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在第一線注意山林動靜、監控是否遭到盜伐跡象的重任,落在全台僅千餘人、俗稱巡山員的森林護管員肩上,全台林地約162萬公頃,每人要管理林地面積超過1,000公頃──超過50座大安森林公園。轄區大、危險性高,起薪卻僅3萬元出頭,還得時時面對裝備損壞的風險,連農委會主委陳吉仲都曾公開表示:「是國家對不起你們。」
雖然農委會在去年(2020)為護管員爭取到加薪,但與其工作危險度仍不成正比,而日益加重的工作量也讓護管員有苦說不出。手無寸鐵、也無公權力的他們,要如何與山老鼠鬥智?《報導者》跟隨執行任務的森林護管員進入全台山老鼠最猖獗北橫山區,實際看見檜木森林遭到破壞的慘況以及巡山工作的挑戰。
第一道東北季風剛來臨,新竹林管處大溪工作站負責保林業務的技士與3名森林護管員背上大背包,朝著桃園市復興區「低陸山」前進。野狼125在蜿蜒的北橫公路上發出低吼,偶爾不敵陡升的髮夾彎,熄火了好一陣子才重新啟動。
眼前超過3人才能環抱的扁柏巨木,取代了低矮的闊葉樹;穿越層層薄霧向巨木靠近時,濃厚的香氣首先撲鼻而來,但仔細看才發現,這些樹都沒了身軀,甚至連僅存的樹頭都被切割成一塊塊方型,上頭一塊黑一塊紅──黑色是鏈鋸切割時因熱能留下的焦黑,紅色則是林務局查緝後噴漆上去的編號──像是巨木們留下的鮮血,彷彿戰爭留下的煙硝。
這裡是新竹林管處大溪事業區第66林班地,屬於大溪工作站四稜分站轄區,大溪工作站技士黃文韡指著其中一棵樹頭上黃色的鋼板,表示是去年4月巡視時釘的,今年6月巡視時再次簽字,用意除了留存工作紀錄,更重要的是嚇阻,跟木頭噴上紅漆的作用一樣,警告山老鼠已經被林務局盯上。
大溪工作站的轄區近年成為全台最頻繁被盜伐的熱區之一,包括北橫公路沿線的低陸山、拉拉山、塔曼山、塔曼溪、四稜溫泉,從800公尺的溪谷到2,000公尺的中高海拔山區,都交織著珍貴林木被重複盜伐的傷痕。
我們隨護管員走進「嘎拉賀神木A區」通往「把家灣」的原始路徑,雲霧環繞中,山老鼠來不及背走或品質不佳的木材散落一地。「這棵樹重複被好幾批山老鼠切割過,」轄區護管員許志傑站在與自己齊高的扁柏樹頭旁無奈地說,這棵樹在好幾年前就發現被盜伐,去年又有新切痕,最近一次則是今年4月巡視時發現。
根據行政院農委會林務局2020年統計,近年台灣盜伐樣態以竊取早期(日治時期到1980年代)伐木樹頭殘材占比最高,達61%。這些樹頭因為取得方便,加上伐木時期已經鋪設好林道和相關交通設施,運送方便,成為山老鼠眼中的大金庫,從林務局公布的盜伐熱點也可見一斑:南部集中在嘉義豐山和阿里山一帶,中部則是台中大雪山林道、台8線德基梨山、南投杉林溪等,北部多在台7線(北橫)一帶,包括沿線的宜蘭明池,以及桃園四稜、上巴陵等地,都是林道和公路便利之處。
「看了真的會心痛,幾百幾千年的大樹,就這樣砍倒了⋯⋯。樹這麼美在這裡為什麼要砍?」
即使無公權力也沒有配備武器,護管員卻是查緝盜伐案最前線的關鍵,許多被盜伐的跡象或山老鼠的出沒動靜,都要靠他們定期上山巡視才能發現,並通報負責山林與環境保育的保七總隊各地分隊員警,進一步合作查緝。
但護管員的任務遠不止於此,森林大火時他們是第一線救火隊;調查全台樹木生態、數量也是由他們執行;林務局放租的土地,護管員必須清查邊界,取締違法佔用;登山客迷途、受傷、被蜂螫蛇咬等,護管員往往也是第一個上山。一位不具名的護管員便說,大多數時間都在處理違法佔用國有地,應付民代施壓,比抓山老鼠還要討厭。
由於人力不足,護管員無法面面俱到。曾任四稜分站護管員、現調到東眼山的何啟文便指出,先前山老鼠較常出沒在拉拉山、塔曼溪一帶,後來則往南轉到低陸山附近,近期低陸山加嚴查緝後比較平靜,「但很不尋常,可能趁我們不注意就又開始。」他解釋,山老鼠很聰明,會在路徑上擺線人觀察,而四稜分站加主管也才8人,人力吃緊,「當我們把重點放在別的區域,顧了這個就顧不到那個,兩邊顧又顧不到第三個。」
