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3年的緬甸戰火導致大量緬甸高中生、大學生失學,不少家庭將孩子送往海外躲避戰火、重拾學業,而台灣政府主導、主打能學習一技之長又可半工半讀的「3+4產學攜手合作僑生專班」,正是緬甸學生眼中一條生路。一旦錄取,便可保證來台就學7年。2021年累計至今,已有超過1,800位緬甸青少年與青年以此方案來台,是緬甸學生繼1990年後新一波來台升學潮。內戰之下,緬甸學生如何費盡周折來到台灣?來台後的生活,又真如他們所想望嗎?
「မြန်မာနိုင်ငံ နေရာအများကြီးမှာစစ်အကြီးအကျယ်ဖြစ်နေတယ်..လူတွေအများကြီး အခုစစ်ပြေးစစ်ရှောင် နေရတယ်...မြန်မာနိုင်ငံ အခုအခက်အခဲတွေကြုံနေရတဲ့အတွက်အတူဆုတောင်းကြရအောင်(現在的緬甸陷入戰亂,很多人正在逃難,緬甸臨大困難,所以,讓我們一起祈禱⋯⋯)」
這是新北市南勢角靈糧堂的緬語禮拜現場。來參加禮拜的青少年,年齡從16歲到20多歲不等,多半是2021年緬甸內戰爆發後以「3+4產學攜手合作僑生專班」(簡稱3+4僑生專班)管道來台的「僑生」──他們來自緬甸北部克欽邦、東部撣邦等地,當地人大部分篤信基督教。
今年22歲的捷宗緯(化名)經常拜訪教會。赴台前他已在緬甸讀到大二,卻遇上政變。捷宗緯的父母在緬北密支那的教會遇見來自台灣的「3+4 僑生專班」招生團,聽說從零開始學中文一年、辦好護照簽證,就能離開緬甸來台念書,捷宗緯因而報名。他說,重讀也沒關係:
「因為留在緬甸不知道能幹嘛。」
「不知道能幹嘛」是捷宗緯這一代不少緬甸學生的心聲。2020年開始,緬甸不少大學因COVID-19疫情嚴峻,關校近一年、大學聯考也停招。好不容易等到疫情舒緩,卻又遇上政變。根據緬甸軍政府教育部公布的統計數據,過去3年來,緬甸註冊入學的大學生人數銳減了90%──因為不少師生不願返回遭軍政府控制、被軍政府下令重開的大學校園。
「那找工作也不容易啊!」時常往返台緬兩地宣教接觸學生的在台緬二代張馨文說。政變後緬幣一路狂貶、經濟低迷,即便去農場工作一整天,也僅能換取緬幣5,500元(約新台幣84元)的薪資,就業機會也少得可憐,「當地學生如果沒有事做,他們就是(眼神)很空洞的、不知道未來的方向。」
「我怕再等一年,就走不了。」
幾天後,逃難潮湧現,當地華人常用的通訊軟體WeChat朋友圈貼出愈來愈多則尋人啟事,尋找戰火中失散的親友。楊學富一開始還想著,該怎麼為自己國家出分力,「後來知道很難,只能自己幫自己找未來。」
但是,即便「3+4僑生專班」享有註冊費補助,但申請來台衍生的費用──辦理護照、簽證、翻譯文件──對不少緬甸家庭仍是一筆不小的負擔。加上當地政府機構普遍排斥華人,華人常被刁難,得來回往返政府機關好幾趟。楊學富光是辦護照,就足足卡了3個月,連採取當地常見的手法──賄賂官員──都沒辦法加速,差點趕不上僑委會的申請時程。
湊齊了文件和錢,去年(2023)暑假潘貝拉、捷宗緯飛抵台灣。在高職上課3個月後,潘貝拉被分配到知名連鎖量販店後場,捷宗緯則到工廠學做焊接。此後,潘貝拉、捷宗緯成了台灣主管叫喚他們的名字。潘貝拉說:
「我必須活著,才能讓這個名字變得有意義。」
可讓名字變得有意義並不容易。幾位受訪的緬甸學生告訴記者,來到物價為緬甸數倍的台灣,一切都變得「好貴」:大台北地區一個70元的便當、由學校大量採購一組3,000元的寢具包、一瓶數百元的洗髮乳⋯⋯。
「(有些)學生來到台灣,一開始不敢用錢,最後還是我和他們一起去,才慢慢敢買,」張馨文觀察。2022年張馨文和台北靈糧堂的夥伴共同發起「緬甸小日子團契」,不定期和在台緬生線上聚會,並花較多時間陪伴初抵台學生,幫助他們融入台灣的生活,也看盡學生們的不安。
