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千年神木的罪行與交易
夏夜裡的那聲槍響──原住民獵人誤殺移工山老鼠,案件背面的多重隱憂
南投縣境內廣大山林因蘊藏珍貴林木,多年來就是盜伐者覬覦目標。隨著政策、法令與社會環境變化,從原住民到失聯移工,不同族群的身影在此間交錯。(攝影/鄭宇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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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區域內坐擁廣大山林地帶的南投縣,不僅是盜伐案件全國密度最高的地區,近年來許多失聯越南移工更活躍於中央山脈深處,在國人足跡罕至的森林裡切鋸台灣獨有的珍貴扁柏與紅檜巨木。當他們的身影持續與那片土地上百年的主人原住民交錯時,彼此的矛盾是否會在山林深處爆發?對於查緝者與部落居民而言,已是盜伐案頻繁發生下的另一個隱憂。

2021年中,一件越南移工在南投山區遭槍擊致死事件,公權力以「原住民獵人誤射」定調結案,然而圍繞在案件周遭仍有許多未解謎團,反映出兩個族群在國家法制外、灰色地帶的交會。《報導者》深入分析判決資料並重回事發地訪查,試圖重構整起事件的來龍去脈。

2021年乾旱夏季深夜11點半,黑暗中的槍聲,在南投縣仁愛鄉遙遠而平靜的山間部落響起。

一名越南移工的屍體,倒在連接武界與萬豐部落的萬豐隧道
萬豐隧道串連兩個南投縣仁愛鄉深處的布農族部落:武界與萬豐,前者近來成為國人熱門的戶外旅遊祕境,開了多間民宿,各種溯溪、野營活動全年不墜,甚至3年前發生民眾在溪床野營,遭無預警洩洪的溪水沖走的重大意外;後者則由於交通不便,少有外地遊客造訪,像是中央山脈下被遺落在地圖的一角,它在1980年代有另一個較為人所知的名字:「曲冰」,當時因部落北側被中研院史語所前研究員陳仲玉挖掘出台灣最大規模的高山史前遺址而名噪一時,後因無進一步資源與預算投入維護,多年來任憑風吹雨打幾乎淪為廢墟,只能將開挖的土方回填,如今僅剩解說牌後空無一物的草坪。 直到2009年開闢萬豐隧道前,武界與萬豐這兩個直線距離僅約8公里的布農族部落並不相通,從萬豐需要繞道霧社、下埔里再從另一側上山才能抵達武界,路程得耗費兩個小時。被形容為難度最高的這條隧道,十多年因地質破碎每遇豪雨時常發生大規模坍方,隧道口被土石淹沒的新聞時有所聞,10分鐘車程要回復到兩個小時。
口,被霰彈槍擊中的腹部兀自流著血,17個小時後的隔日下午4點半才被發現。
兩週前的7月12日凌晨3點多,他與另外3名越南移工來到這處人跡罕之地,從隱密的公路旁入山,花了4天的時間深入卓社大山
國有林地編號為濁水溪事業區第10林班地
一帶,尋找到一處仍遍布珍貴台灣扁柏與紅檜的地方;中間或許靠著另一組補給團隊送來的罐頭、八寶粥、泡麵果腹及隨身攜帶的安非他命提神,以電動鏈鋸從龐大巨木身上切下包括樹瘤
樹木受傷後細胞會無性繁殖自我保護,形成突出狀的瘤狀組織。珍貴木材的樹瘤在市場上被視為頂級品、收藏品。
角材
指從巨木切鋸下方正形狀的木材,盜伐時便於運輸下山以及後續藝品加工使用,又俗稱「金磚」。
等57塊珍貴木材,在可負重的極限內,分成4袋固定在揹架搬運。
從最初入山、爬到定點、紮營過夜、開始切鋸、徒步下山,他們整整花了12天「遠征」,才於7月24日深夜時分看到底下的公路時,根據判決書記載,其中一名移工張文龍(越南名Truong Van Long)「因深夜戴有頭燈」遭到鄰近部落獵人楊智輝用自製獵槍擊中腹部,鋼珠子彈因動能不足,沿著血管彎曲卡在體內
記者於2023年1月12日,訪談南投縣警察局竹山分局偵查隊隊長林松柏所述。
。其他移工見狀,急忙將盜伐的貴重木放在離現場50公尺的樹叢,另一名綽號Hieu的同夥以行動電話聯繫台灣籍司機何世清,載著3人連夜趕回彰濱工業區旁、彰化縣伸港鄉的租屋處。

