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的日常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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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底的週日早上,我和攝影記者世澤驅車前往新竹科學園區,園區路上空無一人,旁邊工地機具隆隆打著地基,準備新建廠房,向前駛去,盡是一棟棟印著台積電Logo的廠舍。開進台積電八廠對面的小巷,走進一處挑高鐵皮倉庫,打開門,裡面不是機具,而是足足有一人高,擺著假樹、鋪滿紅土的土台──布袋戲劇組「劍塵影視工作室」的攝影棚。
才剛完成一顆鏡頭,劇組便又手忙腳亂地開始在土台上鋪白色防水布。將調好的紅色2號色素裝進塑膠杯,配合操控戲偶倒下時機,他們嘗試以各種力道、角度朝天空潑灑「血漿」,鍥而不捨地重拍7、8次後,這顆角色「血濺當場」的鏡頭終於完成。
喊卡那一刻,現場已經血跡斑斑,劇組們帶著染紅的雙手,把白布捲一捲,拖到倉庫外晾乾,沾滿紅色液體的白布,迎風舒展。
而除了大型公司之外,亦有小型劇組在製作影視布袋戲──2023年7月推出劇集《劍塵道魔錄之玄劫天鋒》、在YouTube上連載播映的「劍塵影視工作室」便是其中之一。
我在去年(2023)7月收看《玄劫天鋒》後便相當印象深刻,劇中好幾場武戲,創意令人驚豔連連,比如第5集劇中角色「莫塵飛」和「墨鋒絕」激烈對劍,攀上涼亭欄杆、撥動木桌,甚至用劍挑起茶杯;第9集更拍攝了很少見的「摔角戲」。
在布袋戲中,「武戲」是一大看點,也是拍攝的最大挑戰。一些看似簡單的動作,都必須有高精度的操偶和鏡頭巧思才能完成。比如拍攝角色向前奔馳,真人拍戲只需要鏡頭往演員下身帶即可,但鏡頭往戲偶腳下帶,只會拍到操偶師。來到片場當天,劍塵劇組向我展示了一櫃從戲偶身上拆下來的腳──原來拍攝腳步動作,是由操偶師手拿兩支腳,在鏡頭前模擬真人步伐。
更令人驚奇的是,不若金光、霹靂有家族技術傳承,劍塵影視劇組全是戲迷出身,靠自學或求學,花費數10年光陰變成職業級的創作者。他們一邊做著正職工作──十來個劇組成員中,負責人蕭景、《玄劫天鋒》導演饒承毓、戲偶「美髮師」施懿庭,平日其實是工程師;有燈光專業的葉佳欣,平常在苗栗的劇場當技術人員;負責美化道具的張語冰,在台北念研究所,假日回來新竹拍戲;負責部分口白的聲音總監馬紳富,在台北海運公司上班;擔任公關行銷宣傳的王怡方,是雜誌編輯──下班後,就「斜槓」變身布袋戲劇組,來到新竹科學園區裡的攝影棚拍戲。一週7天,平日下班後固定有1、2天開棚,假日更是全天泡在棚內做道具、拍戲,已經持續2年以上。
和劍塵的夥伴聊他們「入坑」的背景,大多和兒時與家人一起收看布袋戲的記憶相關。像35歲的蕭景,小學時和哥哥一起看霹靂台布袋戲長大,上師大附中那年,布袋戲社正好成立,他便成為首屆成員,跟著當時的社團老師、舊址在台北伊通街上的「敘舊布袋戲園」的操偶師學習,後來也跟著敘舊偶劇團在各地演出,甚至曾遠征新加坡、日本。考上交通大學後,蕭景加入交大布袋戲社,在此與夥伴們相遇。
然而,戲迷要蛻變為職業劇組有一段距離。深深喜歡偶戲創作的蕭景發現,大學畢業後,要更進一步學習專業知識、實際製作影視作品,眼前似乎只剩進入布袋戲業界工作這條路;反之,則是要自己創造機會。十足工程師性格的蕭景摸索出兩條路,一種是「教中學」,他把操偶、車縫偶衣、攝影等等技術拆解成一個個SOP:
