勞動僱用資本:以經濟民主翻轉資本主義之路》一書,都是在嘗試以不同途徑與想像,直球對決讓勞工奪回企業的自主權,以改革既有資本主義由資本主導凌駕一切的生產模式,降低工作者產生工作疏離感,從根源上終結職業倦怠。
儘管馬萊西克的專長是倫理學,《終結職業倦怠》較少政治學與經濟學式分析視角,全書從頭到尾沒有提到馬克思的異化勞動、自我疏離的概念,不過,本書到了最後的結尾,作者所期待未來理想中的工作與生活型態,居然跟馬克思與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在1845年合著的《德意志意識型態》中一段著名的金句不謀而合,二者描繪的理想世界竟是如此雷同:
在共產主義社會裡,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範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範疇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做這事,明天做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後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德意志意識型態》
或許我們應該就讓機器人去工作,然後想出一個辦法來分配它們勞動所得的成果。然後,我們就可以隨時想遛狗就自由遛狗,每天中午打網球,學畫圖,不住祈禱,跟孩子們一起躺在草地上、注視天空幾個小時。讓機器去職業倦怠吧,我們有更棒的事可做。──《終結職業倦怠》
由此可見,在資本主義生產模式興起之初,以及在發展超過150年後的今天,人們對於工作與生活之間如何平衡的想像及反思,是一直持續存在的,而這個企圖改變的探索,也是人類生活不斷進步的動力。
(編按:本文由游擊文化提供,標題皆由《報導者》編輯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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