隔天下午,親眼見到同伴倒下的斐文創(越南名Bui Van Sang)出面,返回離事發地點最近的南投縣警察局仁愛分局投案。當天傍晚,警方於投83線25公里處的隧道口,發現失血過多而死的張文龍,現場遺留著裝木材的背包、背架、鐮刀,並在其隨身腰包內,發現0.1公克的安非他命。警方介入偵辦後,帶回鄰近部落的楊姓嫌犯,並迅速透過媒體以楊姓原住民獵人誤射越南山老鼠定調整起事件。然而,在《報導者》實際的深入訪談與調查中,卻發現事實不盡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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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夏天,越南移工張文龍(Truong Van Long)在連接武界與萬豐部落的萬豐隧道口附近中彈身亡,後續查出是鄰近部落原住民開的槍。(攝影/鄭宇辰)
2021年夏天,越南移工張文龍(Truong Van Long)在連接武界與萬豐部落的萬豐隧道口附近中彈身亡,後續查出是鄰近部落原住民開的槍。(攝影/鄭宇辰)
族群間的擦槍走火或單純意外?各方說法餘波未平

儘管已是一年多前的舊聞,這起個案在熟稔山林盜伐實務的第一線人員與部落族人之間,卻遠非這麼單純。

北部某林管處人員曾對《報導者》直言,覺得該起事件可能是盜伐利益分配不均下的糾紛;參與查緝盜伐案件近20年的保七刑大副大隊長蔡文正則認為,此案反映了更根本的問題:原住民對於侵入傳統領域切取珍貴林木移工的不滿,擦槍走火下恐難免衝突。蔡舉例:

「2021年我們查獲一件移工從丹大林道進去拿(拿木頭,指盜伐),但卻不是從最近的孫海橋(又名丹大吊橋)出來。原來是因為鄰近的信義鄉地利村布農族原住民會兇他們,把移工趕走,結果他們要揹過兩座山(卓社大山、干卓萬山)繞遠路,走仁愛鄉的奧萬大出來。」
當我們深入隔鄰信義鄉訪查當地失聯移工日漸增多的趨勢時,明德部落教會牧師Wumas也強調,這起事件對他而言,近乎在國家法律與社會秩序失靈下兩個族群衝突的爆發點
長年有著狩獵經驗、並見證近年來越南移工迅速在南投山區生根的Wumas表示:「我們打獵打那麼久了,不可能認不出那是人還是獵物!因為我在山上碰過帶著槍的越南移工,就我判斷那種緊張的關係不是沒有吶,人家帶著槍我也帶著槍,心裡想著你(移工)在我(原住民)這裡會不會太過分!我能夠理解獵人看見揹著木頭的移工時,出於義憤或想嚇嚇對方而開槍,是很有可能的。」
在盜伐案最密集地區,偶然與必然下交織出的空前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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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投山區是全台盜伐案最密集的地區,山老鼠剛開始首要目標是如此圖中伐木時代遺留的樹頭殘材,多年利用殆盡後,現今的越南山老鼠轉往仍有天然林的更深山之處。(攝影/鄭宇辰)
南投山區是全台盜伐案最密集的地區,山老鼠剛開始首要目標是如此圖中伐木時代遺留的樹頭殘材,多年利用殆盡後,現今的越南山老鼠轉往仍有天然林的更深山之處。(攝影/鄭宇辰)

儘管近年來盜伐移工命喪台灣山林並非絕無僅有──從2018年阿里山上被追捕時遭防暴網槍擊中負傷致死的黃文團,到2022年寒流來襲時被凍死在奇萊山南峰、或更多僅流傳於在地人口中的深山外勞無名屍──然而,這卻是原住民與移工兩個在盜伐犯罪扮演關鍵角色的族群間,首次浮上檯面的流血事件。