其他林管處也不乏山老鼠跨區犯案,例如嘉義林管處若查得緊,山老鼠就往北到台中大雪山、北橫一帶,大溪工作站近年也曾查獲來自花蓮、高雄的車手。甚至有山老鼠在獄中服刑時,跟同行交換資訊,評論哪邊的樹品質好、比較好砍,一位護管員無奈地說,監獄簡直成為山老鼠的情報站,「甚至有外地來的山老鼠被抓後,反過來跟我抱怨這邊的木材品質不好,」讓他當場哭笑不得。
「我們轄下的林班地在2018到2019年盜伐案頻繁,每年約有70件左右,同時有好幾批人在砍,包括由逃逸越南移工組成的盜伐集團,」黃文韡表示,察覺到事態嚴重性,報請地檢署指揮偵辦。
上巴陵卡拉部落附近,最高峰有2、3組越南移工盜伐案,專案小組布線與跟監超過半年時間,黃文韡曾連續一週每天都盯著監視螢幕,監控上下山的車輛蹤跡,沒辦法睡覺。2020年中收網,到今年(2021)北橫山上徹夜迴響的鏈鋸聲才安靜下來,9月底前不到20件。
「有一次我們跟保七小隊長一起到卡拉部落的茶園巡視,跟3個可疑外勞錯身而過,準備詢問他們在此做什麼,其中一個突然拿起一把獵槍,作勢指向我們,我馬上把他抱住,另外一個往下跳、一個往外跑,小隊長在旁持槍警戒,他的手不斷用力扭,連另一個護管員同事也來幫忙,我們兩個幾乎抓不住一個外勞!把他押解下山時,這一帶很常指揮山老鼠的收贓者,剛好開車上來,和我們擦身而過。」四稜工作站護管員程宗德雖然在這一帶山區查緝山老鼠身經百戰,回憶起與逃逸移工的近身肉搏,還是餘悸猶存。
即便透過長期經驗與觀察,得知山區茶園有許多逃逸越南移工在裡頭工作,可能隱藏山老鼠的人際網絡,但其分散的活動區域及封閉的社群結構,使得要追溯他們的蹤跡特別困難。
「他們(越南移工)一開始被台灣人帶去幫忙,後來發現很好賺,就自立門戶找同鄉,分工很細,背木頭的、中間的仲介、後端還有兩三個收贓的,在每個階段都製造『斷點』,運送時人與木材分開,被攔到時,只有開車的人有事,其他死不承認。後來在周邊裝了很多科技儀器,拍到影像才讓他們不得不承認,」新竹林管處林政課課長羅玉財回憶道。他和黃文韡都全程參與越南移工盜伐案,協助警方監控。
為遏止外籍山老鼠的肆虐,各地檢警、林務局與移民署近年成立「檢警林移聯繫平臺」,定期交換情資、橫向聯繫,以面對全新的挑戰。只是,即使「人贓俱獲」,但案件上了法院,最後的判決也很難反映盜伐行為對山林的破壞程度。
黃文韡表示,幾乎所有桃園市復興區北橫一帶盜伐案,他都要代表林務局到地檢署或法院擔任告訴代理人:
「在法庭上他們(越南移工)大部分都說彼此不認識,只認識一個人(單線),被找來打工、第一次做,沒有組織犯罪意圖,希望賺多一點錢寄回家,博取同情,希望判輕,給改過自新機會。」
全台8個林管處都面臨護管員人力不足問題,原因之一,在於護管員的薪資和工作危險度、工作量不成正比。
護管員在2015年前的編制是公務員(又稱技術士),薪水參照工友,起薪僅29,000元左右,到頂也才35,000元,因為長期待遇偏低,經常補不到人,出現空缺,因此2015年後轉為約僱。然而改為約僱後,護管員待遇並沒有提升,起薪仍不到30,000元,人員流動頻繁;直到這幾年才增加起薪、山地巡護作業費,薪資最高可到47,695元,報考人數才有所提升。
林務局曾在今年3月11日的立法院經濟委員會中坦言,護管員人力嚴重不足、業務繁重且危險度高,山區道路易有碎石,導致公務機車耗損嚴重,考量各林管處案件增加量,的確有需要增加人力。
在人力不足,也無法像警察一樣配備武器的情況下,護管員遇到山老鼠只能鬥智不能鬥力。許志傑曾在山上撞見山老鼠,當時濃霧深鎖,面對面時剩不到2公尺距離,嚇得他趕緊向後退開:
「我們最多只有辣椒水,最怕遇到吸食毒品或者有獵槍的山老鼠。」
不像電影情節般刺激的交鋒對決,許志傑說,護管員會避免正面衝突,山老鼠也不想節外生枝,遇到人通常會躲開,但如果山老鼠吸食毒品就可能失控。
