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鏤空與浮雕III:幻滅,也是一種成全》書摘,由有鹿文化授權刊登。
出生於馬來西亞北部,擁有25年雜誌人經歷的前時尚雜誌主編范俊奇,他的《鏤空與浮雕》系列,領我們看風流名人溫柔款待自己的每一個停頓與拐彎。無論破敗或風光,絢爛或荒涼,范俊奇筆下的人物群像,皆組成一幅延綿美麗的風景。
湯唯去過河邊了。她回來的時候只是微笑,並沒有打算吿訴我。但我看到她身後那條大白狗的四條腿都打濕了,身上還黏了好幾根犁頭刺。於是我說,大白看起來又餓又渴的,我還是給牠拿杯牛奶吧。湯唯聽了,扭過頭來說,才不,牠剛喝了一肚子河水,還脹著呢,然後就轉過身,徑自踩著木梯上樓去了──我抬起頭,剛好看見湯唯的腳跟有幾道被茅草劃開的血痕,很細很細,細得像天使的髮絲。
我突然想起姜文。姜文承認自己有戀足癖,喜歡看女人精緻的腳丫子,他可以在電影《太陽照常升起》給女主角的腳足足五分鐘的特寫,甚至還用女人光著的腳丫子設計成《一步之遙》的特別版海報,並且那海報裡頭,女人的腳跟還扣上用來刺痛馬腹好讓馬兒跑得更快的馬刺──很明顯,這是給雄性主義和男人的革命情意結明目張膽地鑽開了一個情欲噴發的出口。
但湯唯光著的腳跟似乎沒有在電影裡被特寫。即便是《色戒》也沒有。我記得她到虹口赴易先生之約,赤腳走進日本的居酒屋,鞋子脫了,但腿上還是穿著絲襪,而且那年代的絲襪,接口都是在腿背後車成一條黑線,一旦走動起來,很自然地將腿部線條給拉長,扭出一種就算力持端莊也鎭壓不住的性感,於是我想起張愛玲寫的──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一道裂痕、陰涼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但我望著銀幕,第一個朝我撲過來的反應是,湯唯的小腿也未免太結實了,而這或許是因為她熱愛運動,少女時期更曾經是羽毛球的國家二級運動員有關吧?甚至後來,湯唯結了婚,生下一個名叫夏天的女兒,偶然看見她在社交媒體上載一家三口在沙灘上腳疊腳的照片,我禁不住啞然失笑,啊湯唯的腳丫子原來一點也不纖細呢,而且毫不性感,看上去敦敦厚厚的,反而有一種憨直的村婦總是懂得怎麼把生活結結實實踩在腳底下的踏實感。
或許是因為演員的身分,湯唯在上一部戲銜接下一部戲的中間,總會有一段或長或短的間歇期,足夠讓她閃身退出,對這個世界保持一種客氣但銳利的觀察。而她有意無意拉開來的策略性距離感,和她善用淸冷撞擊出來的堅韌個性,不知道為什麼,最後總造成湯唯無論是穿著優雅的禮服走在華麗的紅地毯,還是戴上九翬四鳳的鳳冠演大明皇妃,在我心裡刻印的,永遠是她身上那件半舊的土色風衣,以及她背後發出沙沙聲響的蕭索秋天──
湯唯在我眼裡沒有夏與冬。就連春天,離她也是極遠極遠的。她太秋天了。而秋天偏偏是最難猜透的季節。我每一次看見湯唯,就好像看見遠山過雨,荷葉在池裡安靜地翻動,而她盤起頭髮,凌亂著鬢角,穿一件土黃色風衣──而風衣,風衣必須是屬於秋天的。一件穿舊了的風衣,就等於一個人穿在身上的半本自傳,承載著故事的始末,也記錄了離合的因由,所有的天涯海角,也都藏在了裡頭──並且我一直記得,那部讓湯唯一鼓作氣在韓國橫掃近十個最佳女演員獎項的《晚秋》有那麼一句,「你所以為的巧合,不過是另一個人用心良苦的結果」──而這句話,分明就是後來把湯唯娶回韓國的導演金泰勇,在那個時候已經預言了愛情的發生才悄悄加進去的吧?
