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軍全面入侵烏克蘭至今逾2年,烏克蘭電影導演如何訴說這場戰爭的故事?向來關注政治和社會議題的柏林影展,今年(2024)2月邀請多部烏克蘭電影進行全球首映,主題涵蓋貪汙、媒體亂象、國族認同和俄國士兵殺人動機等面向。本文介紹3部頗具代表性的新作,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烏克蘭導演豐沛的創造力和深刻的反省能力,讓人在這個飽受戰爭摧殘的國家看到不滅的希望。
今年柏林影展最受期待的烏克蘭電影,首先是波達修克(Roman Bondarchuk)執導的《編輯部》(The Editorial Office)。現年42歲的他,早已是烏克蘭電影界的明星,2015年的紀錄片《烏克蘭警長》(Ukrainian Sheriffs)代表烏克蘭角逐奧斯卡;生涯首部劇情片《火山》(Volcano)2018年出品即獲得全國最重要文藝獎項「謝甫琴科國家文藝獎」(Shevchenko National Prize)。
新作與《火山》一樣,回到他的故鄉赫爾松(Kherson)拍攝,在2022年2月戰爭爆發前順利殺青,卻不免遭到戰火波及。
《編輯部》的主角是一位大學剛畢業的生物學者,為爭取草原成為歐盟保護區,開始記錄土撥鼠生態的他,意外揭發政商勾結的內幕。他先去找前蘇聯時代殘存的傳統媒體,被對現況無力的老記者回絕;商業媒體怕得罪人也不敢發表,總編輯坦白告訴他「造假是我們的真實」,只有訴諸溫情和誇大的假新聞民眾才愛看。他不死心,懷抱理想進入新聞業,發現自己只剩下社群媒體小編可做,一切努力只為了討好讀者衝高流量,結果注定要失望。
烏克蘭1991年脫離蘇聯獨立,民主的歷史還很短,貪汙問題根深蒂固,對結構性腐敗和媒體政客合流的批判是本片的核心──為拉高網路聲量,地方政客爭相錄製譁眾取寵的舞蹈短影音;民眾瘋狂追逐靠虛擬貨幣詐騙的美國投資大師;記者挖內幕目的是找到用來勒索的把柄;南方小城光怪陸離的眾生相明顯是後蘇聯時代社會亂象的縮影。
延續《火山》的超現實風格,《編輯部》從一開始的幽默,到後來劇情愈來愈荒誕,不時出現近似預言的對話,緊扣戰爭爆發前的社會氛圍:「人們只想吃、上床和禱告,除非莫斯科的坦克開進來,不然沒人想到戰爭。」
飾演男主角的班聶科(Dmytro Bahnenko),本行是揭露醜聞的調查報導記者,為拍片接受演員訓練。他和導演波達修克渴望自由和人權等歐洲價值,同是2014年廣場革命時覺醒的年輕世代。在映後座談,波達修克冷眼分析烏克蘭媒體生態,指出新一代以調查報導見長的網路媒體才敢碰敏感議題,可惜社會大眾不愛看;相較之下,造謠和編故事的媒體點閱率特別高。
不過,他強調片中觸及的貪汙和政商合流問題都可公開討論,「烏克蘭人民對政治人物的要求非常高,我們這一代尤其想改變現狀。」在戰事膠著的此刻,他對烏克蘭社會的反省能力和國家未來只會更好的信心讓人驚訝。
只不過現實遠比虛構殘酷,拍片現場赫爾松如今成了前線,草原被戰火破壞殆盡,森林被打造防禦工事的俄國軍隊剷平。片子殺青半年後,俄軍全面入侵,連波達修克自己的家也被炸毀。首映會上,他說:
「現在看這部片有懷舊感,像是珍貴的歷史紀錄,過去的赫爾松一去不復返。」
劇組的男性工作人員後來也都上戰場,其中剪接師奧尼斯科(Viktor Onysko)不幸在2022年底陣亡,享年40歲;波達修克只好找人接替,在空襲警報和奔波中辛苦完成後製,將這部片獻給這位為保衛國家不幸殉職的知名電影人。
戰爭結束遙遙無期,使他感到憤怒,「過去這2年,我們國家一直失去最好的人才。」談起下一個拍片計畫,「誰還有心情拍劇情片?烏克蘭導演都去拍紀錄片了。」波達修克正全心全意記錄這個被摧毀的國家如何重建。
從行駛中的車窗望出去盡是廢墟,彷彿一場無止盡的惡夢;坦克像斷了頭失去炮塔,野草從中間的窟窿冒出;教室玻璃全被震破,窗簾在風中飄動,地上一片狼籍。在這部戰爭紀錄片中,看不到暴力和屍體,時間似乎靜止,唯一出現的人是靜靜收拾家園和在地下防空洞準備食物的平民。聲音出現後才明白,這是一部從俄國士兵和他們家人的角度看俄國侵略烏克蘭的紀錄片。
「我在新聞和社群媒體看到的戰爭照片只觸及表面,不符合我的親身經歷,我得自己去尋找畫面。」
