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治時期到國民政府來台,伐木都帶有殖民者掠奪的意味,原住民在被趕出傳統土地後,只能被捲進國家林業體系,成為包商底下和部落脫節的小螺絲釘,四處打零工。
直到去年(2022),苗栗南庄首度出現當地賽夏族人組成的林業合作社,承包林務局伐木業務,寫下台灣林業史上的新頁──其中還包含先前曾參與盜伐的山老鼠。對立近80年的賽夏族和林務局,在2018年舉行和解儀式、建立夥伴關係後,原住民終於以主角身分,抬頭挺胸走進森林。
睽違半世紀,2022年1月,在苗栗大湳林道旁的人工林,族人再度拿起鏈鋸,鋸下祖先親手種下的台灣杉和柳杉。成堆樹木在工人俐落的伐採中應聲倒下,依照高矮胖瘦分類,堆成好幾座小山,等著木材商來搬運。但其中有一棵高聳的樟樹直挺挺矗立,顯得特別突兀。
「我們在每次伐木前都會祭告,巫師說這是守護土地的樹,要留下來。」
有限責任苗栗縣賽夏族原住民林業暨勞動合作社(以下簡稱賽夏族合作社)理事長根誌優,抬頭仰望這棵有數十年歷史的樹,像是在跟祖靈溝通。看似寂靜的林班地,處處都有賽夏族生活過的痕跡。
在林務局資料中,這裡被稱為南庄事業區10林班,從日治時期到國民政府來台的1950、60年代,原生的檜木、櫸木、樟樹被砍伐殆盡後,重新種下苗木,形成以台灣杉和柳杉為主的人造林。這些人造林其實是由賽夏族人親手種下,像根誌優姊姊、蓬萊村村長潘三妹就曾當過林班工人。對潘三妹而言,林務局是又愛又恨的矛盾存在。
「以前我們都叫林務局『hobon』,魔鬼的意思。」
1952年次的潘三妹是知名的賽夏族竹籐編工藝家,曾獲國家工藝獎,自小看著父親編織,耳濡目染下產生興趣,但小時候跟著父親上山採竹,都得偷偷摸摸,傍晚6、7點才出門,「因為那時候林務局才下班。」她剛結婚時向族人私人的原住民保留地買木頭,卻被林務局一口咬定是盜採林班地,告上法院,「部落一直很討厭林務局,大人都叫我們別靠近。」林務局甚至設立檢查哨,對經過的族人搜身檢查,儘管這些林班地大多是賽夏族傳統領域。
賽夏族群約分布於海拔500~1,500公尺,發源於大、小霸尖山,現以鵝公髻山及橫屏背山為分野,可區分為居住於新竹縣五峰鄉一帶、與泰雅族混居的「北賽夏」,以及苗栗縣泰安鄉、獅潭鄉百壽村、南庄鄉東河村、南江村、蓬萊村的「南賽夏」,其中又以南庄東河村和蓬萊村居多,與客家人混居。
氏族是構成賽夏族部落組織的基本單位。賽夏族是典型的父系氏族社會,長老家族為世襲制。根據原民會2022年11月最新統計,全台灣的賽夏族約6,838人,因人口和文化流失,賽夏族語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列為瀕危語言。
雖然將林務局的「惡行」記得一清二楚,但潘三妹回想起到林班工作的回憶時,卻又滿懷感激。南庄有龐大的樟腦利益,清朝就開始發展林業,一路延續到國民政府來台。根據文化部國家文化記憶庫,光復後木材需求量大增,附近的中港溪流域製材廠一度高達16家,一個蓬萊村就有蓬萊、大坪、大湳等3條林道。
潘三妹國小畢業後就跟著爸爸到林班砍草劈柴,結婚後背著小孩和丈夫上山,嬌小身軀扛起了砍樹枝、剝樹皮、扛繩索、煮飯等粗重工作,「1952年以前出生的族人應該都有林班經驗,伐木養活了許多人。」林班工作雖然辛苦但尚稱穩定,直到1991年林務局宣布禁伐天然林後,南庄的林業逐漸沒落,潘三妹只能四處打零工,協助客家人種稻、養牛,許多族人更遠離家鄉不再復返。
