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際影展、藝術圈享譽盛名的中國獨立導演王兵,今年(2023)以新作《青春》第一部曲《春》、《黑衣人》雙料入圍坎城影展,前者也入圍第60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青春》是王兵耗時5年記錄浙江小鎮年輕工人們的勞動情景,片中沒有主角,由一位位青年的日常編織串起,娓娓道出中國資本主義興起後,一個新時代的狀態。
一開始,因為條件限制,王兵選擇以DV拍攝的紀錄片形式創作,如今,紀錄片已是他20年來追尋影像意義的方向,他對電影語言感受之細膩,宛如他的電影語言,不帶批判地觀察社會,深刻記錄人物模樣。
入圍第60屆金馬獎獎項:紀錄片
浙江織里鎮,中國的童裝生產中心,匯集30多萬名外來工人。工資按件計酬,工人日夜趕工只為多掙錢,遍聞機杼聲,少見人休息。他們多在20歲上下,仍是青春少年,把縫紉機當遊戲機比快,忙裡偷閒、打情罵俏;但也就快成為大人,面臨未婚生子,開始對薪資錙銖必較。王兵歷經5年漫長拍攝,將多位被攝者的日常,串成珠玉,編為織錦,不妄加批判,細膩呈現勞動青年生存樣態。
王兵 生於中國,魯迅美術學院攝影系畢業,觀照中國底層百姓的寫實生活。2002年以超過9小時的《鐵西區》一躍成為具代表性的中國獨立導演,作品包括《和鳳鳴》、《夾邊溝》、《三姊妹》、《死靈魂》等。2017年紀錄片《方繡英》獲盧卡諾影展金豹獎,2023年《青春(春)》入選坎城影展正式競賽。
與遠在巴黎的王兵遠端連線,採訪還未開始,他先開口說:「我現在這裡(中午)12點多,能不能1點前結束?還有工作。」在今年坎城影展的《青春》第一部曲《春》的首映會上,他曾說自己喜歡且願意勞動,從其創作歷程可推敲一二。
2002年他推出《鐵西區》,2007年推出第二部作品《和鳳鳴》,至此後他不輟創作,2007年至2018年,幾乎年年有新作。今年56歲的王兵好像仍在追趕著什麼,想要把眼前飛快的中國變化拍下,深怕一晃眼便消失。但回應自己電影裡的景況,他說:
「在我的電影裡,總是在徘徊的問題──我覺得一個社會最重要的是公平,當所有勞動者,在不公平的狀態下不斷地勞動,這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情。我覺得,每個人都不太希望變成他人的工具,但事實上,很多人這輩子的命運,就是別人的工具。」
2002年,王兵完成自己的第一部作品《鐵西區》,記錄遼寧瀋陽鐵西區工廠的下崗潮。全片分為三部曲:《工廠》、《艷粉街》和《鐵路》,總共時長9小時,全片毫無旁白,沒有明確故事線,全是工人們的真實日常,勞動、娛樂、打架、洗澡⋯⋯。開場隨火車進入白雪皚皚的鐵西區,再以火車駛進無盡黑暗作結,靜靜地述說計劃經濟黯然退場後,不知何去何從的工人們。
在那之前,出生瀋陽的王兵,曾移居至浙江湖州長住多年,記錄吳興區織里鎮的故事。織里鎮,鎮如其名,號稱中國童裝之都,擁有上萬家童裝製造工廠,中國有7、8成童裝皆出自於此地,數以萬計的農民工來到此地謀生。
王兵一直都想拍攝長江流域的故事,但選擇織里鎮是偶然的。他跟著雲南打工的小孩來到這裡,決定拿起攝影機。
「中國是人口密集的國家,農民數量巨大,在市場經濟興起以後,出現新的生產模式,這些農民也獲得一些自由,包括工作與生活的選擇,當然這種自由是引導性的,這是前所未有的一件事,那作為這個時代的人,這個時代的電影工作者,你說我做什麼?就是拍拍他們。」
其作品《苦錢》、《15小時》,以及今年入圍坎城影展主競賽單元的《青春》第一部曲《春》,都是織里鎮紡織工廠工人勞動的故事。
紡織工廠的工作並不輕鬆,一日工時長達15小時,從早上8點至晚上11點。王兵將工人一日生活製作成紀實影像《15小時》,於希臘的當代藝術博物館播映,不斷循環播放的《15小時》,宛如這些工人的每一日;《苦錢》,片名取自這群工人的自嘲,他們不說「去工作了」,而是「去尋苦錢了」。苦,不只工時長,更是原本冀望的美好生活並沒有成真,反而愈生壓抑難耐。
相比之下,《春》顯得生氣、有活力。王兵將鏡頭對準工廠裡的年輕人,還未深陷生活的難,不尋苦錢,他們做工之時,隨音樂哼唱華語流行歌曲,談情說愛,也想像未來。「這個產業的工人,相對年輕或處壯年,多數在40歲以下,體力好,靈活,每天做的數量多,掙的錢也相對多,但會隨著時間被淘汰。一般從17、18歲開始做,大約2年後,技術就完全成熟,從20歲做到40歲也有20年了,年齡再大的人,會去做飯、釘扣子、做包裝。」