從最粗略的數據上來看,南投是全國盜伐案密度最高的行政區:司法院裁判書系統鍵入「森林法」關鍵字,南投地方法院有1,858筆結果
查詢日期2023/2/1
,為全國之最。而根據監察院於2022年針對盜伐犯罪問題的調查報告,則可清楚看到原住民逐漸退出、越南移工持續加入盜伐犯罪鏈的趨勢:10年來,前者因《森林法》被判刑人數,從2015年後大幅下降,後者則維持穩定的數字;到了2021年,兩者人數已逐漸逼近。

南投地檢署檢察官張姿倩從6年多前調來後,她就發現《森林法》相關案件幾乎演變成越南移工的「獨佔市場」:

「我辦愈久就愈發現,原來連最上面老闆可能都是越南人,開車的、聯繫的、切鋸的、收贓的,都說是越南老闆,已經是『一條龍』,原住民或台灣人大概都被kick out(被踢出、排除於此一產業鏈)。最近我承辦的一件案子,連越南外配都加入擔任聯繫與把風的角色。」
由張姿倩提起公訴的此案
南投地方法院111年訴字第197號
外配,在今年1月的上訴二審宣判中獲得緩刑,而其他6名被告在一審判決中,被判處1年3個月到1年6個月有期徒刑,儘管罰金再怎麼高,易服勞役最多再關一年
《刑法》第42條第3項:易服勞役以新台幣一千元、二千元或三千元折算一日。但勞役期限不得逾一年。
;在刑度不高的情況下,對檢察官來說,要突破犯嫌心防,描繪出整體的犯罪結構樣貌十分困難。張姿倩無奈表示:
「最上面的人到底是誰我們不知道,只知道是一個外籍的,沒有其他資訊,每次(當詢問其他共犯身分)都講一個綽號。移工的《森林法》刑期連服勞役
《刑法》第42條規定,如果被判罰金刑的被告不能在2個月內完全繳納,可以易服勞役折抵罰金,但須在監所內的工場工作,以每天新台幣1000元、2000元或3000元折抵一日;有些重大犯罪被告除被判徒刑還併科罰金,例如《森林法》在2021年修法後,最高可併科兩千萬元罰金,若無力繳納罰金,執行徒刑完畢後,繼續留在監獄內工作抵繳罰金。 易服勞役的受刑人期限最長一年,意謂不論被判罰一百萬還是兩千萬罰金,至多只會再被關一年,其中的例外則是觸犯如《金融控股公司法》等金融六法的併科罰金,最長可到3年。
,一般最多(連本刑)兩年多就(服刑完畢遣返)回去,但在這之前賺的可能都比那兩年要多,所以他沒有誘因跟我們配合。」
南投地檢署提供《報導者》近5年觸犯《森林法》案件統計中,清楚印證整體案件密集、移工涉入程度高、刑度低等嚴峻課題:從2018年到2022年總計341件
《森林法》新收案件:2018年度88件、2019年度58件、2020年度65件、2021年度71件、2022年度59件。
,平均一個月有5到6件盜伐案發生在南投山區;起訴的309人中,其中139人為外籍移工
2018年度5人,2019年度17人,2020年度44人,2021年度20人,2022年度53人
,佔所有被告45%;接近7成的判決結果
法院裁判確定情形:2018年至2022年,起訴判決有罪確定之定罪率約為92.6%。判決1年以上2年未滿佔68.2%,逾6月1年未滿佔18.4%,判決6月以下11.9%。
為1年以上2年未滿,監察院調查報告中也具體呈現整體量刑偏低
「盜伐案件近10餘年共計2,831件,市價近12億元, 雖經修法加重刑責,判決確定有罪人數4,979人,惟有期徒刑2年以下者97.79%,3年以上0.24%,僅10人處罰金共計304萬餘元,法務部認有量刑過輕情形⋯⋯」 「有關量刑過輕主因,法務部表示:盜伐集團分工細緻,現場查獲者多為底層負責盜伐、搬運木材之揹工,身分常為屬經濟弱勢之原住民或外籍移工,犯罪動機係為賺取微薄之薪資, 如在偵審中均坦承犯罪且為單一個別案件,法院較不易處以重刑。且亦有依刑法第59條規定認行為人有情輕法重而酌減其刑,並宣告有期徒刑6月以下得易科罰金之刑度,或諭知緩刑之情形。……法官係不告不理之審判者,且通常不會實際履勘盜伐現場,對於盜伐林木對整個 森林生態乃至自然環境所造成危害,欠缺實際感受⋯⋯。」
,縱使修法仍難以嚇阻盜伐犯罪的情形。

