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幾時有》是許鞍華自1979年完成《瘋劫》以來,第26部劇情長片,與1984年她拍攝《傾城之戀》相同,兩部都是以二戰時期香港淪陷為故事背景,而這些年來,許鞍華又經歷哪些變與不變?
入圍第54屆金馬獎:最佳導演(許鞍華)、最佳男配角(梁家輝)、最佳女配角(葉德嫻)、最佳原創電影音樂(久石讓)、最佳剪輯(雪蓮、鄺志良)
許鞍華,1979年拍攝首部電影作品《瘋劫》,為香港新浪潮電影的重要代表作。其執導作品類型多樣,曾獲得金馬獎、香港電影金像獎等重要獎項及國際影展肯定。代表作品包括《女人四十》、《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天水圍的日與夜》、《桃姐》、《黃金時代》等。
為了《明月幾時有》在台上映,除了導演許鞍華,金馬影后葉德嫻亦特地來台出席映後交流,傳聞《明月幾時有》無法成為上海電影節開幕片,海報上也未見戲份甚重的葉德嫻芳蹤,多少與她因聲援香港雨傘運動而遭中國封殺、被貼上「支持佔中的藝人」這個標籤有關。
許鞍華和葉德嫻的情誼可追溯到1980年代,直到2011年的《桃姐》才是這對老姊妹在大銀幕上的首度合作。面對媒體與觀眾頻頻詢問,為什麼想找Deanie姐(港人對葉的暱稱)扮演故事主人翁方蘭的母親?許鞍華一貫的回應是方蘭與其母的抗日事蹟有憑有據,初次看到方母的照片,便覺得對方與Deanie神韻相近,所以非要由她來扮演。總覺得許鞍華就是有這個本事,用真誠而又幽默的方式四兩撥千斤,讓媒體有新聞點可做,自然也就不會在葉德嫻的敏感身份上做文章。
在《傾城之戀》裡是1941年12月香港淪陷前夕,范柳原與白流蘇為了躲避轟炸來到淺水灣飯店避難,當飯店經理正在向住客解釋物資短缺,每人只能配給餅乾、牛油、咖啡或茶、同桌外籍貴客事不關己抱怨的同時,飯店遭到了轟炸,駐守陽台的英軍死了好幾個,窗戶也破了,優雅的維多利亞式廳堂瞬間滿目瘡痍。
而《明月幾時有》故事場景來到1943年,當方蘭前去參加表姐婚禮,見眾人七嘴八舌討論灑米的禮俗,飯店夥計忙著清點餐具並提醒賓客小心使用,只因上得了檯面的也就剩這些了,在物資短缺的戰時裡,連「好命婆」都得和別家分享,只見夥計話還沒說完,轟炸卻這麼來了,熱鬧喧騰的廳堂頓時一片沉靜。
然而許鞍華真正感興趣的,始終是人處於「異常」狀態下的真實生活。「異常」中存在什麼樣的真實?真實的生活又該是如何?許鞍華總忍不住去想,即便自己從沒經歷過。但她越做田調,越覺得傳奇之不可信,她讀薩空了的《香港淪陷日記》、陳君葆的《陳君葆日記》,她發現瘋狂是短暫的、恐慌是一時的,「異常」在很多時候其實是與安靜並存的。
「所以你才在轟炸與逃難的間隙,拍了這麼多關於『吃』的戲嗎?」
「陳君葆也老是在寫吃的啊,比如包子吃了一半之後如何如何⋯⋯」聽著許鞍華的回應,我腦海中不禁想起劉黑仔在夜裡帶了兩片眉豆茶粿,徵召方蘭加入游擊隊那場戲;又或是《桃姐》裡,梁家少爺回家吃著桃姐煮的菜的神情。很多時候,什麼都不用說,靠著吃,許鞍華要傳達的訊息,也就很清楚了。
談到為了拍攝電影所做的田調,《明月幾時有》裡許多角色確有其人,包括方蘭、方母、與劉黑仔都是真實人物。但坊間流傳關於他們的事蹟,摻雜太多穿鑿附會與英雄化,許鞍華要做的,是儘可能讓他們具可信度。但當許鞍華讀完李樺所寫的方蘭事蹟、藝文人士逃離香港的文獻之後,有時反而更感困惑,例如劉黑仔的死法就蒐集到多種說法,究竟真相是什麼?哪些可以跳過?又該如何拍?最終,她還是取決於自己的直覺──拍了再說。
