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區域內坐擁廣大山林地帶的南投縣,不僅是盜伐案件全國密度最高的地區,近年來許多失聯越南移工更活躍於中央山脈深處,在國人足跡罕至的森林裡切鋸台灣獨有的珍貴扁柏與紅檜巨木。當他們的身影持續與那片土地上百年的主人原住民交錯時,彼此的矛盾是否會在山林深處爆發?對於查緝者與部落居民而言,已是盜伐案頻繁發生下的另一個隱憂。
2021年中,一件越南移工在南投山區遭槍擊致死事件,公權力以「原住民獵人誤射」定調結案,然而圍繞在案件周遭仍有許多未解謎團,反映出兩個族群在國家法制外、灰色地帶的交會。《報導者》深入分析判決資料並重回事發地訪查,試圖重構整起事件的來龍去脈。
2021年乾旱夏季深夜11點半,黑暗中的槍聲,在南投縣仁愛鄉遙遠而平靜的山間部落響起。
隔天下午,親眼見到同伴倒下的斐文創(越南名Bui Van Sang)出面,返回離事發地點最近的南投縣警察局仁愛分局投案。當天傍晚,警方於投83線25公里處的隧道口,發現失血過多而死的張文龍,現場遺留著裝木材的背包、背架、鐮刀,並在其隨身腰包內,發現0.1公克的安非他命。警方介入偵辦後,帶回鄰近部落的楊姓嫌犯,並迅速透過媒體以楊姓原住民獵人誤射越南山老鼠定調整起事件。然而,在《報導者》實際的深入訪談與調查中,卻發現事實不盡然如此。
儘管已是一年多前的舊聞,這起個案在熟稔山林盜伐實務的第一線人員與部落族人之間,卻遠非這麼單純。
北部某林管處人員曾對《報導者》直言,覺得該起事件可能是盜伐利益分配不均下的糾紛;參與查緝盜伐案件近20年的保七刑大副大隊長蔡文正則認為,此案反映了更根本的問題:原住民對於侵入傳統領域切取珍貴林木移工的不滿,擦槍走火下恐難免衝突。蔡舉例:
「2021年我們查獲一件移工從丹大林道進去拿(拿木頭,指盜伐),但卻不是從最近的孫海橋(又名丹大吊橋)出來。原來是因為鄰近的信義鄉地利村布農族原住民會兇他們,把移工趕走,結果他們要揹過兩座山(卓社大山、干卓萬山)繞遠路,走仁愛鄉的奧萬大出來。」
儘管近年來盜伐移工命喪台灣山林並非絕無僅有──從2018年阿里山上被追捕時遭防暴網槍擊中負傷致死的黃文團,到2022年寒流來襲時被凍死在奇萊山南峰、或更多僅流傳於在地人口中的深山外勞無名屍──然而,這卻是原住民與移工兩個在盜伐犯罪扮演關鍵角色的族群間,首次浮上檯面的流血事件。
南投地檢署檢察官張姿倩從6年多前調來後,她就發現《森林法》相關案件幾乎演變成越南移工的「獨佔市場」:
「我辦愈久就愈發現,原來連最上面老闆可能都是越南人,開車的、聯繫的、切鋸的、收贓的,都說是越南老闆,已經是『一條龍』,原住民或台灣人大概都被kick out(被踢出、排除於此一產業鏈)。最近我承辦的一件案子,連越南外配都加入擔任聯繫與把風的角色。」
當特定地理空間(南投)、高密度案量(《森林法》案件)以及特定族群身分(失聯移工)的活躍性三者高度重疊,加上重重法網漏洞的共同交織,獵人槍擊盜伐移工事件發生在南投山林深處的部落,幾乎是必然。
仁愛分局偵查隊警員洪紹嚴談起一年多前的武界移工槍擊案,仍記憶猶新:
