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子女化年代,台灣眾多私立高職面臨存亡關鍵,沒想到,它們在國家政策「3+4產學攜手合作僑生專班」裡找到一個藥方。不過短短10年間,這些學校已漸漸靠著東南亞7國「僑生」續命;明年3萬名私立高職生中,每4名就將有1位「僑生」。
他們是如何爭搶僑生業務?「新南向招生負責人」為何成為高職挖角的對象?為何學校明明缺老師又欠缺對跨國僑生的教學和管理能力,仍要積極招生?甚有學校董事會私下支付學生人頭費給仲介,究竟私校高層想的是什麼?
《報導者》在全台各校接觸數十名僑生、第一線照顧僑生的校方人員,多名高職前任校長,以及負責此政策的行政院僑務委員會委員長徐佳青。當僑生成為私校的救命浮木,我們能如何杜絕仲介剝削與血汗學工重演?
新北市私立莊敬高職的Google Maps地標上寫滿了外語評價,經翻譯後,那是印尼文、越南文和緬甸文,大多在稱讚校方辦學績優,偶爾卻能看到幾行留言反駁:「這是騙人的。」
一名曾來台留學2年,後因對教育現場失望、現已自行退學回國的趙姓僑生對《報導者》透露,班導曾要求同學們替學校的地標「刷5星好評」,用他們的母語向東南亞年輕人打廣告。
私校拼招生的證據在網路留下足跡,其背景是2022年底行政院國家發展委員會在一場記者會上的公開簡報:
「2030年我國須增加40萬外籍勞動力,才能維持國家經濟發展動能。」
但40萬人何處尋?除了擴大引進外籍移工,先行吸收和儲備海外人才也是政府部門的共同目標。在國發會整體規劃下,僑委會、教育部、勞動部各有自己的目標,而早在2014年開始,僑委會也開始擴大招募僑生,而且從16歲的孩子招攬起。
3+4僑生專班發展10年至今,已累積招收破2萬名僑生;從2014年(103學年度)的2間高職、單年281人起步,如今2024年(113學年度)高達28所高職參與、單年6,323名僑生報到,創下歷年紀錄。
《報導者》聯繫上一名熟悉僑生業務的某高職前校長范淑娟(化名),她曾在北部一一所學生不滿200人的高職任職。范淑娟透露,該校在政策初期便投入招募僑生,每年的僑生新生已多於台生,堪稱仰賴僑生存活。
為開設3+4僑生專班,學校必須先找到合作的實習廠商、日後銜接的科技大學,再來是安排足夠的宿舍床位,才能分頭向僑委會、教育部申請每年度的招生資格。范淑娟得在過程中穿針引線,「其實不只高職缺學生,科大也缺,廠商也缺勞動力,」三方往往一拍即合,希望人愈多愈好。
得到資格後,下一步就是前往東南亞招生。范淑娟說,關鍵在於各校的「新南向招生負責人」是否有人脈與手腕,通常董事會會把此業務交給重要的心腹,因為掌握東南亞各國華僑人脈太珍貴,整間學校仰賴招生者存活,「連很多新進場僑生業務的學校在開班之前,也會試圖挖角他們。」
台中市青年高中的某位教務高層正符合此敘述,他前後經歷高雄市新光高中、嘉義縣萬能工商的招生業務,教育界俗稱「他走過就留下僑生班」。
范淑娟指出,東南亞各國的城鎮分布和政治局勢複雜,像在緬甸,華僑社群較蓬勃的區域除了最大城仰光,其他如曼德勒、臘戍、果敢等地甚至還在內戰,勢必要由居民帶路,台灣人才能得其門而入。
范淑娟回憶:「校方一定有一筆錢給仲介,可是帳面上我抓不到,我以前有問過會計主任跟總務主任,他們說帳面上絕對沒有,但這一筆錢不曉得是從董事會誰的口袋拿出去的。」
身為校長,范淑娟曾試圖聘請翻譯人員照顧僑生,也勸說董事會別再依賴仲介招生,結果高層態度依舊,既不願支付多的人事費,范淑娟還因此成為董事會的眼中釘,合約到期後,她只好選擇離開。
今年有6,323名僑生來台就讀3+4僑生專班,明年(114學年度)僑委會更預估招募8,480人,在全台私立高職新生只剩3萬名的嚴峻情況下,未來每4名私立高職新生,就有1人是來自東南亞的「僑生」。