當特定地理空間(南投)、高密度案量(《森林法》案件)以及特定族群身分(失聯移工)的活躍性三者高度重疊,加上重重法網漏洞的共同交織,獵人槍擊盜伐移工事件發生在南投山林深處的部落,幾乎是必然。

前仆後繼上山的移工,不平靜的仁愛鄉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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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區道路顛簸行駛的小貨卡。(情境圖)(攝影/鄭宇辰)
在山區道路顛簸行駛的小貨卡。(情境圖)(攝影/鄭宇辰)

仁愛分局偵查隊警員洪紹嚴談起一年多前的武界移工槍擊案,仍記憶猶新:

「到現場調查後,發現那不就是我們一直聽說的山老鼠的頭『阿龍』嗎?之前種種風聲都指向他就是越南盜伐集團的老大,我們找他滿多次了,沒想到看到時,已經躺著死在那邊,也是滿離奇的。來報案的是他表弟,他們越南人其實有種『落葉歸根』的觀念,同鄉在其他地方不管怎麼了,一定會想盡辦法把遺體送回去越南家鄉。」

這是他近年來碰到的第三件越南山老鼠死在山上,另兩件則是在親愛部落跌落山谷摔死──雖然報案同鄉聲稱是上山來玩以及採花,但員警從所在之處人跡罕至、路途危險判斷,實際上應為盜伐而探路。

洪紹嚴3年前從霧社派出所的工作轉調到仁愛分局偵查隊後,恰巧就遇到越南移工在仁愛鄉境內盜伐最猖獗的時期,平均一、兩個月就有一件。仁愛分局所在的霧社,是台14甲線通往主要盜伐熱點如奧萬大、翠峰、平靜的必經之路,警方從車牌辨識系統中常能鎖定許多在可疑時間出入的車輛,進而攔截。武界槍擊案發生同年的8月,就發生越南盜伐者在仁愛分局前拒絕攔檢開車衝撞警方開槍追捕後移工負傷逃逸

「前兩年疫情期間工作不好找,且國境關閉下失聯移工無法遣送回國,他們就在熟識的人際網絡中,彼此招一招上來賺外快,但其中一定有一個帶頭的負責找人、分配工作;像這個『阿龍』的角色,從其他被抓到移工口中,聽到這個名字聽過很多次。之前我們就鎖定他,又找不到,結果原來他跑到山另一邊的武界去了。」仁愛分局偵查隊偵查佐陳志偉也在當時勘驗遺體的現場,兩、三年來他在仁愛鄉已有十數次偵辦越南山老鼠的經驗,在第一線遭遇此一前所未有的挑戰:

「以前固定在做的原住民我們都知道大概是誰,走的路也比較容易掌握;(2015年)修法加重刑責後,幾乎都沒有本國人了。後來移工不只身分難掌握,他們還會自己開路,走的都是連原住民都不會走的路線,寧願花好幾天進到深山,也都不用自己的車子,同夥叫一台(白牌)計程車到某個定點,東西包好上了就走。」
頻繁的案件中,他們發現移工前仆後繼,抓完一批還有一批,只靠現場攔查無法撼動整體的犯罪結構。為了從源頭「刨根」,近年的偵辦方向轉而強化不同單位的橫向連結
案發地仁愛分局,結合專責森林與環境犯罪的保七大隊、負責失聯移工的移民署專勤隊、負責山林巡護的林務局埔里工作站霧社分站,還有跨縣市警察局支援。
,甚至「放長線釣大魚
去年南投地檢署指揮的專案(2022)陸續於彰化縣北斗,以及彰化縣伸港、雲林縣土庫、嘉義縣太保破獲的案件,較以往當場僅查獲個案移工,得以完整瓦解整個盜伐產業鏈。
」──即掌握載運木頭下山的車輛卻不在現場攔查,沿路跟蹤埋伏到後端的收贓處或加工廠再收網。
「雖然《森林法》案件不屬於警察局的重點績效
一般警察有四大重點績效,關乎升遷與工作考績:詐欺、毒品、槍炮、掃黑。
,而是保七的專責業務,但發生在我們轄區,加上上面行政院重視,我們還是要想方設法處置作為,三不五時擴大臨檢,讓他們知道我們在注意,否則珍貴的樹被砍也來不及了;就算判罰幾百萬,這麼多判例裡沒有一個移工還得出錢,最多再關一年而已,」陳志偉表示,經過兩年多來加強查緝,去年(2022)年底開始就沒有再傳出新的案件。然而,少見的平靜可能僅意謂著山老鼠暫時避風頭或轉移陣地,辦案人員仍不敢大意。
重回現場:山老鼠、紅光手電筒、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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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社通往萬豐部落的投83線道路,是開闢萬豐隧道之前,後者對外的唯一聯絡道路。(攝影/鄭宇辰)
霧社通往萬豐部落的投83線道路,是開闢萬豐隧道之前,後者對外的唯一聯絡道路。(攝影/鄭宇辰)

