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有讀書
「小時不讀書,長大當記者」已成為大眾朗朗上口的一句話,曾幾何時,媒體在當代社會作為「第四權」的重要功能大幅下降,除了反映出產業面對網路時代的結構性困境,更具體而微象徵大眾對記者此一角色信任度低落的事實。時代的洪流下,若是有一天,記者讀起書,會發生什麼事?可能會,也可能什麼都不會改變。無論如何,過年連假期間,諸位《報導者》們,翻開記憶的書櫃,在「#記者有讀書」系列分享那些影響生命的書。在社群網路無遠弗屆、分散人們有限注意力的當代社會,坐下來安靜讀一本書,是罕有能與自我、與世界對話的純粹時光。
我很少對往事後悔,但有一件後悔至今:考上大學之後,以為「長大」了,所以把伴著我成長的《國語日報》童書整套給捐了!!!裡面有《保母包萍》、《柳景盤》、《爺爺與我》、《萬能車》、《柳林中的風聲》⋯⋯(哭泣+打滾);當我驚覺我多麼懷念其中的養分時,它們已不在我身邊。
更更更難以啟齒的是,每本書後面,我都很中二地假掰扮文青,寫著「詩雨藏書」四字──啊,這個好害羞的祕密,我終於說出來了來了!請大家不要去某縣立圖書館尋找啊。
後來,出版社再出了新版的《保母包萍》,我速速買了重溫,但「它不是肯德雞」(再打滾),譯筆和感覺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了。
小時家裡訂的報紙數,剛好等於家戶人口數。《國語日報》是我的,還訂了《小讀者》,從小就以行動支持媒體業,呵呵。
或許,這一切都要感謝《國語日報》的林良先生,他曾是《國語日報》出版部編譯主任;我猜,只是猜,那套譯書也是出自他的眼光。他還翻譯《國語日報》上連載的《小亨利》、《淘氣阿丹》漫畫,他們都是我的童年友伴,真的謝謝林良先生譯介外國小友,藉著報紙來到我家客廳。
他用筆名「子敏」寫的《小太陽》,影響我甚深──如果我至今被發現那麼愛用引號的話,那都是林良先生之故(好壞都算他的)。他對引號之愛、之常用,就像作家平路對刪節號(⋯⋯)的執著⋯⋯。
我至今還常會在事情搞砸時唸叨著「斯諾、斯諾!」那是林家三姊妹(林櫻、林琪、林瑋)養的一隻白色狐裡狗,起名Snow(白雪)。但子敏寫著,小女兒都叫他「死囉、死囉!」《小太陽》裡充滿這類溫煦如暖陽照拂的情節,連小學生如我都讀得出一位慈祥、幽默的父親對家人(包括斯諾)滿滿的愛。啊,嘆一聲:「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語出蘇偉貞《陪他一段》,沒想到我日後竟然可以在報社與偉貞前輩成為同事!!淚光閃閃!)
終於有一天,在我北漂唸書、工作數年之後,在那傳說的牯嶺街,《國語日報》附近,看到林良先生遠遠走來,就如同我想像的那樣,掛著微笑、戴著貝雷毛帽⋯⋯,忘了是不是拄著手杖?我驚喜地隔街捂著嘴,夕陽遠遠懸在天邊。朋友推搡我:「去啊、去啊,打個招呼,說你從小是粉絲!」
怎麼可以!我不能這樣驚擾年事已高的文學啟蒙偶像。我原地佇立,隨著他的身影轉頭,目送他離去。
林良著作不輟,一直寫一直寫,我買了《林良爺爺說故事》給小外甥,想跨代分享我曾有的感動與滋養,但這事對連阿拉丁神燈、美女與野獸等故事都是由動畫理解的一代,印刷書本吸引力大遜。我開玩笑催促:「你快點看啦,林良爺爺年紀很大了,你得在他生前看完啊。」
再後來,在一次「Openbook好書獎」上,再見到林良先生。他由女兒陪著出席,高齡逾九旬的林先生已坐在輪椅上,出版故舊門生一圈圈圍著他。我再次遠望,仍然可以感受到小太陽跨越時空遠遠傳來的輻射熱能,我心裡滿是感激。願他安息。
國中小寒暑假,常放在床頭的讀物是厚厚的《西遊記》,翻到哪頁,就讀哪頁。至今老是想起的句子是「撩起虎皮裙」,為什麼?不知道。剛Google一下,出現的完整句子是:「好猴王,束一束綿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著金箍鐵棒,抖擻精神,徑臨澗壑,半雲半霧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潑泥鰍,還我馬來!還我馬來!』」
有場景、有細節、有引句,不就是「新聞三寶」嗎?