可惜的是湯唯一直都不相信「信仰」。她甚至不信仰理想,更妄論愛情。如果硬要給她挑一個,她寧可信仰的,其實是生活──她後來淡淡地說起,即便因為《色戒》被封殺的那段時日,她手裡抓著整副家當到英國進修戲劇,她當時根本不知道這種流落異鄉的日子還要過多久,心裡卻一點惶恐也沒有,她只是在暮色久久不肯四合的秋天的倫敦河畔坐下來,來回扳著手指頭,笑著低聲對自己說,沒事,會過去的,但看來得想想辦法,該如何賺錢過生活才是──
於是她決定跑到人來人往的街道,用筆往自己臉上畫一副京劇臉譜、用舊報紙撕成衣服再用大頭針別在身上當成紙片時尙、用厚厚的白粉塗在臉上妝扮成藝伎,甚至還試過拎一桶水用海綿製成的大毛筆在人行道上揮毫寫書法,然後搬一張椅子喊住過路的人替他們畫像──湯唯說,還好倫敦是個對藝術極其友善的城市,會主動把任何與創作相關的舉動當作是藝術,於是她把自己在街頭賣的藝都定為行為藝術,而這些她都當作將念書時候學會的才藝拿出來複習,所以一點也不覺得在街頭賣藝就是眼看著一個明星淪落了──
後來有人把湯唯在街頭賣藝的照片傳了回來給李安,李安看了,緊皺著眉頭,心疼得不得了,李安最不忍心看到的就是真正愛電影的人為電影受了委屈,於是積極為湯唯拉線鋪路,怎麼都要把湯唯重新帶回大家面前,這才輾轉有了湯唯後來被推薦加入「香港優才」計畫,也才陸續有了湯唯正式獲得香港居民證,重新回到中港台電影圈的連環舉動,而接下來發生在湯唯身上的,都是後話,也都是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當然我們都知道,一個女演員的形成,愈光芒四射的愈不真實,很多時候她們都是處於被動的位置,任由其他人對她們的想像分裂然後砌合,裡頭不排除臆想和猜測,甚至也有她們自己也不知道原來自己竟然可以是這個樣子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更何況女明星。很多時候,女明星的虛妄色相,其實就是認識一個女演員最合理的解釋。是我們一廂情願,把她們安頓在虛妄的形象當中,以至最後,她們都住進這虛妄的形象裡頭漸漸出不來了。
何況湯唯除了色相,還有膽識和才識,我記得她在坎城用港腔粵語接受鄭裕玲的訪問,大大地驚豔了許多人,而這還不包括她在不同城市不斷切換應用的英語與韓語──懂得愈多語言的女人,其實愈迂迴愈深沉,因為她們一定有每一個不一樣的自己,藏在每一個不同的語言背後,語法就是她們的性情,抓摸不定,欲擒故縱。
至於湯唯,湯唯最吸引我的,不是她的美麗總是美麗得那麼漫不經心,也不是她在最焦慮的時候看上去依然是那麼的雲淡風輕,作為一名女明星,她沒有剔透玲瓏的嬌媚,反而有一股讓人捉摸不透的吊詭,她似笑非笑地站在棚裡,燈光打上去,卻怎麼都擊不中她的心思慎密,並且她在不斷替自己尋找各種可能的同時,也不停為導演們提供各種可以被開發的可能──我想起小津安二郎說的,現在的演員並不缺乏表情,缺乏的只是,性格的養成和掌握,這恰恰是湯唯最擅於表現的,把感情適當地壓抑下來,而不光是控制臉部肌肉的收放而已。
而現在的湯唯,家庭與婚姻是那麼的美滿,演藝事業也扶搖直上,簡直就是處於她個人的黃金時代,並且提起湯唯,我們第一個聯想起來的,幾乎都是是感性中帶點韌性的東方神韻,以及碧水含空的文藝氣息,這些其實已不單單只是湯唯的標籤,也是好一些人對東方女子的想像和嚮往了。我還聽說,韓國新近流行一句讚美女孩子的話,只要說「妳長得很湯唯」,女孩們很少會不開心的──
而湯唯的魅力,就是她一點都不遙不可及。只要妳願意,其實也可以活得像湯唯那樣,一樣安然自若,一樣一笑而過,但前提是,妳必須具有像湯唯那樣的修為,懂得斷捨和割離。湯唯比誰都明白,生命中所有的偶然和徒然,其實都是必然,並沒有太多被隱藏的神祕密碼,也不需要像歐洲人迷信的那樣,半夜走到老舊城門,往右走一百卅三步,然後摸黑摸到的第三塊磚頭朝內一推,就可以破解人生所有的猜疑和困惑──
簡單的人生,首先就是「減」掉欲望清「單」,僅用美好的事物來打磨時光,這樣子本一不二的本質,就像養一枝荷花在院子正中的天青色池塘,湯唯自然懂得這道理,就好像她一直都懂得如何活出那種神滌意閒的愜意。
因此我猜想湯唯會喜歡在她小小的農莊裡種上一排排的大樹,然後樹與樹之間的距離,都維持固定下來的步數,就好像我曾經讀到馬可波羅的敍述,說當時的大可汗頒布過,要在所有中國的道路都種上排列整齊的大樹來撫慰長途跋涉的旅人,而湯唯想透過種植的樹來撫慰的,應該是她自己。
