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去(2017)年的一天,我從家鄉梅州豐順縣乘大巴回深圳,路程足足有6小時,還需繞道深圳多個落客點,其中一個是白石洲城中村。沒想到,大巴擠進車水馬龍的沙河街停下,同車一半以上的人都起身準備下車。我聽著熟悉的客家鄉音抬頭去看,其中大部分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雖然我知道他們只有「出深圳」這個唯一的出路,但在我家移民深圳25年後的今天看著他們下車,一個個背著行囊、棉胎、紅色膠桶消失在城中村的狹暗走道,我仍然有點眩暈。
像他們的處境,在中國社會學的分類裡,叫第二代農民工進城(我父親是第一代),相當於off-farmer變成了internal migrant worker。從農民工和城中村(urban village)的復合命名:農民—工人、城市—鄉村,我們就可以瞭解到在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強要求下,因為體制和法規的滯後,而導致的灰色局面。
他們下車的白石洲是深圳最大的城中村,一如所有想像中的貧民窟一樣,是幽暗逼仄的樓道、縱橫交錯的電線、潮濕發霉的空氣,是自我管理而雜亂無章的工薪族社區。根據官方數據顯示,白石洲佔地約0.73平方公里,居住了15萬人左右。
自1979年深圳經濟特區成立,大量外來人口湧入深圳打工,原居民利用手上的宅基地建造房屋為外來打工人員提供廉價的住房。而利益最大化的經典做法就是把土地利用到極致──平均7、8層的房屋之間僅保留了兩人並肩同行的走道,乃至兩棟樓間同層的住戶,只要打開窗戶就可以跟對方握手,所以城中村房屋就有了形象的名字──握手樓。
在城中村逼仄的生活空間里,超高密度的人口造成公共設施的供應和服務嚴重不足,社區環境惡化。但因為城中村屬於農村集體土地,這些社區非但沒有被納入城市規劃,政府也不承擔公共治理責任。等到政府認為這片土地上應該讓位給更有價值的人和產業時,便開始在主流媒體上大肆宣揚城中村的「髒亂差」,要鏟除城市的「毒瘤」,一副愛深情切,幾欲拳腳相加的樣子。
但我家鄉的這些年輕人可能不知道這一切仍持續發生著變化,15年前的深圳已經開始淘汰低端產業工人,進入後工業時代,政府通過人才引進政策,嚴格篩選可以服務於更高產值的科技、生物技術、設計、IT等一等居民。隨著生活成本的提高和不平等的公共福利政策,這些年輕人將被驅逐到惠州、東莞、河源等二三線城市,直到整個中國也不再歡迎他們。單獨一個深圳並不能解決深圳的居住問題,雖然從2016年起,深圳常住人口增幅已經放緩,但每年仍有約600萬的流動人口試圖進入深圳,
本次入選當代敘事影展中《漂流群庄》單元的紀錄片《交界》和《「家」租在南頭》,前者就在白石洲拍攝,馬林和李倩導演從外地趕來,參與了一次以白石洲為中心的紀錄片訓練營,作為外地人開始就地觀察和拍攝白石洲的外來居民;《「家」租在南頭》的拍攝地南頭是2017年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的發生地,這個展覽由深圳市政府主辦,在北京驅逐低端人口事件的背景下,仍以「城市共生」為主題瞄準深圳城市發展中最具普遍意義的城中村問題,不得不說是值得鼓勵的。在這個影片中,彭欣導演沒有關注展覽,而是借助受雇於展覽攝影工作的機會,與居民搭訕、閒聊、做朋友,記錄下這些南頭外來租客在鏡頭前不設防的微笑和表述,讓我們暫離城市發展的宏觀論述,見到一個個具體的人,這是我們為何為之抗爭的理由。
(閱讀英文版,請點:Deng Shijie: The City And The City: Migrant Workers Are Getting Pushed Out Of Shenzh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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