「到現場調查後,發現那不就是我們一直聽說的山老鼠的頭『阿龍』嗎?之前種種風聲都指向他就是越南盜伐集團的老大,我們找他滿多次了,沒想到看到時,已經躺著死在那邊,也是滿離奇的。來報案的是他表弟,他們越南人其實有種『落葉歸根』的觀念,同鄉在其他地方不管怎麼了,一定會想盡辦法把遺體送回去越南家鄉。」
這是他近年來碰到的第三件越南山老鼠死在山上,另兩件則是在親愛部落跌落山谷摔死──雖然報案同鄉聲稱是上山來玩以及採花,但員警從所在之處人跡罕至、路途危險判斷,實際上應為盜伐而探路。
洪紹嚴3年前從霧社派出所的工作轉調到仁愛分局偵查隊後,恰巧就遇到越南移工在仁愛鄉境內盜伐最猖獗的時期,平均一、兩個月就有一件。仁愛分局所在的霧社,是台14甲線通往主要盜伐熱點如奧萬大、翠峰、平靜的必經之路,警方從車牌辨識系統中常能鎖定許多在可疑時間出入的車輛,進而攔截。武界槍擊案發生同年的8月,就發生越南盜伐者在仁愛分局前拒絕攔檢開車衝撞、警方開槍追捕後移工負傷逃逸。
「前兩年疫情期間工作不好找,且國境關閉下失聯移工無法遣送回國,他們就在熟識的人際網絡中,彼此招一招上來賺外快,但其中一定有一個帶頭的負責找人、分配工作;像這個『阿龍』的角色,從其他被抓到移工口中,聽到這個名字聽過很多次。之前我們就鎖定他,又找不到,結果原來他跑到山另一邊的武界去了。」仁愛分局偵查隊偵查佐陳志偉也在當時勘驗遺體的現場,兩、三年來他在仁愛鄉已有十數次偵辦越南山老鼠的經驗,在第一線遭遇此一前所未有的挑戰:
「以前固定在做的原住民我們都知道大概是誰,走的路也比較容易掌握;(2015年)修法加重刑責後,幾乎都沒有本國人了。後來移工不只身分難掌握,他們還會自己開路,走的都是連原住民都不會走的路線,寧願花好幾天進到深山,也都不用自己的車子,同夥叫一台(白牌)計程車到某個定點,東西包好上了就走。」
由於常在偵訊時透過通譯與涉案移工閒聊,陳志偉發現他們清一色來自越南相對窮困的中越與北越,且平時工作與居住的地點,大多集中在中部一帶的工廠,包括彰濱、大雅工業區、嘉義、斗六等地,依據各工業區的地緣關係而形成人際網絡,組成集團分工,有的負責採買物資與補給,有的負責現場砍伐。儘管我們曾聽聞信義鄉的農業移工疑似扮演盜伐協力者的角色,但在仁愛鄉這邊,做農的失聯移工反而幾乎未曾涉入盜伐案,且居住地也不在部落,而是大多住在埔里,每天固定搭車來上工。
「張文龍和他表弟是來自中越,是彰濱工業區那團的,表弟第一次跟阿龍上去,」陳志偉解釋,在員警眼中,他們就是過去一段時間肆虐仁愛鄉的山老鼠典型背景;另外兩名逃逸無蹤者則來自北越,後來在其他案件中,疑似也被捕獲。
至於何以這麼剛好就被擊中?最大的關鍵是,他們下山時為了掩人耳目,不是戴明亮的頭燈、而是使用以紅色玻璃紙包覆著光照處的手電筒;透出的微弱紅光,在獵人頭燈的照耀下,就如同獵物的眼睛。
「如果爬過山一定知道,當頭燈照到頭燈會非常刺眼,一定不會不知道那不是動物;而你如果有在晚上照過動物的眼睛,長得就是那樣子──紅色微光。阿龍跟他表弟講,如果有看到下面有人,怕是警察,要躲起來,因此表弟聽到動靜就躲進樹林關掉燈,獵人後來就只照到另一隻在動的眼睛──那是阿龍手上的手電筒,他正下切到下面的路,獵人覺得這是獵物在躲躲藏藏,瞄準後就擊發。」陳志偉在偵辦過程中比對雙方證詞,以及現場遺留的被紅色玻璃紙包覆的手電筒,建構出意外發生的片刻。