其實湯唯自己不知道,她已經不自覺地間接把樹當成一種依靠,樹的挺拔和包容,其實已經在心裡撐開一傘蔭,庇護她一抽一抽升高的徬徨和起伏。而我們誰都一樣,倘若能夠虔誠地在心裡種上一棵茁壯的樹,下半生的平和悠靜,於是就有了著落。並且湯唯有一次笑著在一場電視訪問中說,只要認真把生活過好,其他一切,就會順理成章地順應而生,比如愛與快樂,比如笑與幸福,比如悲傷──到最後你會明白,悲傷原來也是一種祝福。
因此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李安也許稍微看偏了,他曾經說過,湯唯長著一張願意為了愛情而去做傻事的臉,並且和張愛玲寫的,那個長著六角形臉的王佳芝一樣,可以一旦對愛情動了惻隱之心就願意犧牲自己的一生。其實湯唯不。湯唯對愛情總是避重就輕,她真正想成為的,是一條兩邊都在奔流的河──
我聽湯唯提起過,那是印第安人的迷信,他們相信只要找到一條兩邊都朝不同方向奔流的河,傍河而居,餓了就捕魚果腹,情欲一旦隨著河水高漲了就雙雙撲倒在蘆葦瘋長的河畔──那種暴烈的原始,猶如天地初開,上天拉開一條縫,人們通過這條縫躍入河裡,恣意暢遊,那才是人世間最豐美的幸福。而我猜湯唯嚮往兩邊都在奔流的那條河,其實是同一條河岔開來,一邊吧啦吧啦地流向比遠方更遠的遠方,一邊不聲不響,愈流愈清澈地流向她自己──
而所有的河,都是一樣的,或澎拜或流淌,不外是少年渡己,中年渡情,老年渡心。每一條河,總會在不同的河段,毫不遲疑地衝開彎曲的正在發育中的河道,澎湃著直奔河口。
因此湯唯的丈夫,據說花了十多億(韓元),在偏鄉買下一塊地給她,讓她可以把地一分為二,劈成農場,耕成菜園,然後把家安置在一個只有七十多戶人家的小村莊,圓滿湯唯一直嚮往的莊稼生活,閒來種菜務農,也不一定要採菊才能住在東籬下,因為湯唯在氣質上,根本就是最典雅的女陶淵明。
甚至我相信,湯唯是一個連隨手把明星光環摘下的動作都可以省略下來的女人。她偶爾也會拍些照片鋪到社交媒體上,那動機就好像一個普通的女人,結了婚,有了孩子,日子過得簡單而踏實,於是就想替自己把日子記錄下來,我看過她分享的那些照片,比如她替剛從自家的小小農場裡採下來準備做飯的小白菜拍了一張照片,陽光嘩啦啦地灑在那菜葉上,閃耀出比鑽石還要耀眼的光芒。
我記得湯唯說過,年輕的時候,她曾到唐山住過幾天,說是要體驗農家生活,因此特意在一戶農家借宿,最後一天準備著要走,農家硬是熱情地留她吃中飯,她看著那農家主婦隨手把廚房後門推開,然後走到後院子裡蹲下來隨手一摘,就摘了一把肥嫩靑翠的大白菜,直接洗乾淨了就丟進大鍋裡,湯唯當時震驚得張大了口,完全說不出話來,這根本就是她嚮往的、給自己畫的生活繪本哪──
後來她嫁到韓國,也有了自己一個小小的農場,種菜洗衣做飯打掃,她幾乎一樣都沒少地做得格外嫻熟,常常戴著女兒Summer的大草帽,就在田園裡蹓躂,一邊聽著傍在屋邊的小河潺潺地流,一邊看著風吹起一隻金龜子在眼前飛過,而小孩的衣服無憂無慮地晾在屋外的草坡上被風鼓鼓地吹著,這樣的畫面,就是她想像中最美好的生活。
我只是好奇,一個屬性像秋天一樣蕭肅的湯唯,怎麼會把女兒取個名字叫夏天呢?也許每一個做母親的,都希望女兒的性格不那麼拐彎抹角,都晴朗光明,都喧鬧歡樂吧?
但更多時候湯唯是安靜的。湯唯靜下來的時候,是專心一致的萬籟俱靜。那種靜,我後來想起來,就好像小時候到外婆的村屋過夜,半夜乍醒,我把耳朵貼在樓板上,可以聽見樓板一片一片被風企圖撬開來的聲音,好像準備把村屋裡被隱藏的什麼掀開來似的──印象當中,性格偏靜,可以擁抱一整片荒涼的女明星也並不是沒有的。比如周迅。周迅說,她可以抱著膝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眼前的劇本唰唰地被風吹過來又吹過去,她一個字也沒有讀進去,然後一天就過去了。但周迅的靜是暗暗隱藏著喧譁的,那種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記憶與記憶互相叫囂聒噪的喧譁。
而我其實在寫湯唯之前,腦子裡的引擎在吧嗒吧嗒轉動著的,有一半是周迅。湯唯和周迅,如果兩個只能寫一個,我也很好奇,我會選誰呢?雖然她倆年紀有點差距,但照理應該也聽說過彼此零零碎碎的故事,就好像我認識的那些女明星們,平時再怎麼不相往來,依舊是雞犬相聞的,而她們誰不是把美麗當作一張引火紙,點燃後丟進爐子,馬上就看見火苗竄了出來,然後一邊轟轟烈烈地和青春一拍兩散,一邊冉冉地和歲月白頭偕老──青春只有一次,你沒有狠狠燒過,就不算真正擁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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