根誌優2018年曾調查,族人平均月收入僅4,000元左右,留在蓬萊村的族人從全盛時期200戶,衰退到僅20戶、150人左右,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少數留下來的中壯年,許多人沒有固定工作,四處打零工,引發不少社會問題和家庭悲劇。
潘三妹唯一的兒子,在2022年農曆年期間因長期酗酒,年僅53歲就生病離世。一提到兒子,潘三妹的眼淚瞬間湧出,她強忍哀痛說,兒子四處打零工,一沒有工作,朋友就邀約喝酒,喝到身體出狀況,「部落很多人都是這樣。」根誌優在一旁也不禁感慨,返鄉4年,最痛心的就是看到族人年紀輕輕走了,許多人都是因為收入不穩,藉酒澆愁,喝了一口就停不下來,所以部落需要穩定的工作,有工作後碰酒的機會就少了。
粗暴的統治政策,讓賽夏族被迫失去和山林的連結,資本主義市場則讓他們再一次迷失。
中海拔濕涼的南庄適合牛樟生長,也孕育出被商人宣稱有抗癌療效的牛樟芝。其實牛樟在賽夏族的文化中,就像綠油精或萬金油,是許多人家中常備品,拉肚子時,長輩會用牛樟芝來熬湯,紅腫發炎也可以塗抹牛樟根部的油脂;從葉子到樹皮、枝幹,牛樟全身上下都是賽夏族重要的草藥,「連燒柴都會用牛樟」。潘三妹說,以前沒有買賣牛樟的問題,族人只取需要的分量,不會砍得精光,後來外界盛傳牛樟芝有療效,藥廠開始高價收購牛樟芝、牛樟樹幹,部分族人在經濟困頓下便鋌而走險。
林務局新竹林管處統計,2011年到2018年,在南庄就有61筆牛樟盜伐案,涉案的山老鼠高達102人。潘武茂2年多前返鄉加入賽夏族合作社,他的哥哥和堂弟就是山老鼠,多次出入監獄。他表示,早期部落的人不懂牛樟價值,是後來外面的人拿很兇,藥廠又來收購,「一塊50公斤的木頭就能拿2萬,我們才知道原來價格那麼好。」但畢竟竊取木頭仍是違法行為,他曾勸導兄弟不要再盜伐了,可是現實生活是其他工作收入不穩,最後只能一再走回老路。
根誌優說,族人因為收入不穩,為養家四處借錢,借到沒人願意借,「壞事就幹出來了。」部落關係緊密,誰拿了木頭大家都知道,雖然表面上不說,但大家都很有默契不找他們聊天喝酒,排除在社交網絡外,他們的孩子也抬不起頭,被歸類「就是這樣的人」,澈底被部落遺棄。
他感慨,南庄的賽夏族相對保守,嚴格遵守祖先留下的規範,再怎麼辛苦都不賣地,但換來的是停滯落後,國家力量沒有協助,許多部落都有的集會所,這裡卻一個都沒有,「像是被遺忘的村落。」
根誌優19歲就進入演藝圈,在老牌的演藝節目《五燈獎》闖出名號,後轉為原住民文化節目主持人,幾乎訪遍全台各部落;然而年過60,想要落葉歸根之際,卻發現自己的部落比其他地方還要衰敗,更和15分鐘車程外、客家委員會與苗栗縣政府極力推廣的南庄老街,猶如兩個世界。
「這些概念不就跟賽夏族的傳統精神一樣嗎?」
2018年,根誌優找上林務局局長林華慶探求合作可能。為了消弭近80年的紛爭,雙方在合作前,慎重地在立法院簽訂夥伴關係、共管山林,林務局還遵循傳統賽夏文化,在南庄橋下殺豬「SaSiyoS(和解)」。
「其實殺豬代表林務局向賽夏族人道歉,但我知道長期的恩怨沒辦法這麼快一筆勾消,我們彼此都在觀察對方,」林華慶坦言,部落在看林務局是玩真的假的,林務局部分同仁也是抱著觀望心態,看族人能撐多久。
在2018年雙方首次合作林下養蜂後,隔年4月族人成立合作社,由根誌優擔任理事長,社員除了自己的勞務報酬,還可以領到10%共同紅利,合作社也成立急難救助金,支援部落遭遇意外或貧困家庭,可說是小型的社福機構。
理想很美好,現實很殘酷。合作社剛開始時僅7人加入,平均年齡高達65歲,多半是潘三妹和根誌優親近家人,各種耳語充斥部落:「會不會被林務局騙」、「為什麼要跟魔鬼合作」,合作社一度面臨解散。