她於是和攝影組成3人小組走訪全國各地,盡可能逼近前線。
最讓人吃驚的是留在國內的家人,也一樣鄙稱烏克蘭人是「霍霍爾」、「納粹」、「土匪」、「不是人」。一位母親似乎對孩子在烏克蘭殺人的描述感到興奮,建議他把烏克蘭士兵像肉串烤了;一個小孩祝福爸爸「殺光所有烏克蘭人,趕快回家」。俄國老百姓對烏克蘭人如此深仇大恨,足見官方宣傳的威力。
不過,也有士兵在殺戮戰場上大受刺激,拜託太太如果自己陣亡,絕對不要讓孩子當兵;還有一位士兵看穿這場戰爭的真相,大罵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他真的在意人民死活?他要的只是領土和權力。」
為籌備這部片,卡波薇契一共收集31小時的對話,花了5個月的時間,從中擷取片段。她將畫面和聲音的敘事線分割,讓兩者平行進行,刻意造成觀眾認知的混亂。觀眾看著靜止的廢墟畫面,自行腦補俄軍口述的殺人景象,令人不寒而慄。
在首映會現場,卡波薇契憶起在前線的痛苦經驗,難掩對平民受苦的憤怒,多次激動落淚。她說,拍片目的是告訴世人真相,搞清楚「你們到底為什麼要來我們國家、殺我們的人?」作為將來追究責任的基礎。這些對話揭露一般俄國人的真實想法和心態,儘管過程很痛苦,她還是全部聽完,結論是「政治宣傳遠比戰爭更泯滅人性」。
相較於前述兩部年輕導演的作品,入選「電影大觀」(Panorama)單元的紀錄片《一點點陌生》(A Bit of a Stranger)探討敏感的烏克蘭東部人身分認同問題,挖掘潛藏的帝國遺緒,反映中生代烏克蘭人的思考,歷史軸線拉得更長。
故事從導演莉什琴斯卡(Svitlana Lishchynska)住在馬里烏波爾(Mariupol)的母親到基輔拜訪她說起,回顧自己蘇聯時代在這個港都長大、結婚和扶養孩子的過去。馬里烏波爾多數居民母語是俄文,認同俄羅斯文化;即便烏克蘭已是獨立國家,共產主義早已遠去,每到新年全家人還是團聚聽普丁談話,舉杯慶祝新的一年到來。
2014年,俄國占領克里米亞半島和烏克蘭東部,莉什琴斯卡開始對普丁的野心感到不安,反省自己的國族認同;反觀她女兒的俄羅斯認同不曾動搖過,直到2022年俄軍入侵前一刻,仍不相信普丁敢出兵,跟她爭執不休。
莉什琴斯卡長年在電視台工作,影視歷練豐富,因為受不了電視節目的浮誇而改拍紀錄片。由於長年拿攝影機記錄家庭生活,片中主角祖孫四代在鏡頭前相當自然,她得以累積大量素材,用親密的家人視角,訴說在東部操俄語的烏克蘭人,在烏國獨立30多年來認同轉變的過程。
在影展的首映會上,莉什琴斯卡坦言還是會懷念蘇聯時代的歌曲,自己多數的成長經驗與烏克蘭並無直接關係,「因此與道地的烏克蘭人相處,我經常覺得陌生,」但她又不願認同自己是俄國人,「那我到底是誰?」
馬里烏波爾是最早被俄軍占領的烏克蘭大城市,莉什琴斯卡母親的公寓被戰火夷平,來基輔看她後回不了家,乾脆陪她躲空襲警報和看老照片回憶過去;莉什琴斯卡女兒帶著小孫女逃到英國,流浪他鄉做夢還是用俄文,為身分認同掙扎。為出席影展,祖孫四代在柏林重逢,台上的真情擁抱令觀眾動容。拍片讓她們彼此走得更近了,顯然是戰爭持續2年來許多烏克蘭家庭的寫照。
面對提問,莉什琴斯卡的女兒不願正面回答自己是不是烏克蘭人,只說自己是烏克蘭公民:「認同問題很複雜,我還在尋找自己,不過我希望不會因為說俄文而感到羞恥。」台下一位觀眾心有戚戚焉,忍不住站起來說自己也出身說俄文的東部家庭,跟其他烏克蘭人一樣痛恨俄國,在烏克蘭社會卻多少有被排擠的感覺。
烏克蘭認同問題錯綜複雜,不過絕不是俄羅斯為了分化和出兵,大肆宣傳東、西部認同分裂這麼簡單。莉什琴斯卡回顧拍片動機:
「我想藉由拍這部片,為像我這樣說俄文的烏克蘭人尋找新的認同;我們應該正視認同的問題,公開談這個族群的過去和困惑,這樣普丁就再也無法把烏東人的俄羅斯認同當作入侵的藉口。」
片子完成後,莉什琴斯卡更確立自己的烏克蘭人身分,不論是用藝術創作凝聚國家向心力和參與重建,她都發現自己能對烏克蘭有所貢獻,對國家的未來更具責任感──「原來認同就是責任感,這正是我拍這部片最重要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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