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在藝術創作界,許多人已經知曉梁廷毓的作品。2010年代後半期,廷毓便多次以原客衝突之地的靈異傳說或超自然的都市傳說做為發想,利用裝置藝術、行動藝術、影像等藝術方式,在許多藝術展中嶄露頭角,呈現科技與人文、自然與社會、歷史與現況、人類與鬼魂、實體與虛幻在不同空間的互動。筆者曾多次造訪他的藝術創作,一方面驚豔於廷毓轉化鬼神或都市傳說為藝術發想的才華,一方面也對於鬼神之研究如何可以不只是文學研究、藝術展現或口述資料,而可以使用各種不同的「田野調查」探究,獲得不少啟發。
靈異傳說或都市傳說根植於人文地理學的關鍵字:「地方」。地方,不僅標記著具備物理空間的領域,更是容器、過程,甚至是關係,述說該地域人的情感與記憶、人與地方或與人之間互動與連結、人與非人者(動物、植物、岩石,甚至鬼魂等)之間的關係。因此,如何了解以及深入地方脈絡,也成為廷毓以靈異傳說或都市傳說作為藝術創作的發想時最重要的基礎,包含諸多關於都市傳說或靈異傳說的資料,無論是歷史背景、耆老訪談、史料紀錄、歷史圖像的收集等。這些豐富的資料,在轉化成為藝術創作的過程中,也成為書寫地方的材料,許多地理學界相關的書寫或發表場合,也逐漸看到廷毓的身影穿梭其中。
這些書寫包含關於「地方」的在地關懷、流傳在不同族群中的說法與傳說、靈異事件作為「事件」的脈絡梳理,或將在地元素(例如超自然或靈異傳說)轉化為藝術創作的過程之展現,以及藝術創作的歷程(尤其行動藝術),都從藝術作品開展成為豐富的學術書寫。而《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大概可被視為是廷毓在原客衝突系列中的集大成之作。
本書是一本具有10個章節、700來頁之巨作。在筆者剛收到這本書時,原以為是一本以人類學角度探索不同族群衝突的歷史;然,仔細讀來,發現更是一本作者自我的尋根與書寫,梳理自身家族乃至於北台灣許多漢人家族佚失片段的工程。從個人、家族、自己所屬的族群、不同的族群、不同地方,以及地方與地方間的歷史,要釐清如此多層次且糾纏不清的衝突,或曖昧不清的歷史如何成為縈繞不去的幽魂,並且與世世代代的活人協商,沒有數百頁確實無法交代清楚。其中,各家族可能都有的「無頭祖先」,便是帶領著讀者進入家族史乃至於族群衝突歷史的楔子。
這些集體記憶從作者的家族史出發。自家譜中突然缺席的祖先,引起作者的好奇,透過挖掘在自己家族間代代相傳的口述歷史,串連「死不得其所」的個人、家族傷痛記憶,以及埋葬「無頭祖先」的空間(即墳墓),成為了解在地歷史的另一種方式。縱然,失去頭顱的祖先的面容、甚至姓名模糊,但是「村村有喪事、家家有死者」的眾家族的共同經驗,使微小的家族史逐漸拼貼成為有關於「無頭祖先」的巨大共同體,不同家族與世代可從龐大的「無頭祖先」獲得各自的緬懷。而這一群無頭祖先,逐漸成為族群內拼湊與理解大歷史的非典型途徑,因為無頭祖先所引起的各類靈異傳說,則提供另一種看待地方的觀點:靈異傳說中的鬼魂記錄著小尺度的空間,以及各種歷史洪流中的小人物,讓大歷史中失聲的小人物獲得聲音,以不同的方式再度現身。
然而,這群鬼魂究竟是誰?為何成鬼?雖然,本書的初衷是自客、原不同的族裔中之靈異傳說說起,然,作者並沒有一開始便帶領讀者進入鬼魅的世界。相反地,作者從歷史上的「空間」與「族群」出發,詳細記錄北台灣如何成為一片多族群競逐的獵場,刻劃泰雅族人、道卡斯族人、不同時期來台的漢人互動起落的歷程,作為後續探索「誰是飄蕩在土地上的幽靈」以及「活生生的人如何變成幽靈」的背景鋪陳,以解答鬼魅研究中的大哉問「亡者為何重返人間」。