潘三妹說,剛開始養蜂收不出蜜,大家都在笑,他們只能咬著牙持續養,林務局也以勞務契約方式,聘僱合作社員到林班除草;後來工作機會和收入慢慢穩定,觀望的族人發現原來是玩真的,才漸漸願意加入,其中不乏有盜伐前科的山老鼠。
根誌優笑著回憶,曾有一位社員在林班工作時,遇到當初抓他的林管處人員,林管處人員驚訝地問:「你怎麼在這裡?」社員連忙解釋自己是來工作的,不是盜伐。
族人終於可以抬頭挺胸走進森林,他們也將這份感動回饋到土地上。林華慶說,「合作社做得比之前所有包商都還要好,」族人將地面維持得乾乾淨淨,不像以往包商會隨意丟棄酒瓶、便當盒、容易引起森林大火的菸蒂,而且雜草除得乾乾淨淨,還會特別整理苗木旁的雜草保護小苗。他直言:
「對林務局和包商來說,管理森林是職責,但對族人而言這裡是家。」
派發勞務工作之餘,林務局和合作社也透過巡護隊重返山林。雖然賽夏族傳統領域大多被劃為國有林地,但比起人力有限的林務局森林護管員,這裡的山羌、水鹿在何時何地出沒、貴重的牛樟和藥草分布在哪,族人遠比林務局熟悉。相較於具有上對下關係的勞務工作,巡護涵蓋了更多在地的參與。
2019年,族人組成「賽夏森力軍」協助巡山,潘三妹的丈夫章阿茂就是其中一員。帶著我們走入尚未被破壞的原始闊葉林,年輕時曾在林班地伐木的章阿茂,即便已高齡80,身手依舊矯健;正當我們小心翼翼踏在濕滑的石頭上,他步伐輕盈,銳利的眼睛很快發現腳邊不到10元硬幣大小的金線蓮──自從被外界盛傳有壯陽、抗癌效果,野生的金線蓮已十分罕見。
走沒兩步,章阿茂從一個中空的樹根拿出埋在土裡的巡邏箱,換上簽有當天日期和巡護人員名字的新卡片。「這裡有很多傳統珍貴的藥用植物,很多人會來偷採,是我們的巡護熱點,」他一邊說,一邊細心地將土覆回巡邏箱,不讓盜採者發現巡護的路線。
其實林務局並沒有要求族人巡得這麼確實,定點巡邏箱全是森力軍自動自發,仿效林務局護管員制度設置。時任新竹林管處作業課課長、現為林務局專門委員的林如森一路陪著族人走來,他直說,「族人比巡山員還認真!」森力軍成隊3年,從19人躍升到50人,一共通報17次盜伐,成功協助新竹林管處查獲1件盜伐案,追回總價約新台幣9萬元的牛樟木。一開始林管處還會有護管員陪同巡視,森力軍的巡護品質、頻度增加後,林管處漸漸能放手,現在已將護管員人力調配到其他更需要巡護的盜伐熱點, 有效舒緩長期以來捉襟見肘的人力。
設立地方巡護隊是林務局近年力推的政策。2022年,林務局總共編列2,100多萬元經費,輔導120個社區或機構巡護山林,原住民社區占比超過一半。但要跨出這一步,對林務局、賽夏族都不容易。
當初提出由族人巡護的想法時,林務局裡、外充斥不同聲音,偵辦多起盜伐案件的檢察官不斷提醒:「小心監守自盜。」局裡也對部分有前科的族人有疑慮,但林華慶不這麼想。他解釋,共管的第一步就在於巡護,因為山區是原住民的傳統領域,巡護的意義不只在保護森林,更重要的是讓族人重新走回山裡,認識自己的土地與文化,找回自信心,進一步發展山村經濟,「這樣山林才能真正受到保護。」
打下多年信任基礎後,去年合作社與林務局寫下台灣林業史上的新頁,首度由原住民林業合作社承接大規模伐木作業。過去林務局的伐木作業多半由專業包商以最低標得標,承攬的包商再聘僱工人,居住在山林中的原住民,反而成為伐木作業中一顆小螺絲釘。這次首創的合作方式,雖仍無法完全跳脫現行架構,但一向殖民意味強烈的國家林業體系,終於願意看見並肯認原住民的存在。
除了被保留下來的樟樹是顯而易見的象徵,進入林班地前,大湳林道旁整齊排放12根插著五節芒的竹子,象徵賽夏族12個守護天神。以前族人入山工作,都會祭告祖靈,希望一切順利,伐木當然也不例外。