另一大挑戰則是學中文。戰爭中急於來台,緬甸僑生中文程度落差極大。
「一開始來的時候,老師們講話,我們就發呆,因為也聽不懂。」
捷宗緯笑著告訴《報導者》。他算是中文天賦不錯的學生,來台前上了12個月的中文課就考過華語A2檢定,比僑委會規定的高出一級;來台一年後,也已經能用中文夾雜些英文受訪,不需要翻譯。
但只學過6個月中文的林希月(化名)就沒辦法這麼輕鬆以對了。林希月來自緬甸撣邦,從小失去親人被收養,透過當地教會得知3+4僑生專班訊息,現就讀台灣北部某高職資訊科。透過她熟識的緬甸華僑協助翻譯,她告訴我們,她在電子工廠的產線上當作業員,負責鎖螺絲,和來自印尼、越南的幾位同學一起工作:
「主管常常罵我,因為聽不懂(中文),常常做錯東西。」
只學了6個月中文就來台,職場上沒有中文好的緬甸同鄉能幫忙翻譯,林希月很怕不小心招來主管怒罵。但她別無選擇。
她不像家中會給零用錢的同學一樣,若不適應還能提早辭去實習、返校自修。不僅是來台前的借款,還因為入學不久後就生了一場大病、住院將近6個月,生病期間收入全無,林希月欠下醫藥費新台幣7萬多元、學雜費2萬多元。出院後實習所得的生活津貼幾乎都繳給學校,她只能拚命保住實習、不被辭退。
不過,有時再怎麼努力,也不見得能保住工作──台灣電子產業時常發生季節性缺工,不景氣時常辭退3+4專班的僑生。一位協助過學生的緬甸華僑A先生表示,臨時被辭退對學生來說,是「下一餐沒錢吃飯」的嚴重問題。
A先生曾在2023年冬天遇過學生求助,只好到校拜託老師讓學生校外打工。依規定,若實習期間遭辭退,需返校自修,等待學校媒合新的實習單位。但A先生最後說動了學校──「你沒讓他去打工,他吃飯都沒辦法,要怎麼繳學雜費給你?」於是,那名學生每天早上5點多搭第一班公車去打工,領取不錯的日薪,晚上再回學校宿舍。
除了3個月的實習,在回校上課的3個月期間,內戰中匆促來台的緬生多半比其他僑生更需要課後打工的機會。在台緬甸社群不似印尼、越南社群已有強大網絡,緬生相對不易找到工作。
熱心的學校教師和上世紀末來台的緬甸華僑,便成為學生重要的協助來源。受訪的10幾位緬甸學生告訴《報導者》,他們和同學應徵過的職缺,從餐飲業如摩斯漢堡、麥當勞,到五星級飯店如六福萬怡、凱撒飯店,再到義美的食品加工廠皆有。依規定,僑生在台每週可打工20小時。
《報導者》也採訪到另一名積極替緬生介紹工作的華僑B女士。看著後輩不諳中文、不太懂得應徵的模樣,B女士索性一間一間飯店打電話詢問。對於極度缺乏人手的宴會廳、五星飯店來說,緬甸學生「剛開始不會講中文也沒關係,反正收盤子也不用講話」。三方建立默契後,B女士乾脆幫飯店、緬生建立找工作的LINE群組,讓各家餐廳飯店在群組公告每週需要的人手,並協助業者將注意事項翻譯成緬文,她形容,群組反映熱烈,「都要搶的!因為群組裡面有100、200名學生都趕著登記(兼職的工作)。」
潘貝拉算是「受惠」於這個群組的學生。每逢週五下午,她就緊盯群組,看看有沒有下週的工讀機會。
幾位經常接觸學生的華僑告訴記者,有的學生會吃稍微接近家鄉味的辣醬拌白飯,撐過還沒找到工讀的那幾天;而找到工讀會令學生鬆一口氣,卻也意味著得過上每天上午6、7點起床上學,下午3、4點放學後趕車去打工,晚上10點半下班,凌晨回到宿舍的疲憊生活。
即便有了工讀,學生對於日常消費依然小心翼翼。有位緬甸學生半開玩笑地向記者埋怨,他的朋友「害怕出門要花錢」,成天都窩在宿舍,每次約他們外出用餐都「約不出來」。
知道打工辛苦,但在台緬人還是替學生介紹工作。一位華僑向我們解釋緣由:
「學生基本上都是負債來的,因為要辦文件,來了要再還,還要負擔生活費,金錢對他們是滿大的壓力。」