有意思的是,廷毓在這兩章歷史脈絡的梳理中,有意地將「地形」在歷史發展中的重要性書寫在其中。確實,就地理學的角度而言,影響人類活動的各項元素中,「地形」扮演重要角色:不同地形造成各式的物理優勢或障礙,影響人類對於環境的身體感、造成心理上的距離或障礙、決策身體在空間中的行動與軌跡,也讓空間與人類的互動形成各種不同發展。他在書中便以泰雅人所處空間的視野對比平地漢人視野的差異,帶出族裔活動範圍,以及接下來族裔間衝突與身體感同地形之間的關係,讓人更能理解歷史的發展,乃至於後續鬼魂傳說,都與具體空間的形式相關,即,物理空間在歷史的縱深上扮演重要角色。
第三章到第七章則深入不同地區所面臨的血染歷史與殺戮進行詳述。作者大量採自於鄉野間耆老的口耳相傳、族譜、宗祠廟誌或墳塋碑文透漏的資訊,揭露不常被視為「正史」的微歷史,尤其關注在北台灣客家人「無頭祖先」的集體記憶。缺席/展示(就要看從誰的觀點來解釋)的頭顱到殘存的屍身,不只是殺戮後躺在大地上的屍體,更是家族以及族群如何記錄「儀式/殺戮」的側寫。其中,廷毓在書寫中嘗試使用許多藏於家族的歷史,進一步翻轉「加害者/被害者」的位置,甚至試圖打破歷史中「加害者/被害者」的二元對立。至於第七章到第九章則進入新的歷史階段,新帝國──日本殖民者──的到來,也表示過去舊帝國所展現的權力地圖,以及不同族群的互動、記憶與關係,也將有所改變。作者巧妙地運用「番」以及「蕃」在不同章節的使用,展現不同帝國之眼如何看待與對待原住民族,而新帝國使得地方之鬼增添幾許現代化與異國風情。殺戮的工具從獵刀到槍枝,衝突的源頭從佔據地方的爭奪權到新帝國治理的擴張與抵抗。至於衝突中的亡者也不僅只有原住民族人與閩客人,也包含日本人,更有一群泰雅族化漢人或漢化泰雅族人,透過模糊的族群界線在不同身分間游移的鬼魂。
與其說「翻轉」的歷史視角,不如說,讀者應該體察的是透過不同的鬼的現身,作者想呈現的多元歷史視角。與過去的歷史書寫不同,透過訪查伯公廟、無名塚、土地公祠等,作者試圖挑戰過去漢人歷史出發的觀點,不再僅從「開墾」的視角觀看土地發展,而是同時以漢人與不同原住民族群的觀點或口述記憶,重新解碼族裔互動的故事。也因此,漢人眼中的瘴癘之地,是原住民眼中生氣的森林;漢人歷史中所謂的「降伏」或「平定野番」,看在泰雅族眼裡便是斬草除根的無差別屠殺;漢人充滿陽剛氣質的「開墾蠻荒之地」,事實上是血淋淋地掠奪他者領域的歷史。不同視角的歷史交錯辯證,書中有一段話令筆者特別有感:
漢人無法將土地與生存在其中的生命連繫在一起看待,而是將「野蠻的番人」與「待開拓的土地」區分開來。相反地,在原住民的世界裡,生命萬物與土地如同骨、肉無法分離,若土地遭到侵墾,一切同繫的生命將不復存焉。道路開闢與族人的獵徑不同,獵徑是隨著動物生態、獵場規律與季節而形成的徑路,是清帝國官員陳夢林與郁永河眼中所無法看到的「路」。
多元主體角度的辯證,包含對他者日常文化的理解/誤解的差距、宇宙觀的差別,以及對於土地以及生命對待的差異;作者的梳理與呈現,也使得原住民或漢人的「死亡」均具備脈絡,滲透在其中的可能是族群間的契約、儀式或情緒,而不僅是單方面所描述的「野蠻」或粗暴的「殺戮」。