在當了記者之後,非常喜歡的書是:《阿拉斯加之死》、《奇想之年》、《躁鬱之心》。(是因為書名都有「之」嗎?!)
前兩本的作者都有記者身分,談的都是,死亡。後一本則是出自患有躁鬱症的精神科醫師凱.傑米森(Kay Redfield Jamison)手筆。是的,小時候我愛溫煦小太陽,後來長成了偏愛黯黑陰影的大人。欸。
「光明處幾乎都有陰暗面, 而黯淡或病態處,也總會有較為光明的一面。 我相信, 躁鬱症使我感受更深,體會更為強烈, 愛得更多,也接受更多的愛; 更常哭泣,因而較常歡笑; 曾經歷所有冬天,而更能欣賞春天; 擁抱死亡,因而更了解生命的意義; 看到人類最良善和最恐怖的一面, 並且慢慢學習關心、忠誠和度過難關的價值。」 ──凱.傑米森
出版社書介如此說書:「她似乎比別人多了一副靈魂,有時點子迸發,精力充沛,徹夜不睡;有時又似墜入地獄,抑鬱恐慌而寧願結束自己的生命。她是臨床心理博士,是躁鬱症權威,就在擔任大學教授3個月後,她,瘋狂了⋯⋯」
身處精神科醫師同儕中發病,立即有人看出她的不對勁。確診之後,她選擇誠實,那種不顧一切的誠實,或許也測試醫界與學界對病人與他們比肩的容忍度──果若相信服藥就能正常運作,她為何不能繼續執教與看診?
把職涯賭上,再寫書以最赤裸裸的坦誠揭露自己的不堪,多麼勇敢!即使她是博士、是專業醫者,仍然遭受歧視──來自她向來敬重的朋友。她曾吞鋰鹽自殺,但家人、朋友的細心,留住了她。「會過去的」是她的老師給的小紙條,是啊,連這樣的低谷,都終究過去;我相對渺小的難題,又為什麼不呢?這讓人滿生出信念,即使在生命幽谷疾行,都會過去的。
參考博客來網站,《阿拉斯加之死》這本書是這樣的:記者、作家兼登山家強. 克拉庫爾(Jon Krakauer),對富家青年克里斯為何孤獨死在阿拉斯加的廢棄巴士中的新聞事件,始終無法釋懷;於是花了1年多的時間,藉由克里斯留下的信件、日記、書本等蛛絲馬跡,重新踏查克里斯死亡之旅走過的路徑,最後來到他的命終之所。他也探訪克里斯的家人、朋友,及與他萍水相逢的過客,追索他們與克里斯的相處、對話,拼湊出克里斯生命最後一章的完整圖像。書評說:「這本書超越了一般的報導文學,成為細膩動人的生命紀錄。」
此書觸動年輕時的我,是想像記者克拉庫爾與克里斯生命的交纏,在謎團中思索、也投射自身。克里斯對世俗價值的摒棄(名校畢業證書寄回給父母、存款、車子都送人),堅持走上一條沒人走(而且危險)的路;在阿拉斯加冰雪之地,誤食毒菇、無力覓食以致餓死在荒野巴士之前,克里斯最後想著什麼呢?他後悔嗎?這是對父母或這社會的報復嗎?意義何在?值得嗎?如果他活下來,如今他是以何姿態行走人世呢?我想知道。
這一切定也觸動了身為記者的克拉庫爾,以自己的一年溯源他人的一生。記者這行業,有時真是自利呵──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但總是希望我們在乎的事,透過我們的觀察、思考與書寫,也能觸動這世界有著同樣跳動頻率的心。
寫下《奇想之年》的瓊.蒂蒂安(Joan Didion)有著令人欣羨的一生:既是小說家、記者、文化評論者,也是編劇,和丈夫一起寫作;影星哈里遜福特(Harrison Ford)未發跡時兼職木匠,還曾到她的豪宅修過東西!但是──
「人生變化如此之快 轉瞬之間人事全非 來不及吃過晚餐,你即棄我而去 而自憐」
這是蒂蒂安在女兒病危、丈夫卻猝死之後,最先寫下的文字。她將哀慟化為文字,成為經典:
「我彷彿跨過傳說中分隔生死的河流,進入一個只有喪親的人才能看見我的地方。」 「剛失去某個人的人會有種特定的模樣,或許只有在自己臉上看過相同表情的人才辨識得出來。」
在哀慟的一年裡,她靠著回憶去年的這一天「我們在做什麼、我們在什麼地方」來計數時日,「一年前的這天,我們在女兒婚禮過後飛到檀香山」⋯⋯直到有一天,2003年12月31日,那日不再有「我們」:「一年前,約翰並沒有見到這一天。約翰已經死了。」
她心知肚明,如果要讓自己活下去──
「到了某個時間,我們就必須對逝者鬆開手 ,讓他們走,讓他們死去。 讓他們成為桌上的照片。 讓他們成為信託帳戶上的名字。 讓他們隨水流逝。」
蒂蒂安細膩敏銳的心思,總要讓人一字一句細讀,不能貪多,才有餘裕讓自己喟嘆。謝謝名譯者李靜宜以中文流暢傳達這一年的奇想。當Netflix推出蒂蒂安的紀錄片時,我迫不及待看了,看著曾經文風矯健的戰地作家、名流編劇,歷經生命跌宕,到了遲暮又是如何回望這一切悲喜?