由於常在偵訊時透過通譯與涉案移工閒聊,陳志偉發現他們清一色來自越南相對窮困的中越與北越,且平時工作與居住的地點,大多集中在中部一帶的工廠,包括彰濱、大雅工業區、嘉義、斗六等地,依據各工業區的地緣關係而形成人際網絡,組成集團分工,有的負責採買物資與補給,有的負責現場砍伐。儘管我們曾聽聞信義鄉的農業移工疑似扮演盜伐協力者的角色,但在仁愛鄉這邊,做農的失聯移工反而幾乎未曾涉入盜伐案,且居住地也不在部落,而是大多住在埔里,每天固定搭車來上工。

「張文龍和他表弟是來自中越,是彰濱工業區那團的,表弟第一次跟阿龍上去,」陳志偉解釋,在員警眼中,他們就是過去一段時間肆虐仁愛鄉的山老鼠典型背景;另外兩名逃逸無蹤者則來自北越,後來在其他案件中,疑似也被捕獲。

至於何以這麼剛好就被擊中?最大的關鍵是,他們下山時為了掩人耳目,不是戴明亮的頭燈、而是使用以紅色玻璃紙包覆著光照處的手電筒;透出的微弱紅光,在獵人頭燈的照耀下,就如同獵物的眼睛。

「如果爬過山一定知道,當頭燈照到頭燈會非常刺眼,一定不會不知道那不是動物;而你如果有在晚上照過動物的眼睛,長得就是那樣子──紅色微光。阿龍跟他表弟講,如果有看到下面有人,怕是警察,要躲起來,因此表弟聽到動靜就躲進樹林關掉燈,獵人後來就只照到另一隻在動的眼睛──那是阿龍手上的手電筒,他正下切到下面的路,獵人覺得這是獵物在躲躲藏藏,瞄準後就擊發。」陳志偉在偵辦過程中比對雙方證詞,以及現場遺留的被紅色玻璃紙包覆的手電筒,建構出意外發生的片刻。

從隧道口的案發現場,沿著投83線往萬豐──1980年代因發現台灣唯一的高山考古遺址而有另一個較為人所知的名字「曲冰
相傳是因濁水溪流經常地有七個彎曲河道(七冰)而得名,另有一說是日本人看到曲折蜿蜒的濁水溪,陽光照耀下溪底雲母石反射銀光,恍若冰霜。 布農語地名則叫做喜瑪恩(Sima-un),原意為數字5,代表布農人早期曾經於此一日之內獵殺5位賽德克族霧社群,取回5個宿敵的人頭,直接反映出當地過去是兩族勢力範圍的邊界。
」,左側濁水溪谷的礫石與銀白溪水在陽光下時隱時現,河階分布著普遍務農族人種植的短期經濟作物
包括青椒、糯米椒、敏豆、高麗菜、生薑、青蔥、豆苗、玉米等。
。在抵達現今的主要部落之前,會遇到舊部落哥哥原(Ququaz)──布農語意為長滿藤蔓之地,曾是族人日常生活器物(如藤籃)甚為仰賴的素材來源。

我們循著萬豐部落文健站內的職員阿娟(化名)在一張A4空白紙上的手繪地圖,找到位在哥哥原路旁、背倚濁水溪谷的一棟鐵皮搭蓋住宅,那就是楊智輝──判決書與新聞中指稱開槍誤擊移工的獵人住處。