《青春》同樣將是長達9個多小時的三部曲,《春》、《苦》、《歸》,第三部曲《歸》甫完成後製,正回頭進行第二部曲《苦》的剪輯工作,《春》裡工廠青年的青春與活力,將隨《苦》、《歸》走往不同的人生方向。相隔20餘年,王兵從最早《鐵西區》的中國北方計劃經濟退場,轉場至中國南方市場經濟的競爭、拼命。再次製作三部曲,是為了理解此時此刻的中國。
「我生活在黃河流域,所受的教育和文化都是北方的、相對傳統的。雖然對長江流域的文化並不陌生,但畢竟沒生活在那,對於那裡的人,只是一種想像,很難做到精確的判斷。透過拍片,也是增加了解這種生活的途徑。某種程度,上海代表著中國過去百年來的一種新的文化,未來的世界肯定是多文化的,或者說與其他地域的民族文化不斷交融、相互認同。所以對我來說,想花點時間理解中國現在的一個狀態。」
不同於計劃經濟底下的工廠運作,織里鎮自有邏輯,整個資金系統靠著彼此互相的信任與支持,不需要銀行,與店家老闆訂貨,多是賒帳,等到賣出衣服有錢了,再還款。老闆與工人們也是如此,工人們打工前並不知道酬勞,半年後才結算。
「這款麻煩一點,有花邊,還有三層。是看麻不麻煩,我們不會亂說的。」 「這款麻煩點,但它要小一點。這兩款都6塊5毛,你只是相差2毛5分錢。」
《春》的後半部,工人們圍在一起討論不同款式的單件酬勞,依照工序繁複程度,與老闆討價還價,也發生兩方達不到共識,僵持多日。
「那個人在談工價,老闆給太低了,一個人掙1、2萬塊錢,沒結帳,都在那邊吵。應該去拍一下,這是真實的。」
王兵沒想過什麼是「應該拍的」,「很多故事是在未知狀態下逐漸形成的」。《青春》原先片名為《上海青年》,「那就是一個計畫書嘛,臨時取的名字。等到影片快出來的時候,才在想應該叫什麼名字。這個影片的人物比較多、故事線索很龐雜,那人物都比較年輕,就叫青春好了。青春,不是聚焦在某一個人身上(的特質)。」他強調,《青春》不是群像,而是一個個發生於單獨個人的情節,每場約20分鐘,共有9個段落,有些人僅出現一回,有些人重複多次。
「我覺得用『選』這個字不對,我們沒有一定要拍誰,都是拍攝時才能確定誰能拍、誰不能拍,有些人拍起來自由些,那就多拍一點。它(拍攝)不是規定好的,是非常自由的狀態。」
王兵的鏡頭總是能進入最私密的場景,好似完全自由。《青春》裡,跟隨這群年輕人進到各種私密的私人領域,在鏡頭前,他們說出意外懷孕、與老闆借錢、巷弄裡把妹、與同事大打出手⋯⋯。更早的《鐵西區》裡,男性工人甚至裸身,自然地行過攝影機。
鏡頭後的王兵,安靜地觀看,任由這些個人發生所有事。對他來說,在他眼裡,所有理解都是相對的,他也正在觀察。但首先,必須先建立自由表達的敘事方式。
王兵有股特別氣息,讓被攝對象能在其面前流露真情,許多被攝對象都與他在微信保持聯繫,與《春》裡的年輕人亦是,不過,也因為《青春》在巴黎進行後製,這些年輕人還沒有機會觀看作品。
談及自由,不免想問:《青春》裡的年輕人真的有自由嗎?他回:「相比計劃經濟,那自由大多了。計劃經濟時期,他不能離開自己的村莊,不能選擇居住地。那這些鄉村裡來的人呢,要不做電子類,要不做建築工,要不做服裝,能選擇的是這些體力勞動,他們在這當中選擇適合自己的,從學徒慢慢變成熟練的工人,一年一年看哪裡可以掙得更多。所謂理想,必定是在他的可見範圍內去選擇的。」
理想是相對的。對王兵來說,限制與條件,也是一種選擇,造就他獨有的電影語言。
14歲時,王兵父親意外身亡,他接替父親在建築設計公司的工作,本來想進修建築專業,成為一位建築師,「建築學院分數比較高,我沒有上高中,直接去考是相對困難的。」王兵轉而報考藝術學院,進入魯迅美術學院攝影系,曾為了課上作業,到鐵西區拍攝。
畢業後,王兵再到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進修,「攝影專業在中國發展得晚,主要工作需求集中在媒體,但到媒體工作不是我的願望,所以選擇繼續學習,未來從事職業可能寬泛些。」當時仍未想過未來會從事導演,「最初沒有想過做導演,覺得當攝影師也不錯。但因為所有電影計畫都以導演為中心,攝影師的工作特別被動,才開始想自己開始(創作)。」
原先,他想拍攝關於鐵西區的劇情片,但沒有資金,決定改以手持式數位錄影機(DV),一個人走進鐵西區。