有些人會認為主旋律電影應該要如何如何,但她並不想被綁住,即使被質疑不夠莊重也沒關係,所以她要飾演劉黑仔的彭于晏表現得輕鬆活潑一點,就像是去參加一場party,別一付沈重的樣子。因為她覺得一個抵抗軍沒必要總板著臉孔,若演出像個痞子、偶而營造一些笑料,也是很好的。與其去講述龐大的正史,她對劉黑仔這樣的小人物與庶民草根野史,反而更感興趣。
但老實說,我個人對彭于晏將劉黑仔一角過於「現代化」的詮釋,並不是那麼贊同,當然一名操著現代口條、吊兒郎當的抵抗軍,或許未嘗不可,但彭于晏的演出方式仍讓我有一種強烈的「穿越感」。不過,我沒有繼續就彭于晏的演出與許鞍華討論,也無法得知,彭于晏是否真是她心中無可取代的劉黑仔。但當她談著彭于晏的神色,確實讓我相信,她是真的滿意他所演出的劉黑仔。
有人看完又覺得這場戲太「跳」、太突兀,與整部片調性不太合,許鞍華則說:「如果做得好,整體應該會出現更新鮮的東西,可是這部片我有太多無暇兼顧之處。」她邊說邊笑了出來,不是尷尬也不是心虛的笑,而是非常誠懇地承認這部片還是有很多不足之處,但她隨即補充:「可是我很喜歡這樣,因為很自由。」
既然提到「自由」,我索性打蛇隨棍上,許鞍華從《書劍恩仇錄》開始,《上海假期》、《玉觀音》、《姨媽的後現代生活》、《黃金時代》一路拍到《明月幾時有》都是合拍片,問她對此又有什麼想法?
許鞍華說,拍戲是很困難的事,想要出鋒頭,想要賺錢,想要舒服,又希望這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卻不可能每項皆得,「人家不是說,變化就是永恆嗎?我其實不會也沒有必要去記住每個階段,因為隨時都在變化、都在改變,我只能盡量去符合客觀環境、適應時代,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有時強硬地想要去扭轉、對著政府去吼希望怎麼改善,也不會就此改變,所以倒不如好好想一想,怎麼在這樣的環境裡生存,把自己的片子弄出來,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
「拍《明月幾時有》開心嗎?有被電影公司要求嗎?」我問得更直白,這也是我訪談的最後一道問題。許鞍華堅定地說,電影公司沒介入細部情節的拍攝,給予她最大的創作自由,只要求她將前後兩個部份串連起來。對她來說,《明月幾時有》最重要的在於傳達方蘭之母的犧牲,並呈現那個時代的眾生相,而且能夠讓觀眾明確感受到,也就足夠了。
當訪談尾聲,準備進入拍照環節,許鞍華起身離開餐桌,隨意地穿鞋,一旁工作人員連忙拉了張椅子要她坐下。她一身黑色,簡約又隆重,腳上卻是一雙年輕洋溢的Converse天藍色高筒帆布鞋,她非常謹慎地將過長的鞋帶繞到後邊再交叉回來打結,那種細心的方式,讓我想到她的電影。
我們帶著她在中山堂走廊、樓梯間拍照,跟她隨意聊著天,聊中山堂的歷史,也聊葉德嫻,但沒有再繼續聊她的電影。有那麼一刻,看著這位面對鏡頭笑得一臉燦爛,拍完照還會擔心臉上擦的粉拍出來太白,囑咐攝影師視情況修圖的長者,我忽然忘了她是許鞍華、是香港電影新浪潮的代表性人物、拿過3次金馬獎和5次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反而像是一個親切的朋友。離開中山堂時,我懊惱著忘了學《明月幾時有》裡的游擊隊成員,向她說聲「勝利見」。儘管創作是痛苦艱難的,但我知道許鞍華一直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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