近兩年檢警偵查盜伐的對象,從早期第一線車手、搬運工,轉向到背後的藝品店、組織犯罪者等「大老鼠」,傳統的通訊監聽和監視器仍是主要的偵辦手段,四稜分站附近就有好幾架監視器正對著山老鼠必經的公路。然而即便認出山老鼠的面孔,還必須「人贓俱獲」才能定罪,第一線的巡山員經常得守株待兔,在登山出入口待命,死盯著監視器。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山老鼠除了反過頭來埋哨,監視檢警和護管員,一旦發現遭盯上,就會立即改變下山路線,讓埋伏的員警功虧一簣。這兩年各林管處嘗試運用物聯網全時監測系統加強效率,如果山老鼠通過監測點,系統就會即時傳送影像和資訊到工作站,讓檢警和護管員埋伏更精準。
林務局局長林華慶舉例,2019年林務局和國家中山科學研究院簽訂「遠端即時監控系統暨科技器材整合試辦計畫」,在嘉義林管處阿里山豐山地區建立遠端即時監控系統,特色是長距離、低功率,可應用在山區無電信的網路環境,一旦可疑人車通過感測監控範圍,感測模組便會喚醒路徑上架設的隱藏式攝影機拍攝,並將即時監測拍攝的影像從山區內部傳到有電信網路的區域,以此通報查緝。
雖然新科技省下了人力時間,不過台灣山區險峻陡峭,通訊傳輸和電力系統維護是一大問題。保七總隊第五大隊小隊長黃恩賜歷年來成功查緝多件包括北橫外籍移工盜伐案,他提到實務上的限制:
「有時礙於訊號不穩、電池電力等部分需克服,相關單位還在積極改良;我們使用的監測器材晚上會反光,也很容易被山老鼠發現,前陣子山上擺好幾台,被他們發現後都被丟掉。」
一名不願具名的護管員也表示,許多偏遠地方都需要安裝電池或太陽能發電,系統才能運作,但卻沒有穩定的經費用於維護電力以及器材。
有鑒於台灣山林廣大,國家的觸角難以完全掌握,林務局近年積極與部落與社區合作,期望透過在地的力量巡守家園,並提供高額檢舉獎金,然而實際成效有限,「這裡比較少通報,就算知道自己部落的人,有在用這些東西(盜伐)也不會講,因為部落人際關係緊密,可能今天你報我,下次我也要害你,普遍有自保心態,就讓他們(山老鼠)自己被警察抓到,」許志傑坦言,出身五峰鄉泰雅族部落的他,因為有鄰居嫁來此地,靠著一定程度的信賴關係,才能偶爾收到盜伐案件的線報。
對於第一線的工作者,到頭來還是要運用長期的經驗與智慧「土法煉鋼」。許多護管員都練就柯南般的偵探能力,發現山中有鏈鋸、酒瓶、機油空罐、帆布天幕、食品罐頭等就得提高警覺,觀察周遭是否有山老鼠的窩;巡視道路時掃描路旁是否有廢棄的垃圾袋、舊衣服,因為山老鼠搬運木頭時身上會沾染到濃厚的木頭香氣,習慣先換掉衣服,避免被林務局和警方盯上。
「法律講求無罪推定,當警方在外面抓到山老鼠,要怎麼連結到這邊的盜伐現場?是一個問題。如沒有證據,兩者很難勾稽在一起,車上的贓木就只是竊取貴重木,用《森林法》52條判,即使加重二分之一,現在頂多判一年多。」
黃文韡舉例說明,今年5、6月,他與護管員同仁經過仔細觀察與推敲,從山下被查獲的木塊上,找到一處可明顯辨識的特徵,與低陸山區被盜伐扁柏樹頭周邊的跡象明顯吻合,才能明確連結山上盜伐點與山下車手的關聯,使檢方有明確證據揪出完整的犯罪網絡,並加以起訴。
當山老鼠因龐大的地下市場而不斷進化、從各個角落進入廣大的森林神出鬼沒,這一群為數不多的森林巡護員與各地工作站人員,默默守護島嶼上最古老、珍貴的巨木,並持續見證著它們被啃噬與新生的生命。
「不要講那些傷心的,像這些就是它們的小幼苗,已經長了兩、三年。」黃文韡指著地上一株倒下的扁柏,看似已死的樹身上,纖細的「二代木」如一片綠色織毯,在陽光下正緩緩茁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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