《鐵西區》是最早一代的數位錄像設備的電影作品,當全球電影工業仍在使用膠卷拍攝,王兵已將電影語言帶進緊密的中國社會,穿梭於人群與生活,捕捉細膩情感。
1997年,市面出現DV,親民價格、使用上的機動性等特性,推進中國獨立電影製作的進程,跳脫電影學院的那一套邏輯,創作者拿著DV走入社會,拍攝真實直接的故事,許多埋藏檯面下的深刻問題一一被記錄。也因而造就中國獨立紀錄片運動,王兵也是代表導演之一。
王兵總是將目光對準那些在大時代下求存的個人。《青春》、《鐵西區》和《三姐妹》緊扣生活與勞動;紀錄片《和鳳鳴》、《死靈魂》及劇情片《夾邊溝》,都關於中國共產黨反右傾鬥爭運動下的倖存人物;《瘋愛》則記錄雲南一所精神病院裡,男性患者們的生活。
看似夾帶宏大的歷史語彙,但王兵澄清,從來沒有這種創作欲望。「首先呢,藝術是針對個人的。那麼,雖然我拍的是個體,但肯定跟當時社會環境有所關係。中國是一個很大的國家,一個題材延展出去就會很寬闊,才讓人感覺拍攝宏大敘事的意圖。」
DV問世之後的十餘年,獨立影展曾在中國遍地開花。流亡香港的中國導演應亮回憶,王兵的《鐵西區》、《和鳳鳴》都曾在中國放映過,但再之後王兵及其作品幾乎不再在中國正式亮相,「他是邊緣中的邊緣,中國獨立影像已經非常邊緣了,但他在這個群體更邊緣的位置。」應亮也坦言,不少王兵作品,他也是用非法盜版方式觀看。
確實,網路一搜,不難找到王兵的作品。採訪中問及他,難道不會特別想讓中國人看到您所拍攝的中國故事嗎?王兵笑笑地說:「我沒有這樣的願望,我覺得在網絡上(盜版)、DVD能看到也不錯。」如今社會,影像散布之快之多元,王兵在意不了這麼多,他關心影像本身。
問及《春》入圍金馬獎,他也是一樣態度。「我沒有報名,是當地發行商處理的。對導演來說,首映一般來說比較重要,首映以後,電影去哪裡在哪裡,各地都有各種各樣的因素,電影已是分散化的狀態,像今年的《春》、《黑衣人》也會在很多地方放映,我就不再花精力考慮。」
「我是一個藝術家,是從事影像的人,我不只是在使用這個材料,同時也研究它,關注它產生的過程、產生的意義。就像盧米埃爾兄弟(frères Lumière)拍了《火車進站》,那一刻,我們怎麼去看待電影的產生呢?電影這種藝術形式的原始動力到底是什麼?」
王兵其實早有答案。「當然,只要機器還在運轉,從第一刻起就開始記錄。記錄性是影像和電影的活力來源。」
他強調,雖然拍紀錄片,但自己始終在追求電影最原始的美學。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研發處處長林木材也說,王兵作品是很直觀、很有規模的實驗性創作,「與正規電影完全不同,雖然是紀錄片,但你可以看到很多製作電影上的美學、敘事思考,原創性很強。」
紀錄片平台CNEX創辦人蔣顯斌長期關注王兵,認為他的長鏡頭觀察精準,作品時長到有時甚至需要帶便當進場,他說,王兵作品很挑觀眾,特別傳散在藝術類型的影展和展覽空間、國際紀錄片電影節裡,沒有被訓練過眼睛的大眾未必能理解其表達,「但硬核電影節與觀眾很愛他,或是說很珍視他的存在。」
王兵透過長期蹲點,拍出深邃的中國電影,收穫各大國際獎項肯定,但藏於幕後的,是他20多年來對影像美學的追求與累積。而觀眾,會需要時間理解他的作品。「我這一類電影呢,沒有想要創造高收入的需求,但可能持續都會有人觀看,需要時間慢慢疊加觀眾群,這是一個非常緩慢的過程。」
這種漫長,是從有限到無限的醞釀。「實際上,這個時代的影像並不專屬於電影,它也是藝術的載體,屬於一切可能。」
談及未來創作,他同樣想像有任何可能。「所有情況都是迅速在調整的,工作重心不在中國了,那可能就換種方式吧,可能我就不會再拍紀錄片了,或者題材選擇上會拍其他的。現在不是以前,好像你是這個國家的人,就只能拍這個國家的電影,世界已經不是這樣子了,別人不會給你任何限定。」王兵說:
「所有的限定都是來自於自身。」
「剛進入電影行業時,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拍什麼電影,可能多數人選擇故事片,但對我來說,那是不太現實的選擇,所以做了很大幅度的調整,選擇了紀錄片。很多事情很難講,你的理想是什麼,最後實現的又是什麼。」從一開始,王兵就沒設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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