我們循著萬豐部落文健站內的職員阿娟(化名)在一張A4空白紙上的手繪地圖,找到位在哥哥原路旁、背倚濁水溪谷的一棟鐵皮搭蓋住宅,那就是楊智輝──判決書與新聞中指稱開槍誤擊移工的獵人住處。
在因疫情而實體活動暫停、室內空間只有幾名年輕工作人員的文健站內,一提及移工遭槍擊一事,眾人仍記憶猶新,並一致表示,打中移工的另有其人,「但剛開始都是針對他(楊智輝),逼他認罪。因為太巧合了,他剛好在那個時間確實有去那邊打獵,」阿娟對我們說,她特別叮囑「他言行舉止不是很好」,2022年初還因在路上騷擾女子而上了新聞。
透過紗門向幽暗的室內探問,不久後一名挽著頭髮的女子出來:「案子撤了之後就沒有起訴,到現在人家還會誤以為是爸爸(楊智輝)帶著小孩去打到(移工)。有親戚介紹請律師,但資料在我婆婆那裡,都刪掉了。他現在在忙,要跟公公到萬大做板模,我得帶小孩出去買東西,謝謝關心⋯⋯。」
楊智輝的妻子說完,禮貌性微笑一下,抱起門外蹣跚學步的幼兒,就轉身進到家裡。
在張文龍表弟斐文創於同年12月30日的判決書中,提到誤擊中移工的獵人,仍寫著「楊智輝(涉嫌過失致死罪嫌,另案偵辦中)」。然而照其妻子簡單數語,以及部落年輕人的說法,明顯與判決書上記載事實矛盾。
「聽說很多人被列為嫌疑犯,因為楊智輝在那邊的時間最接近事發當時,警方馬上鎖定他帶回。他爸爸去看他,用母語問『真的是你?』,楊回答不是啊,他爸爸就很緊張去找律師,提出申訴,比對彈道後確定不是他,才讓他回家,移除嫌疑。放回來之後(警方)還是一直在找,才發現忽略了當天在他之前也有去那邊打獵的兩個小孩子⋯⋯後來也沒聽到被收押,大家都沒有過問,怕造成他們心理壓力。」
全成功提及,當時才剛國中畢業的兩位孩子,皆來自部落普遍的隔代教養家庭,時常彼此結伴。當天他們相約武界壩旁──從武界方向聯通萬豐隧道的高架道路下方,枯水期時那裡的濁水溪支流袒露出一片河床,夜裡周遭充滿可供獵捕的野生動物,並有多條入山路線──當時張文龍及表弟等4名正剛結束漫長盜伐的越南移工,正背負沉重的扁柏與檜木緩緩向山下移動。
部落族人推測,當繞遠路的越南盜伐者手電筒的微光,被兩位騎著機車沿路搜索獵物的少年的頭燈照射到,認為那就是獵物了,瞄準之後開槍擊發,卻聽到不一樣的聲音,有違獵人射中後必會前去查看獵物的慣例,兩人懷著驚懼急忙離開現場。
《報導者》向仁愛分局查證時,當時參與偵辦此案的洪紹嚴坦言,實際開槍擊中移工者的真實身分,就如部落所說是兩位未成年人,是某位目擊證人看到他們騎著機車慌張逃離現場,一陣子後才出面向警方說出此事:「他原本沒有要出來,但就是做夢夢到,心裡不安、睡不好,覺得應該要把這個事情說出來,才跟我們警察說,剛開始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是覺得奇怪,怎麼打到東西沒去看反而跑走?」除了後來才出現的人證,偵辦成員並不願透露更多細節或比對嫌犯身分的矛盾,陳志偉強調,都是透過詳細調查、比對證據以及科學鑑識,才確認責任歸屬,因為涉案者是18歲以下,所以按照法律規定都不會公開。
「事情之後,有一段時間兩個孩子足不出戶,每個人都不想碰到這個事情,大家也不多去過問,小朋友被問到,可能心裡的痛被掀起來;楊智輝的父母也離婚,這個現象在部落很多,聽說有段時間離開部落避風頭,跟著爸爸到外面做板模,事情已經過去,他們也不想再追究了。」
