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名原著改編,29樓工地實拍
「開廟也是一門生意,也是可以賺錢的⋯⋯」 鐵工阿祈坐在香火鼎盛的廟宇前,腦中浮現靈感,口沫橫飛地想唆使好哥兒們阿昌、阿全加入他的發財計畫。 「腦袋裝屎啦!」 昌嫂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她太了解這些傢伙的鬼腦筋,常常被搞得又好氣又好笑。
不只劇情和呈現方式魔幻、生猛,《做工的人》的製作過程也像一趟奇幻旅程。
製作人林昱伶也透露,《做工的人》初期尋找編劇時並不順利,可能是階級身分的問題太過敏感,創作者似乎會自我審查,「有些編劇很害怕寫這個題材,他們覺得將來會被罵、會被challenge(挑戰),覺得自己的血統、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觀點、自己的視角可能會遭受批判。」
只有「心臟很大顆」的編劇暨導演鄭芬芬,沒想太多地接下這項任務。
「我從來沒有思考我要講『做工的人』的時候,要講控訴的議題,或者去講它的不公⋯⋯我很想講的是人性的良善,人跟人之間互相扶持的力量,」鄭芬芬坦率地說,她並未定義《做工的人》為「社會議題劇」,想改編並拍攝此劇的起心動念,純粹是閱讀原著後,胸臆之間湧上一股感動。
1970年生的鄭芬芬,童年適逢台灣經濟起飛,當時住在台北市中正區,住家附近有不少大型工地,她個性孤僻,喜歡獨自蹓躂,「放學後都在工地玩耍,晃啊晃,那個畫面、情感一直留在腦海裡吧,」而閱讀林立青的書《做工的人》之後,她覺得心底的回憶被觸動了。
「它給我很多小時候的回憶,都是我小時候曾經碰過的人──他們有的是工人,有的不是。這些人的情感其實都一直留在我心裡,所以想拍《做工的人》的時候,一開始很早就確定我要拍的是人物之間的情感,只不過剛好這些情感發生在這群人身上,是做工的人,建築工地的人。」
林立青《做工的人》出書後曾遭部分讀者批評倡議精神不足,認為該書徒留傷感,未能顛覆現實。如今戲劇亦主打「人物情感」,面對可能遭受的批判,鄭芬芬直言,「你不可能取悅所有人,你只能先忠於自己。」她相信,創作者必須先寫出自己有感覺的東西,別人要怎麼看待都是後話,而她的理念是,「希望透過這個劇集,不時提醒大家找回初心,找回社會風氣跟人性中很美好的念頭,把善的種子播進去,再去思考怎麼面對社會不公、權力鬥爭與階級歧視。」
於是,鄭芬芬選擇書中情感濃烈的〈走水路〉這篇文章為基底,以鐵工兄弟阿祈與阿欽作為主角,一方面掌握原著的人物精神,一方面編織更具戲劇效果但又切合現實的情節,由金鐘影帝、新加坡演員李銘順飾演哥哥阿祈,柯叔元飾演弟弟阿欽,另外由游安順、苗可麗飾演一對板模工夫妻阿昌與昌嫂,薛仕凌飾演怪手司機阿全,除了游安順外都是第一次飾演工人;再以阿祈一心想要「發大財」為劇情主軸,將身邊親友都捲入花招百出的發財夢,從嘗試開廟到飼養鱷魚,每天上演雞飛狗跳又弄巧成拙的劇碼。
為什麼以「發大財」為主線?鄭芬芬認為,小人物生活裡關心的不是風花雪月,而是如何衣食無憂,這是最容易討論的共同夢想。順著這條線延展開來,故事裡的人物也不局限於工人,而是以工人為中心往外擴散,觸及同心圓裡的便利商店店員、性工作者與檳榔西施等配角。雖然每個角色的故事佔比不均,但每個人都在追逐更美好的明天。
此劇聚焦人物情感,表演必須格外強烈,鄭芬芬大呼,「這是用掉我腎上腺素最多的一部劇!」她認為演員都很成熟,飾演主角阿祈的李銘順也是她心目中完美的角色形象,「我的工人(阿祈)是一個愛做夢的人,可能有一點討人厭,也有可能讓人又愛又恨。」然而,李銘順是新加坡人,不會講台語,鄭芬芬為此傷透腦筋。
「我希望台語是非常非常道地的,不希望是硬講,好像『中翻台』一樣,雖然找了台語老師,可是台語老師跟戲劇是有一些距離的,即使教他發音了,但講不出那個味道⋯⋯因為人物情緒跟台詞表現一定是相關的嘛,你一定要先知道為什麼講這句話、怎麼講。」於是,鄭芬芬親自陪同台語老師將每一句台詞錄音下來,再向李銘順解釋,要他回新加坡之後好好練習。
「我每天就很緊張,怕他沒有認真練,他一定很忙嘛⋯⋯我又不敢告訴他我很害怕,又不能每天盯著他說『你有沒有練?你有沒有練?』我就一直很緊張,每天都在想最壞打算,萬一他沒練好,該怎麼辦?」隨著開拍日期將近,鄭芬芬的一顆心吊在空中七上八下,所幸等李銘順來了,一開金口,「賓果!他真的有練起來!我的腎上腺素就降了一半。」
鄭芬芬感動地說,《做工的人》的所有演員都願意為自己的角色負責、做足功課,飾演阿全的薛仕凌要學開怪手、嚼檳榔,飾演昌嫂的苗可麗要學釘釘子、釘木板,每個人都在田野調查時期盡心盡力,進行各種練習。