隨著信仰基督教的克欽族、景頗族學生循著3+4方案來台避難、人數快速上升,並加入各地教會。《報導者》發現,在台緬甸華僑和教會志工也扮演著協助學生就醫的重要角色。
由緬甸華僑牧師許珍秀主責的南勢角靈糧堂,舉辦的緬語禮拜在雙北地區規模數一數二大,教會LINE群組內有將近500、600位緬甸學生,緬語禮拜已經運作2年有餘,任何疑難雜症,都能在教會的LINE群組發文、尋求協助。
許珍秀的其他8位兄弟姊妹也都是教會帶職服事:三姊兩年多來煮家鄉味的飯菜給孩子們吃,大姊、二姊及弟弟是幕後主要推手,緬語流利的小妹許晶秀則是和學生最密切互動的一位。許晶秀笑說,「我可能不是每一個人都記得,但只要有需要,能幫就盡量幫。」
生病不適時,令學生們心裡較安定的,也是語言相通的許晶秀。學生和她平時聊天談心、有時共同出遊,等待工讀時偶爾向教會申請急難救助金。
兩年來,許晶秀和學校共同協助過3位以上、住院超過一個月的緬甸學生就醫,翻譯、探病、禱告,不斷往復。而有位讓她一提起名字就紅了眼眶的學生,是在地區醫院住院一年多至今,遲遲無法擺脫呼吸器、每兩天洗腎一次的李浩宇。
許珍秀和許晶秀姊妹強調:「一切都是恩典,若不是上帝把愛放在我們裡面,我們就什麼也做不了,感謝上帝跟幫助過我們的每一個人。」
過去幾年,不少私立高職因學生人數不足,積極招收新南向僑生,但又缺乏資源,例如目前數間私立高職招收的緬甸學生在校數已破數百,仍沒有聘僱懂得學生母國語言的人員。一旦學生出了狀況,幾乎難以照顧,甚至責任外包。校方高層雖然掛名僑生監護人,但現行制度並未實質規範校方該如何協助學生面對重大事故或疾病。如果不是遇到有能力翻譯,又願意和校方、監護人、家人溝通的志工,容易處於孤立無援的困境。
如今,李明明暫時借住弟弟學校的宿舍。他每天搭一個多小時的火車,去到弟弟的病榻前,為他禱告:「你會好起來、你會好起來。」插管的李浩宇不能言語,只能眼神回應。呼吸治療病房每天開放兩個時段探病,中午會客時間結束後,李明明會到醫院旁的超商吃碗泡麵,再到附近公園坐著等著晚上探病。學校、醫院兩點一線的生活,李明明過了6個多月。
李明明掏出手機,眼神憂傷地望向螢幕──那張照片裡他的么弟氣色紅潤、笑容開朗,和病床上瘦骨嶙峋的身軀判若兩人。近期緬北戰事,李明明一個多月無法聯絡上家裡,他思忖著通訊恢復後,該如何和父母溝通弟弟的病況:「因為媽媽有心臟病、爸爸得了肝癌,我一直不敢說。」回顧弟弟來台灣的選擇,李明明說:「浩宇來台灣是家族裡禱告過,完全交給神、放心讓他來的,這也是浩宇很大的一個心願。」
幾位協助過緬甸學生的在台緬甸華僑、緬二代清楚,來台後他們的生活辛苦,其中幾位也隱約感覺有幾間學校無力照顧好學生。但一想起愈演愈烈的內戰,以及2024年4月軍政府頒布不分男女強制徵兵的命令,《報導者》接觸到的緬甸華僑們仍認為,來台灣讀「3+4僑生專班」是比較好的選擇。張馨文就這麼說:
「至少人在台灣,不用擔心下一分鐘還是不是活著。」
在張馨文看來,這群緬甸的孩子是有未來的,只是需要人引導,「因為緬甸的生活模式不太會計畫(未來)。」於是,她扮演起陪伴、引導的角色,循循善誘:
「是不是要想一下,那你的未來呢?即使你回去了,那你回去要做什麼? 」
慢慢地,有些人會說回去要開餐廳,有些人說回去要做生意,也有學生告訴張馨文,「要努力存錢,回去買土地。」
捷宗緯也是家中唯一一個離開緬甸的孩子,仍在密支那的父母親和2個弟弟,是他心頭最深的牽掛。今年6月底密支那連日大雨,整座城市水淹及腰,死傷無數。但他對家人的掛念,卻因緬甸網路不定時被軍政府切斷,而無法抵達。捷宗緯還沒決定要不要繼續留在台灣讀完大學:「如果緬甸這1、2年事情結束的話,我就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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