此外,為了了解周遭動物受影響程度,族人主動放置了自動相機監測,結果記錄到山羊、水鹿、山羌、食蟹獴等動物,雖然不是精細的科學研究,但根誌優依據過去老一輩的經驗推測,因為砍伐的面積不大,而且砍完後反而讓樹下的草與植物有生長空間,動物不會因此消失,期待今年可以增加伐木前後監測,理解伐木對動物的影響。
伐木也讓部落的記憶斷層重新接上。合作社的伐木班中,有高齡7、80歲,過去曾參與林務局伐木的耆老;也有4、50歲從外地返鄉,毫無林班經驗的中壯年,1968年出生的潘武茂便是其一。
潘武茂過去在外地開公車,但壓力大又沒時間運動,2年前見合作社發展不錯而返鄉,除了跟著林務局上伐木技術課程,也在林班耆老跟前跟後,學習如何看樹形、樹倒方向、修枝、裁切。他頭頭是道地與我們分享,樹通常會往枝條多的地方倒去,但有些樹彎彎曲曲,不一定往枝條多的地方倒,這種高風險的樹必須靠經驗判斷,「我們的老人家一個個凋零,技術要失傳了,只能盡量多學,學到就是我的。」
不過,在接軌的過程中難免發生衝突。長期以來林班地的工安意識不足,鋼纜打死人、鏈鋸鋸斷手腳時有所聞,合作社的族人一開始也因天氣熱不想穿防鋸褲、面罩,甚至偷偷把抗噪的耳罩拿下來,潘三妹監工時必須像哄小孩一樣,拜託工人穿上防護面具,或是端出「要拍照給林務局看」的終極手段,族人才乖乖聽話。
對林務局來說,要在公務體系改變沿用了數十年的作業方式,同樣是漫長的學習過程。林如森解釋,林務局會先框定許多適合伐木的地點,再進一步和部落討論要從哪邊著手、何時開工,比以往直接劃定範圍,招標、驗收複雜多了;且因合作社人力有限,伐採進度有時會落後計畫,林管處每年都得提出年度預定伐採總量,合作社落後了,就要多花心神,調配其他地區的伐採量來補。
林華慶也透露,採購制度的確是推動部落共管中的一大難關。法規規定100萬以下不用公開招標,可優先與當地原住民合作社採購,但林管處發包給賽夏族合作社時,承辦人員仍得向主計與各處室解釋並無圖利特定對象。他強調,《原住民族基本法》第21條其實就規定:利用原住民族土地時,原住民得分享其利益,「但現行的主計和公務系統沒有做到,反而讓許多公務員不敢跨出去。」因此林務局特別在2022年國發會的「政府服務獎」提名與賽夏族合作社共管山林的案例,也幸運獲獎。
「我想讓其他人看到,政府部門可以做到這樣,可以做這些事。」
從7人開始,如今合作社社員已躍升到109人,其中7個有盜伐前科,包括潘武茂的哥哥和堂弟,讓一路帶頭的潘三妹感動不已。她感性地說,「不論族人過去做了什麼,只要願意加入合作社,我們都會歡迎。」
目前合作社營收約一半仰賴林務局勞務工作,其次為產業收入,接著是生態旅遊。根誌優認為,隨著年齡增長,勞務工作不是長久之計,產業和生態旅遊收入應該要提升,族人若能存下勞務工作賺來的錢,將來就有資本發展養蜂、種菇等產業,漸漸自立。
在經濟收入漸趨穩定後,合作社也一步一步走回傳統領域,其中有一塊自古即為賽夏族「民族教室」、逃過伐木時代的原始闊葉林,是合作社發展生態旅遊、森林療癒的重點區域,被暱稱為賽夏祕境。
雖然在現行體制下,林務局仍處於主導地位,要像加拿大育空領地達到原住民自治的共管典範,賽夏族仍有長遠的路要走,不過根誌優對未來樂觀以對:
「我經歷過賽夏族成年儀式,但後來進入森林都會被當作山老鼠,漸漸也不想去了。去年恢復後,看到年輕人回來就看到未來。」
在賽夏文化中,和解之後就是朋友了。如今和林務局已打好信任基礎,他期許族人可以腳步穩健地慢慢回家,發展出部落產業,為賽夏孩子鋪一條返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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