為了補助各校開班,僑委會在2016~2019年編列3.58億元預算,2020~2023年為10.9億元。來到2024~2027年,最新一期的整體僑生預算更擴大為36億元,預計用於「培育生源、擴大招生、在學輔導、就業輔導」。
但《報導者》從歷年相關文件計算,2023年(112學年度)獲准招募僑生的26所學校中,已有11校僑生占新生人數3成,還有4校開設僑生班卻無人就讀──這4校的台灣新生甚至未滿50人,恐瀕臨退場。
一位不願具名的高職教務高層私下向《報導者》透露,不少學校已過度仰賴僑生註冊率,卻沒有備案,「若海外政策突然改變,突然招不到僑生了,要怎麼辦?」他更質疑:
「當某間學校連台灣學生都不想讀,為什麼還要讓他們開班,讓外籍生去讀這樣的學校?」
另一名曾在桃園某高職任教的前校長李俊德(化名)也向《報導者》表示,經營比較穩定的高職開僑生班是未雨綢繆,但其他多數學校「就是只求量不求質,有人來讀就好,就先撈再說」。他形容,僑生班對高職而言,好比住在加護病房的病人終於等到葉克膜。
由於3+4僑生專班的「招生資格」是每年申請一次,若被政府單位發現學校「管理不力、學生的受教權或勞動權受損、僑生提前退學的人數過高」,都會被納入評鑑中。李俊德強調,各校害怕傳出壞名聲後影響評鑑,恐被僑委會減少明年度的僑生名額,因此校方都拚命掩蓋爭議,希望息事寧人。
私立高職不只在東南亞拚招生,當僑生入境台灣後,互搶學生、鼓勵學生「轉學」也經常發生。范淑娟任內就遇過,北部某高職突然有僑生轉學出去,該校便私下透過華僑遊說其他學生,以「我們學校附近更好打工」的說法挖角范淑娟的學生。
為什麼私校如此積極,想盡辦法存活?全國教師工會聯合會法務中心執行長林金財說明,若私校倒閉,其校產將用於資遣、償還教職員薪資,包含校地等剩餘款項則強制捐贈私校退場基金、教育主管機關或公立學校。
林金財分析,這些校地多是學校董事會成員的私人財產,他們絕不希望收歸公有,才讓各校在退場前透過僑生專班奮力一搏,希望撐到有力人士接手辦學。
私校為存活而引發的招生亂象不只有壓醜聞、搶學生,當范淑娟揭露「仲介費」存在後,《報導者》進一步訪談華僑、高職僑生窗口、多位高職前任校長,他們皆表示:在3+4僑生政策上,仲介上下其手是公開的祕密。一位高職的招生負責人如此感嘆:
「我們都會看,想說一個新竄出來的學校,毫無招生經驗,怎麼有辦法突然找到那麼多學生?原因就是有付仲介費。」
此處的「仲介」可分兩種,多數仲介只是替台灣學校建立招生人脈,其服務較合理,沒有剝削爭議;但另一批情節嚴重者則是「一條龍」服務,此類仲介會替急需赴台的學生以及急於招生的高職媒合,辦妥所有程序,仲介做的事牽涉假造學歷、體檢報告、中文能力檢定,甚至提供學生金錢借貸等亂象。
僑委會的例年招生簡章也可見端倪。2022年之前的簡章從未提及仲介一事,直到2022年多了一行備註:「招生期間倘經檢舉與仲介牽連屬實,將停止該校承辦資格。」2024年的簡章寫得更詳細:
「招生學校經檢舉與人力仲介(以個人或成立各類機構包裝)掛勾或刊登不實廣告,經查證屬實,停止該校未來3年承辦資格。」
對此,僑委會委員長徐佳青接受我們專訪時說明,目前已查獲多間仲介機構,並且「各國都有」,緬甸學生一人「價值」至少新台幣6,000元之外,菲律賓也有仲介向高職索取每名學生200~300美元(約新台幣6,440~9,660元)的人頭費,而緬甸的「安美國際學校」是這些仲介中規模最大者。
安美前身為旅行社,專職台緬旅遊和留學代辦業務,他們自2022年起成立華文學校,創辦人是曾在台灣攻讀大學畢業的緬甸華僑,活躍於僑界社群中,在社群網路上常見安美幹部與台灣私校高層的合照。