在因疫情而實體活動暫停、室內空間只有幾名年輕工作人員的文健站內,一提及移工遭槍擊一事,眾人仍記憶猶新,並一致表示,打中移工的另有其人,「但剛開始都是針對他(楊智輝),逼他認罪。因為太巧合了,他剛好在那個時間確實有去那邊打獵,」阿娟對我們說,她特別叮囑「他言行舉止不是很好」,2022年初還因在路上騷擾女子而上了新聞

透過紗門向幽暗的室內探問,不久後一名挽著頭髮的女子出來:「案子撤了之後就沒有起訴,到現在人家還會誤以為是爸爸(楊智輝)帶著小孩去打到(移工)。有親戚介紹請律師,但資料在我婆婆那裡,都刪掉了。他現在在忙,要跟公公到萬大做板模,我得帶小孩出去買東西,謝謝關心⋯⋯。」

楊智輝的妻子說完,禮貌性微笑一下,抱起門外蹣跚學步的幼兒,就轉身進到家裡。

是誰開槍?判決書、員警與族人證言間的矛盾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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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豐部落過往是布農族卓社群與賽德克族霧社群兩族群勢力的交界,曾發生激烈的部落戰爭,如今在濁水溪上游深處回歸平靜。(攝影/鄭宇辰)
萬豐部落過往是布農族卓社群與賽德克族霧社群兩族群勢力的交界,曾發生激烈的部落戰爭,如今在濁水溪上游深處回歸平靜。(攝影/鄭宇辰)

在張文龍表弟斐文創於同年12月30日的判決書中,提到誤擊中移工的獵人,仍寫著「楊智輝(涉嫌過失致死罪嫌,另案偵辦中)」。然而照其妻子簡單數語,以及部落年輕人的說法,明顯與判決書上記載事實矛盾。

為了更接近真相,我們前往萬豐部落的教會。如同大部分台灣原住民族,此處部落裡超過9成人信仰基督宗教
其中55%信奉天主教,35%信奉基督教
,教會在當代原住民價值與認同中扮演核心的關鍵角色,楊智輝及其父親也是會友。
喜瑪恩
屬於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布農中會系統的喜瑪恩教會,採用部落原始族語地名:Sima-un──意為數字5,即布農人早期曾經於此一日之內獵殺了5位賽德克族霧社群,取回5個宿敵的人頭,直接反映出當地過去是兩族勢力範圍的邊界。除此之外,此地其他公共空間大多避談這段部落戰爭的往事,如部落的天主堂仍叫做萬豐天主堂。
教會牧師全成功對我們吐露判決書與事發後的新聞中,都未曾聽聞的過程──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也間接證實了,部落年輕人一致表示射殺移工另有其人的說法:
「聽說很多人被列為嫌疑犯,因為楊智輝在那邊的時間最接近事發當時,警方馬上鎖定他帶回。他爸爸去看他,用母語問『真的是你?』,楊回答不是啊,他爸爸就很緊張去找律師,提出申訴,比對彈道後確定不是他,才讓他回家,移除嫌疑。放回來之後(警方)還是一直在找,才發現忽略了當天在他之前也有去那邊打獵的兩個小孩子⋯⋯後來也沒聽到被收押,大家都沒有過問,怕造成他們心理壓力。」