整起事件在小小的部落裡透過耳語流傳,但族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去驚擾牽涉其中的三人,像是封存保守著某個只有萬豐族人才知曉的祕密,也不再深究那些出入祖輩山林裡的移工,為何會出現、又為何在黑夜裡死於自己的家園底下。
在越南移工與原住民於山林間持續碰撞的社會文化背景下,這起意外,儼然成為兩個族群矛盾激化後擦出火花的象徵。
現實生活中,就如同與仁愛鄉南北交界的台中市和平區、南投縣信義鄉的廣大山林,失聯移工在部落的存在早已見怪不怪。喜瑪恩教會於去年底慶祝建立68週年前夕,牧師與會友在前方院落忙著張羅時,正對門的龍眼樹上傳來一陣騷動,原來是十幾名移工在採龍眼──那戶租地做溫室番茄的老闆有感於龍眼樹結實累累,便找來附近的移工採摘同時讓其帶回分食。
「看到時我們也嚇一跳,這些外勞以前要躲藏,現在已經光明正大沒在避諱了。 這幾年平地人蓋很多溫室種番茄,已經不請原住民,直接請逃逸外勞。有時也需要他們幫助我們自己的農作物,就跟番茄園老闆商量能不借一下兩三個,只要不出事情,警察都不會受理,會說不是他們管轄,檢舉到移民署那邊才會過來。現在外勞真的愈來愈多,互相招攬過來,其他部落應該也差不多。這是我們孩子未來的隱憂,以後的原住民不知道要去哪裡了!」
全成功直言,近年來從親愛到萬豐冒出的許多溫室,都是平地人透過轉讓或轉租方式取得原保地,向政府請領高達二分之一的補助。
在高山與溪谷夾峙中,萬豐部落沿著寬廣台地緩緩抬升,從喜瑪恩、曲冰到萬豐,不同統治者的更名過程中,地方的歷史與文化記憶逐漸淡化,然而在這個接近島嶼地理中心/政治經濟的邊陲之地,不變的是不同族群間的交會、鬥爭,以及遠離國家法制之外,在經濟攫取利誘下造成的山林危殆。
因為海拔與溫差條件,加上近年因政府的溫室補助政策,使得許多平地人到萬豐部落承租原保地,建造溫室栽種牛番茄。現在靠曲冰遺址一帶、離聚落不遠的河岸水泥小徑,10年前雜草蔓生的閒置土地現在建起一座座溫室,已成為萬豐的顯著地景。
走近一排溫室旁、鐵皮搭蓋的住家兼談生意的屋宇下,出生台中的萬豐牛番茄產銷班班長陳柏丞,正在和來訪的通路商熱絡的談下一筆訂單。忙碌告一段落後,他向我們表示,其占地約三甲的番茄園,一個產季(5月到12月)可以供應約50噸的量,是整個仁愛鄉最集中的產區。 陳柏丞從經營者的角度談到於原鄉地區發產溫室番茄的實際狀況,坦言溫室番茄極度仰賴人工與技術,在現階段農業移工政策前景不明的情況下,他們也只能隨波逐流:
「(請)黑工啊,不然怎麼辦?講白一點,台灣人覺得累又不做,越南的真的比較聰明、快又有效率,印尼比較慢,但持續性很強;我兩種都用過,比較喜歡越南,特質不太一樣。我現在基本上一天8小時給1,100元,吃飯每天補貼100自己處理,加班費一小時150,有時一個月可領3萬多。」
他同時將技術傳給萬豐族人,如今也開始有在地布農族將自己土地上的雜糧、高麗菜田剷除,建起需要較高技術與成本的溫室番茄。目前萬豐的溫室牛蕃茄種植面積已達近20甲,由於品質與產量穩定,也有清楚的產銷履歷認證,深獲市場好評,目前已供應到包括全聯、好市多、大潤發、愛買、家樂福、麥當勞、華膳空廚等大型量販市場。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