翻轉的書寫在關於「食人」的描述中更顯張力。過往關於原住民族與漢人衝突的描述中,「野蠻」、「開發」、「拓墾」、「番亂/害」或「平定」等字眼,往往已彰顯過往歷史書寫以侵入者/殖民者(漢人)出發的史觀。因此,閩客人因為侵入泰雅族人的獵場,而被泰雅族人獵首以彰顯正義的行為被視為「野蠻」,甚至將原本廣義的狩獵行為「出草」,逐漸窄化為「獵首」,野蠻化了原住民族日常生活的樣貌,讓漢人在侵入原住民獵場的過程中,反而以「被害者」身分現身,並打造「文明」的群像。然,「野蠻=原住民族」與「漢人=文明」的二元對立,卻在傳說中進行翻轉。在耆老的傳說中,漢人也因為氣憤與怨恨而屠殺原住民族,秤斤論兩「野蠻地」賣起生番肉,以及煮食「番肉」,並用味覺的描述強化「野蠻」的記憶:吃起來鹹鹹的。在這類傳說或記憶中,加害者與被害者的身分一再對調,使得在地之鬼逐漸不只是屬於閩客的無頭祖先,也可能是衝突中死亡或被食的泰雅族人。透過並非書寫在史料或教科書裡的傳說或家族記憶,「加害者/被害者」的位置不停移動與對調,打破既定族群印象以及歷史發展,挑戰讀者們過往被養成的史觀。
作者在探索北台灣許多的鬼怪之說時,也提醒讀者靈異之說也不只是一種非典型的歷史素材,可能更是一種活人與亡者妥協、協商,以及和解的歷程。
在書中記錄的靈異傳說中可發現,許多靈異之說起源於初來乍到者的格格不入。舉凡「鬼魂現身」、「諸事不順」、「眾人不安」、「番害」或「要開墾地方,很多事情是沒辦法做的」等移居過程中所面對的困境,讓移居者必須進行全面性探索,以尋得不得其所(out of place)的原因。有些移居者在地方尋得不知名的骨骸,有些人則尋得關於在地戰亂、謀殺、衝突等傳說。無論不知名的骨骸或關於在地戰亂的傳說,都牽扯一群「死於非命」與「死不得其所」的亡者,被活人歸咎為地方不安的來源。
故,如何平息「死於非命」的枉死者,留存在土地上的冤與怒,成為活人尋求安身立命的生存之道。文中,解決之道非常多,從重新安葬或祭祀死者,或神明發威震懾亡魂或番害,到請來遠方的神祇來保佑族群,包含媽祖、土地公、王爺,甚至關公。無論重新安葬不知名的亡者,或請來神明鎮壓當地幽魂,都是移居者用來重新與土地建立關係的一種求生之道。透過祭儀,重新理解這塊土地的歷史,並將自身原本外來者的身分鑲嵌於過去的歷史當中。鬼怪之說,成為新來的漢人與過去歷史,以及存在這塊土地的「他者」協商與妥協的方式,也是一種和解,作為另類的精神療癒以尋求重新安身立命、連結自我以及地方的解方。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書中所談平息鬼魅的歷程作為一種協商或和解,並不是平等或和平的歷程:作者展示各地方重新安葬亡者,或是迎來神明壓制或平息怨靈的策略,都可觀察到族群在地方上的偷偷換置。迎來哪些神明、沿用哪些儀式以平息幽魂,均彰顯著「誰」的價值觀正在主宰人與土地、歷史中的主客關係。原住民族對待土地的方式透過被漢人儀式取代,或被轉化而被收編為漢人日常生活的部分。
有別於大量史料以及訪談所獲得的資訊,筆者認為作者在書中最有意思的嘗試,莫過於以「擲筊」作為一種藝術形式、與鬼神進行對話的嘗試。筆者個人並不僅把此過程視為一種宗教行為或藝術,甚至筆者個人將之視為一種「訪談」的方式。鬼怪研究進程中,最致命的莫過於研究方法:如何讓「鬼神現身說法」。鬼神無法現身與發聲,使得許多研究聚焦在文本與敘事分析,或止於活人描述的鬼怪經驗、情緒與身體感。原本該是研究或書寫的主體──鬼神,卻如同祂們在世時在歷史中的處境一般缺席,僅透過活人的口耳相傳或書寫「再現」於人世,卻不見其身。但,作者利用民間信仰中最常用的「擲筊」,作為讓鬼神「說話」的工具。姑且不論擲筊獲得的結果是否具備可信度,活人透過「筊」作為活人與亡者溝通的方式,並且在研究中援用,成為「鬼神」現身/聲的途徑,本身就是一種有意思的嘗試與思考。
看到擲筊的一問一答,不禁令我莞爾並且思考。如果,鬼魂真能現身說法,祂最想用什麼形式跨越亡者與活人的界線?最想用哪些形式與活人相遇?最想對活人說什麼呢?