除了訓練一群沒有工地經驗的演員實作,劇組堅持實景拍攝,但要找景,又要不影響現實中的工班,難上加難。
「導演都差點一度要回頭去改劇本了,因為找不到她想要的。工地總是每天都是要有工程進度的嘛,真的要能借到或找到,本身就很困難,要在裡面拍攝,機位安排或收音那些也很困難,」林昱伶笑說,高樓工地只能用借的,若要自行搭建,「大概就要破產了!」
開拍之前,劇組也特別花了一整天參加勞工局的8小時勞工安全課,但導演鄭芬芬仍然神經緊繃,她笑說,很怕有人白目地隨意靠坐而受傷,「原本還想過要展現工人辛勞,一開始想要的拍攝風格是機器不落地,一直動一直動這樣,結果進去之後就⋯⋯應該都動不了,能夠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就不錯了!」
對攝影林君陽而言,則要想很多辦法來克服現場條件,比如有時要先掰彎鋼筋,才方便架設攝影機的軌道,或鋪板子來避開鋼釘。林君陽說,他一直很害怕某一場工地打架的戲,「芬導的想像是在一個比較開闊或危險的地區進行這場戲,那才是她想要的⋯⋯拍攝時很捏一把冷汗,有一點試圖想要阻止她。」所幸現場的工人協助清理場地,調整一些危險物品的位置,劇組終能平安完成拍攝。
工地特別之處也不只是危險,林君陽說,某些拍攝方式也不同以往,「在拍一般戲劇時,我自己是會避免過於仰角或俯角的特殊鏡頭,因為我覺得攝影應該是要跟著戲走,過於特殊的角度如果沒有服務到敘事,我會盡量去避免,」但建築工地只有鋼筋結構,上下樓層都通透可見,三維空間感很強,「導演在設計演員的走位調度上,就多了一個縱深、多了一個上下的關係,我的攝影也因為這件事情產生了一個滿特別的視角,演員上上下下,我的鏡頭也會上上下下地看。」
為讓戲劇活潑真實,劇組下足功夫。原著作者林立青也認為,戲劇有個挑戰是要還原現場、建構場景,「海洛英是什麼顏色?用什麼東西調起來?海洛英跟葡萄糖混起來是什麼顏色?」這些答案在書中不一定很重要,一旦要放入畫面,卻必須刨根究柢。許多一晃而過的細節,代表的是劇組做過扎實的田野訪調。
此外,寫作時不免要編輯、剪裁,用敘事者的身分來推進故事,戲劇卻可以讓主角「工人」現身,「書中有時候會變成是我在講、林立青在講。譬如工人每天就是吃一堆(高油鹽、不健康的)便當,書裡面我只能用自己陳述來帶過,可是戲劇裡面阿祈這樣講,你就會覺得他很棒,他講得很好,他說出我們的心聲。」
雖然鄭芬芬著眼於人物情感,林立青看過試片後卻大呼劇集的批判力道很強,「比我還要兇10倍!」他認為該劇是「用喜劇去包含現實社會中其實存在的更大悲劇」,雖然劇中充斥嘻笑怒罵,主角群設法發財的鬼點子也很滑稽,「但那也代表現實社會的一般勞工,除了有錢外,還能有什麼方式來得到尊重?」
確實,花招百出的荒謬念頭,反映的正是底層勞工翻身不易的無奈。
劇中有許多橋段讓人笑淚交織,甚至根本笑不出來,例如個性樂天的工人老爸自誇「我是被上天挑選的人」,兒子卻淡淡吐槽「你是被挑掉的人」;例如有些工人日夜加班,只能靠著吸食毒品來提振精神、麻痺痠痛;又例如身軀傷殘的工人眺望高樓林立的城市,細數哪一棟華廈是自己的貢獻,「可惜,沒有一棟我們有辦法搬進去住。」套句鄉民的流行語,這些片段恐怕會讓觀眾「笑著笑著就哭了」。
有哭有笑,正是《做工的人》的精髓,如同鄭芬芬自己的詮釋:「以喜劇方式面對悲苦,在極悲裡找到極樂。」 然而,大慕影藝上一部作品《與惡》實在太過轟動,引發大眾對於社會議題的激辯,或許會造成觀眾的預設框架。
對此,《做工的人》攝影林君陽本身就是《與惡》的導演,他分析說,這兩部各方面都是很不一樣的作品,他很喜歡《做工的人》採取荒謬劇的手法,讓許多充滿想像力的「狂想」場景得以呈現。他也強調,《做工的人》以人物故事為核心,但講的並不是一群可憐人在自憐自艾的故事,儘管有人也許會隱約感到角色們無法逃脫社經地位的限制,因而對其徒勞無功感到悲傷,但這部劇要傳達的態度終究是「一群很可愛的人在努力生活著」。
去年林昱伶在第54屆金鐘獎頒獎典禮上感謝觀眾:
「我想謝謝觀眾,謝謝你們回到了電視機前面,與我們展開這段非常非常美好的旅程,請你們繼續支持台劇,繼續支持我們這群為台劇做工的人。」
當大家還沉浸在《與惡》帶來的震盪與刺激,林昱伶已開始對觀眾溝通下一個作品《做工的人》,希望這部戲終將讓觀眾更理解工地裡的世界,真正看見圍籬裡面揮汗生活的人。
註:《做工的人》全劇共6集,於5月10日(日)開始晚間9點在HBO頻道首播,HBO GO同步上線;晚間10點則於myVideo上線。5月10日首播當天一次播出2集,之後每週同一時間播出1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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