全成功提及,當時才剛國中畢業的兩位孩子,皆來自部落普遍的隔代教養家庭,時常彼此結伴。當天他們相約武界壩旁──從武界方向聯通萬豐隧道的高架道路下方,枯水期時那裡的濁水溪支流袒露出一片河床,夜裡周遭充滿可供獵捕的野生動物,並有多條入山路線──當時張文龍及表弟等4名正剛結束漫長盜伐的越南移工,正背負沉重的扁柏與檜木緩緩向山下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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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豐隧道另一頭的武界壩,功能為攔截濁水溪主流及其支流萬大溪的溪水,透過引水隧道送至日月潭再導入發電廠發電,是日治時期就規劃興建的重大水利工程。(攝影/鄭宇辰)
萬豐隧道另一頭的武界壩,功能為攔截濁水溪主流及其支流萬大溪的溪水,透過引水隧道送至日月潭再導入發電廠發電,是日治時期就規劃興建的重大水利工程。(攝影/鄭宇辰)
據說盜伐移工原本是要走武界林道卓社林道,出來就是武界的投71線公路,車程約40分鐘就可下到埔里,但近年來隨著林務局加強監控,林道沿路裝了不少的攝影機,因此他們才從介於武界與哥哥原之間幾無人跡的山坡下來──對此全成功有著切身經驗,暑假時帶孩子去武界林道釣魚時,就曾被林務局的人「關切
全成功還原當時情境:「暑假時我為了不讓孩子一直在家玩手機,就帶他們去武界林道釣魚,那條也是日據時代卓社群被強制遷移下來的路,結果一位林務局的人騎摩托車把我攔下來就問,『你住哪裡,有什麼事嗎?你感覺好像不是武界人』,我說平安,我是萬豐教會的牧師,怎麼了嗎?他表示這裡有隱藏式攝影機,人車經過會感應到,我的車牌號碼已經被拍攝幾次,他們才感覺可疑。我說怎麼辦,以後來可以來嗎?對方是霧社教會的會友,馬上答道『可以、可以,當然可以再帶小孩釣魚。』」
」。

部落族人推測,當繞遠路的越南盜伐者手電筒的微光,被兩位騎著機車沿路搜索獵物的少年的頭燈照射到,認為那就是獵物了,瞄準之後開槍擊發,卻聽到不一樣的聲音,有違獵人射中後必會前去查看獵物的慣例,兩人懷著驚懼急忙離開現場。

《報導者》向仁愛分局查證時,當時參與偵辦此案的洪紹嚴坦言,實際開槍擊中移工者的真實身分,就如部落所說是兩位未成年人,是某位目擊證人看到他們騎著機車慌張逃離現場,一陣子後才出面向警方說出此事:「他原本沒有要出來,但就是做夢夢到,心裡不安、睡不好,覺得應該要把這個事情說出來,才跟我們警察說,剛開始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是覺得奇怪,怎麼打到東西沒去看反而跑走?」除了後來才出現的人證,偵辦成員並不願透露更多細節或比對嫌犯身分的矛盾,陳志偉強調,都是透過詳細調查、比對證據以及科學鑑識,才確認責任歸屬,因為涉案者是18歲以下,所以按照法律規定都不會公開。

《報導者》進一步向南投地檢署求證。根據檢方提供的偵查與起訴紀錄,楊智輝原本涉嫌過失致死一案,偵結
檢察官偵查犯罪事實、蒐集證據,確定涉案被告的犯罪行為是否成立後,即宣告偵查終結,對被告提起公訴或不起訴處分。
要旨註明為「不起訴處分」(南投地檢署案號110年偵字003991),證實其非開槍者。
然而,從各主流媒體的新聞,到南投地方法院在事發5個月後的判決書,至今所有的公開資訊中,被錯認的楊智輝,仍停留在涉嫌過失致死罪嫌中。除了檢警為了搶快提供媒體想要的素材(發現張文龍屍體後隔天、不到24小時就迅速發布新聞,指稱「楊男」涉嫌),法院延續起訴資料未詳盡調查,共同造就了如此的矛盾與落差。全成功感嘆:
「事情之後,有一段時間兩個孩子足不出戶,每個人都不想碰到這個事情,大家也不多去過問,小朋友被問到,可能心裡的痛被掀起來;楊智輝的父母也離婚,這個現象在部落很多,聽說有段時間離開部落避風頭,跟著爸爸到外面做板模,事情已經過去,他們也不想再追究了。」

整起事件在小小的部落裡透過耳語流傳,但族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去驚擾牽涉其中的三人,像是封存保守著某個只有萬豐族人才知曉的祕密,也不再深究那些出入祖輩山林裡的移工,為何會出現、又為何在黑夜裡死於自己的家園底下。

在越南移工與原住民於山林間持續碰撞的社會文化背景下,這起意外,儼然成為兩個族群矛盾激化後擦出火花的象徵。

尚未「結案」的衝撞:政經邊陲的不同族群如何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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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因農糧署的溫室補助政策,吸引許多平地人來到萬豐蓋溫室種植牛番茄,極度仰賴人工技術與經驗。(攝影/鄭宇辰)
近年來因農糧署的溫室補助政策,吸引許多平地人來到萬豐蓋溫室種植牛番茄,極度仰賴人工技術與經驗。(攝影/鄭宇辰)