徐佳青表示,外館人員在面試安美畢業的學生時,常見到以下現象:「華語測驗的內容一樣,只要換個題型,安美的學生馬上答不出來,而且許多人比起讀書,更在意要賺錢。」這讓僑委會在今年決定重罰,拒絕766名從安美畢業的緬甸學生入境台灣。
僑生來源遭阻斷,打亂不少學校的招生步伐,部分與安美合作招生的高職找了民意代表向僑委會陳情,徐佳青說她都用這段話回應民代:「這個案子你們(民代)不要去太深入,這個都是深水區,有利益的問題。」她坦承,僑生專班因名額迅速擴張,近年已累積不少管理漏洞,未來將更嚴格管控各校,避免亂象擴大。
正就讀新北市某高職的另一僑生杜美麗(化名)來自緬甸內戰地區,她的弟妹急需生活費,母親也為了家計赴馬來西亞做清潔工,當杜美麗得知來台可以學烘焙、讀語言還能賺工讀費,便毅然踏上旅程,這是她翻身的唯一途徑。
杜美麗今年夏天剛滿18歲,一名認識她的華僑送上生日驚喜──台灣往馬來西亞吉隆坡的來回機票,希望讓杜美麗和她正在該地做移工的母親團圓。豈知在出國前夕,當杜美麗向學校申請取回被保管的護照時,班導師直接拒絕:「妳的學雜費還沒繳清,不能拿回護照。」
買好機票卻無法出境,協助杜美麗的華僑李家惠(化名)深感震驚。李家惠向移民署、新北市教育局陳情,來回溝通一個月才爭取到校方緩頰,她代理杜美麗的母親簽下「保管同意書」後成功取回護照。
取回護照後,李家惠仍忿忿不平:「學生是先交出護照,才被校方要求簽名保管書,而且文件只有中文,這些孩子很多人都看不懂。」她事後在社群媒體撰文呼籲緬甸新生,自行保管護照即可,不一定要交給學校,交出前一定要簽下保管書。
結果此文一出,大量緬甸僑生傳訊向李家惠求助,該聲明目前已有171次分享。原來多所台灣學校都用類似說法收走護照,李家惠質疑,各校是想避免僑生提前離台,留下呆帳。
該校的僑生處主任則向李家惠說明,因為過去曾有僑生遺失護照,校方才會集中管理,只要僑生有探親、傷病等急迫需求,一定盡快跑完歸還流程,不會阻擋學生申請,「這是為學生好,事前都有簽同意書,絕對不是沒收。」
另一位高職前校長李俊德向《報導者》坦承,他有過類似經驗,而且扣護照只是其中一種強迫管理的方式,他曾被該校董事會要求,等僑生收到實習津貼,老師們就得輪流到宿舍「催繳學雜費」,校方既擔心僑生留下呆帳,又怕生活費不夠的僑生需要他們出錢、出力進一步照顧:
「這些學校就是要混不下去了,才會去招僑生,本來就是老師少、資源少。」
李俊德更透露,因為僑生得住在宿舍,校方還希望他們每到假日「都去打工」,這樣能節省白天的舍監成本,而且──學生若出了意外,只要不在學校裡,就不是校方的責任。
先靠僑生填補註冊率,再監督他們繳學雜費,這是部分高職對僑生的實際態度,也是李俊德當時的實際經驗。他感嘆,在這過程中,教育並非優先事項。他也因為不想推波助瀾,決定提早離開該校。
失望的教職員能拂袖而去,被不合理對待的僑生只得選擇忍耐,或自願退學回國,認賠已付出的留學成本。為擴大招生而放寬資格,又讓缺乏資源及管理不到位的私立學校照顧大量僑生,恰是本政策的最矛盾處。
因僑生政策,僑委會近年陸續被監察院、審計部調查。監察院在2023年指出,2014~2017年入學的第一批3+4僑生專班共1,521人,只有448人畢業後留在台灣工作,這份報告明載「僑委會未預警或洞察申辦學校校務經營不善問題」,對學校品質的督導需要強化。
台灣成功招攬境外學生,卻無力培育、留住人才,但國發會的40萬勞動力目標裡頭,全台的僑生總量勢必在2030年達到「4.7萬人」,政策目標和設計再矛盾仍持續上路。在這過程中,只把僑生當浮木的人們或許還沒意識到,執行失利的政策,很可能會讓「僑生需要台灣」的天平快速傾斜,而壓力正追著台灣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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