最重要的是:她可走出奇想之年?
曾經,我對死亡、對哀慟、對失落,是如此著迷,八方求索(《死亡的臉》、《死亡的益處》、《凝視死亡》以及其他書名沒有死亡的);書提供了對照的版本,與你自己的生命遭遇。
若有人問我,我的「荒島之書」是啥書?我常不知該說哪本,難以取捨;我的猶豫於是獲得了「荒島書櫃」的特權。
划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你也不要當沙彌尾!」 「好,不當。」 又划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突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 「快點划!」 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槳飛快地划起來,划進了蘆花蕩。 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椿(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和林良同樣的下筆素樸、寬厚,用字淺白,書評說「大巧不工」。汪曾祺師從沈從文,所以又多了點餘韻及鄉野味兒。他喜歡短句、短段落,以及,句點。如今,中文裡句點的好處,實在被低估了。
當然,荒島書櫃裡還想放入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的四大磚頭書:《背離親緣》上下冊、《正午惡魔》上下冊。但放進這四大,書櫃就會超重,也到不了荒島啦。
嗯,字數不足,貼一下我為《保母包萍》寫的一段回憶好了:
困頓的時候,開心的時候,總想回到《保母包萍》的時間夾縫裡。彷佛在那裡,時間像橡皮一樣拉────長。
那麼,在第一下和第十二下之間,那該是什麼?
在《保母包萍》的世界裡,沒有規則,什麼都可以,什麼都可能發生。
書上是這麼說的:
And inside the Crack, all things are one. The opposites meet and kiss.
狼與羊共舞、鴿與蛇同巢。星辰彎腰碰觸土地;青年與長者彼此原諒。夜與日交接,北極與南極合一。東方向西方靠攏,圓就如此完成了。
小時候當然看不出這其中的什麼奧義,但這個夾縫的概念讓我非常著迷。在書裡,這個夾縫,似乎有一個夢境那麼長。
在那裡面,一切都被豁免。什麼該發生的都可以等一等,因為鐘還沒敲完,第十二下還沒完成,所以浮生偷歡。人與獸歡慶著,神祕地互相提醒著:第九下了,第十下了⋯⋯
現在,我幾乎就處於人生某處的「夾縫」裡。神奇的時間,舊的去了,新的未到。橡皮夾縫無限延長。
我不想出「夾縫」。咦,我進去過嗎?
- P. L. 崔弗絲(P.L. Travers),保母包萍系列( Mary Poppins)
- 林良,《小太陽》
- 卡爾安德森(Carl Anderson),《小亨利》
- 漢克. 凱查姆(Hank Ketcham),《淘氣的阿丹》
- 蘇偉貞,《陪她一段》
- 吳承恩,《西遊記》
- 強.克拉庫爾(Jon Krakauer),《阿拉斯加之死》
- 瓊.蒂蒂安(Joan Didion),《奇想之年》
- 凱.傑米森(Kay Jamison),《躁鬱之心》
- 許爾文.努蘭(Sherwin B. Nuland),《死亡的臉:一位外科醫師的生死現場》
- 珍.賽佛(Jeanne Safer),《死亡的益處:失去父母,是我們二度成長的機會》
- 葛文德(Atul Gawande),《凝視死亡:一位外科醫師對衰老與死亡的思索》
- 汪曾祺,《茱萸集》
- 汪曾祺,《受戒》
- 董橋,《鍛句鍊字是禮貌》
- 黃麗群,《我與貍奴不出門》
- 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背離親緣》
- 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正午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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