「就好像工程師在Debug,幫人家找出問題過程,是一個無形中會進步的方法。」
另一條路,則是「做中學」,他和社員們試著挑戰更高難度的製作──自2016年起,耗時3年自編自導自演第一部布袋戲電影《劍塵道魔錄》。
為了這齣戲,他們租下了新竹科學園區內閒置的一處倉庫,從零開始自己架起攝影棚。王怡方回憶,以木板搭成兩層樓高的室內景小棚,是當初在地板上他們自己手工敲敲釘釘,算好結構力學,然後自己直立起來的,完全是「物理上」的白手起家。
也是在這個過程中,體感到自學有多難,電影發布隔年,蕭景正式成立公司,確立了要當「斜槓布袋戲劇組」的路線。他說,投入布袋戲業界常常就是得all-in職涯,也不乏許多人一頭熱血地進去、傷痕累累地出來;他想用「斜槓」的方式做布袋戲,如果能拍出高品質作品,或許未來更多人會覺得,投入影視布袋戲創作不需要壓力那麼大,也才有機會讓有更多新血進來創作。此外,他們也在YouTube發布操偶教學影片、開放攝影棚租借給社團,期望讓更多戲迷有學習管道,少走點辛苦路。
也是因為「斜槓」這個理由,劍塵選擇用影視布袋戲的方式來創作,布袋戲實體演出可能一次須動員十幾人負責燈光、操偶、道具;但影視布袋戲可靠剪接,要完成一顆鏡頭,約出動3~5人,攝影、操偶外,有人拿著風槍吹動戲偶頭髮或衣服,製造微小的動態,有人負責打光,一顆鏡頭能不能成功,全靠各人搭配默契。
如果角色有台詞,則會先預錄好口白,拍攝時現場播放,操偶師再讓戲偶做出能配合口白情緒的動作。
《劍塵道魔錄之玄劫天鋒》那幾場令人驚豔的武戲,出自導演饒承毓本身的著迷──他很想把真人武打動作,也放進布袋戲裡。開始投入布袋戲電影製作後,他就開始把各家布袋戲的武戲、真人武打電影,調成0.25倍速,一格一格研究細節,光是《葉問》就看了十幾遍:
「自己要拍,跟當作戲迷看是兩種很不一樣的觀影方式,有時候看完知道分鏡怎麼切,但完全不知道劇情演什麼!」
饒承毓大笑著說,武戲的拍攝,其實就是反覆的實驗,「我們通常都是人先做一次,布袋戲做一次。」
我來到片場當天,他們正好在拍一場持劍動作,饒承毓空想手中拿劍,比劃了好一陣,讓蕭景操縱戲偶做出同樣動作。正式開拍前,他們拿著麵粉篩,在劍上輕輕撒上一層薄薄的白粉,「這樣等下揮動時,才會看到那個『氣勁』。」饒承毓說,「我曾試過玉米粉、地瓜粉,目前還是覺得,太白粉顆粒最細、最上相!」
劍塵劇組讓我很感動的,或許是因為這群人,有很多想透過創作說的話。
劍塵影視現在有兩部作品,埋入了劇組的所思所想。第一部作品《劍塵道魔錄》的劇情主軸是「即便有些事並不是非你不可,你還是選擇承擔」──中原清微派大弟子莫塵飛原是個沒有定性的年輕人,但傳承古桓真人的功力與思想後,決定承擔起伏魔救世的要務──恰好就像這群創作者,並非出生布袋戲世家,但傳承了布袋戲的技術、愛上這條路後,選擇跳出來繼續拓展布袋戲創作的疆界。
而第二部作品《劍塵道魔錄之玄劫天鋒》,主軸是一趟自我接納的旅程:
角色們在反覆挫折中體悟自己的不足,但最終一反俗套,選擇擁抱接納自己的缺陷,並重新思考該踏上的路途。
這也是在無數拍戲挫折中摸索前進,這群布袋戲創作者們悟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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