現實生活中,就如同與仁愛鄉南北交界的台中市和平區、南投縣信義鄉的廣大山林,失聯移工在部落的存在早已見怪不怪。喜瑪恩教會於去年底慶祝建立68週年前夕,牧師與會友在前方院落忙著張羅時,正對門的龍眼樹上傳來一陣騷動,原來是十幾名移工在採龍眼──那戶租地做溫室番茄的老闆有感於龍眼樹結實累累,便找來附近的移工採摘同時讓其帶回分食。

「看到時我們也嚇一跳,這些外勞以前要躲藏,現在已經光明正大沒在避諱了。 這幾年平地人蓋很多溫室種番茄,已經不請原住民,直接請逃逸外勞。有時也需要他們幫助我們自己的農作物,就跟番茄園老闆商量能不借一下兩三個,只要不出事情,警察都不會受理,會說不是他們管轄,檢舉到移民署那邊才會過來。現在外勞真的愈來愈多,互相招攬過來,其他部落應該也差不多。這是我們孩子未來的隱憂,以後的原住民不知道要去哪裡了!」

全成功直言,近年來從親愛到萬豐冒出的許多溫室,都是平地人透過轉讓或轉租方式取得原保地,向政府請領高達二分之一的補助。

在高山與溪谷夾峙中,萬豐部落沿著寬廣台地緩緩抬升,從喜瑪恩、曲冰到萬豐,不同統治者的更名過程中,地方的歷史與文化記憶逐漸淡化,然而在這個接近島嶼地理中心/政治經濟的邊陲之地,不變的是不同族群間的交會、鬥爭,以及遠離國家法制之外,在經濟攫取利誘下造成的山林危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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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豐靠濁水溪的河階地帶,10年前仍是一片荒地,現已密集蓋出溫室蕃茄園。(攝影/鄭宇辰)
萬豐靠濁水溪的河階地帶,10年前仍是一片荒地,現已密集蓋出溫室蕃茄園。(攝影/鄭宇辰)
曲冰遺址下冒出的密集溫室

因為海拔與溫差條件,加上近年因政府的溫室補助政策,使得許多平地人到萬豐部落承租原保地,建造溫室栽種牛番茄。現在靠曲冰遺址一帶、離聚落不遠的河岸水泥小徑,10年前雜草蔓生的閒置土地現在建起一座座溫室,已成為萬豐的顯著地景。

走近一排溫室旁、鐵皮搭蓋的住家兼談生意的屋宇下,出生台中的萬豐牛番茄產銷班班長陳柏丞,正在和來訪的通路商熱絡的談下一筆訂單。忙碌告一段落後,他向我們表示,其占地約三甲的番茄園,一個產季(5月到12月)可以供應約50噸的量,是整個仁愛鄉最集中的產區。 陳柏丞從經營者的角度談到於原鄉地區發產溫室番茄的實際狀況,坦言溫室番茄極度仰賴人工與技術,在現階段農業移工政策前景不明的情況下,他們也只能隨波逐流:

「(請)黑工啊,不然怎麼辦?講白一點,台灣人覺得累又不做,越南的真的比較聰明、快又有效率,印尼比較慢,但持續性很強;我兩種都用過,比較喜歡越南,特質不太一樣。我現在基本上一天8小時給1,100元,吃飯每天補貼100自己處理,加班費一小時150,有時一個月可領3萬多。」

他同時將技術傳給萬豐族人,如今也開始有在地布農族將自己土地上的雜糧、高麗菜田剷除,建起需要較高技術與成本的溫室番茄。目前萬豐的溫室牛蕃茄種植面積已達近20甲,由於品質與產量穩定,也有清楚的產銷履歷認證,深獲市場好評,目前已供應到包括全聯、好市多、大潤發、愛買、家樂福、麥當勞、華膳空廚等大型量販市場。

索引
族群間的擦槍走火或單純意外?各方說法餘波未平
重回現場:山老鼠、紅光手電筒、獵人
尚未「結案」的衝撞:政經邊陲的不同族群如何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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