在撫閱這本書以及撰寫本文時,筆者分別經歷「正在計畫前往泰緬邊境」以及「正在前往邊境」的處境。在許多人的日常生活經驗與概念中,邊境與界線便是一條涇渭分明的分隔線,清晰分割了空間、權力的競逐,甚至是「我」與「他者」之間。抵達泰緬邊境後,筆者卻清楚了解那條清楚的界線並不固定,而是游移、有時甚至不存在也不真實;各種不同族裔、性別或國籍的人在界河的兩邊流動,人事物混雜、相遇、錯位、競逐、衝突,是不同治理系統並存所形成的灰色地帶,更是「界線」上甚具彈性與人味的真實人生。廷毓的巨作,事實上也是界線上的故事。只是,在泰緬邊境上移動的是不同身分的邊境人,而在「噤聲之界」游移的,是在山陵河川邊界游移的原住民族、是土牛溝邊界游移與相遇的原住民族與漢人、是在各種官路上移動的拓墾者、是在隘寮上進出的平埔族人、是人鬼邊界上探索「我為何而亡」的百年幽魂,以及平息幽魂以謀求「生存之道」的世道生人。
其次,《噤聲之界》一書,也不由得讓我想起卡拉辛斯基(John Burke Krasinski)自編自導自演的系列恐怖電影:《噤聲》(A Quiet Place)。本系列電影描述一群沒有視力,但卻具備敏銳聽覺的外星生物,對於任何發出聲音的目標,發動猛烈地恐怖攻擊。至於人類面對外星球的未知生物,為活命,必須屏息壓抑著恐懼,想盡辦法追求生存之道,但在無聲無息的壓抑背後,卻也充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情緒、情感與羈絆。靈異傳說也是如此,縱然「恐懼」作為基調,但透露的訊息卻也不僅只是「恐懼」:那些在歷史中不能為自己言說的無名鬼魂,形成在地人的不安與恐懼,成為代代口耳相傳的「靈異之力」。然,「恐懼」為的並不是造成地方的恐慌,或許更多的是想要故人以及初來乍到的新人們,了解土地上複雜的發展與變動、家人與家族之間的牽絆、族裔之間的衝突或仇恨,不至於讓亡者無聲在大歷史中。
只是,目前在書中現身的亡者,在現存資料的限制下,多數仍是留下較多史料的漢人身影,尤其是男性。至於長期被視為需被防堵,或引起地方不安的「番人」,例如「獵首者」,甚至屬於無名女性或孩童的被獵首者,仍是一群扁平且面容模糊的幽魂,無名、也不知該如何追溯起祂們在歷史中的缺席。事實上,這個無法回答的提問,或許正如其他於書中的提問,在書本終了時仍無解答的機會。也或者,這些問題不是作者能給予答案。畢竟,許多人把地方的鬼怪傳說視為「就是一個故事罷了」或「瞎編出來為了要騙人的傳說」,尤其摻和著家族記憶與地方歷史,並且在世代相傳中的增減後,何者為真?何者為杜撰?早已不易釐清。然而,作者在未解密的提問中,再再提醒讀者,每則流傳在地方的故事或傳說,都有其廣泛的社會與文化的影響力,正如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所著的《臺灣妖怪學就醬》一書中所說,「重要的不一定是這個故事一直被記得,而是故事後來怎麼再被說、在什麼樣的場合再被提起」,以及「誰」說著「誰的」故事。
(編按:本文由游擊文化提供,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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