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有讀書
「小時不讀書,長大當記者」已成為大眾朗朗上口的一句話,曾幾何時,媒體在當代社會作為「第四權」的重要功能大幅下降,除了反映出產業面對網路時代的結構性困境,更具體而微象徵大眾對記者此一角色信任度低落的事實。時代的洪流下,若是有一天,記者讀起書,會發生什麼事?可能會,也可能什麼都不會改變。無論如何,過年連假期間,諸位《報導者》們,翻開記憶的書櫃,在「#記者有讀書」系列分享那些影響生命的書。在社群網路無遠弗屆、分散人們有限注意力的當代社會,坐下來安靜讀一本書,是罕有能與自我、與世界對話的純粹時光。
「真理部專注於新聞、娛樂、教育和藝術宣傳。和平部專注於戰爭。仁愛部負責維護法律和秩序。富裕部則關注經濟事務。在大洋國的官方語言『新語』中,這四個主要的政府部門又稱作至真、至和、至愛、至富。」
書中諸如此類名稱與執行業務完全相反的行政部門一共有4個,構築成黨國一體的統治機器。這樣的國度裡,所有人民的家中必須配有一台「電幕」,一塊橢圓形的金屬板,全天候播送黨的宣傳,只能調暗、無法關閉,因為它是執政黨最仰賴的監視工具,可以輕鬆捕捉包含最輕柔的耳語,將所有人置於鏡頭面前,就像那句鮮明的口號:老大哥正在盯著你(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電幕上的聲音仍在喋喋不休地談論生鐵和第九個三年計畫的超額完成。電幕同時接收和發射。溫斯頓發出的任何聲音,即使是低聲耳語的聲音,都會被它接收到,而且,只要他留在金屬板所控制的視野範圍內,他就可以被看到和聽到。當然,我們無法知道您在任何特定時刻是否受到監視。思想警察插入任何一根電線的頻率或在什麼系統上都是猜測。甚至可以想像,他們一直在監視著所有人。但無論如何,他們可以隨時插入你的電線。你必須假設你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會被偷聽,而且,除了在黑暗中,每一個動作都會受到仔細審查。」
歐威爾筆下那個擁有思想自由是死罪、個體被極權政體輾壓殆盡的國度是「大洋國」,於創作中的1984年發展達到鼎盛。然而無論是書籍出版的1949年、或是70多年以後的現在,你總是可以在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找到相似的例子,這使得這部作品既是過去的縮影,又是對未來的清晰預測。在一幀又一幀令人毛骨悚然的時空斷面裡,這些畫面會在現實中突然變得清晰可見:
在啟發這部作品的緬甸,我們發現智慧型手機就像是小說裡的「電幕」,長期執政的軍政府利用境外承包商打造出一整套監視系統,利用封包擷取工具記錄下普羅大眾手機裡的每一封訊息、每一通電話的內容,以此滲透和篩選出異議者加以控制。
在中國,無處不在的街頭攝影機、人臉識別系統、網路審查機制結合大數據,交織成綿密而龐大的社會監控系統「天網」,先進的科技被用作治理、控制人民的方式。就連優先頒布「一般資料保護規則(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的歐盟,都曾在2022年傳出多個成員國暗地在民眾手機內安裝間諜軟體來監控他們的通訊內容,對象包括人權運動人士、政治人物與記者等。
監控技術的商業轉化也讓我印象深刻,那是兩年前的一次採訪。
在一間生意橫跨亞洲多個國家的大數據集團裡,技術人員向我介紹他們如何結合手機通訊、信用卡消費紀錄和移動軌跡等數據,將人們貼上「tag」仔細分類。例如從每個月捷運刷卡紀錄判斷出你是通勤族,你每天從新北市坐車至台北市上班,近期總是在傍晚6點下班的搭車時間登入旅遊網站,反覆查看去日本旅遊的短影音。下一秒,你就會發現你的手機跳出日本包套行程和機票優惠,數據公司精準捕捉你的需求,悄悄將你往消費市場推了一把。
社交需求更是一塊龐大的大餅。從公開的個人照片、興趣、工作到音樂品味,採訪過後,我才了解交友軟體公司會從每次對話中記錄下你的性傾向、身體特徵與個性,甚至是希望、恐懼和最深層的祕密。2017年,一名《衛報》記者曾向社交巨頭Tinder索取關於她的個人資料,得到的數據結果高達800頁。而這些「約會資料」在2020年的一場社會實驗中被證明是可供出售的。
從觀光旅遊到社交戀愛,這些人類的基礎需求被數據化後,由市場巨頭們一手掌握,儘管這與極權國家對民眾的控制仍有不少距離,也都會聲稱是經過去識別化才投入商業使用,但追蹤、監控和分析的一連串過程仍然展現巨大影響力,大型企業透過演算法決定你與誰配對,精準投放廣告推動你去哪裡消費,甚至決定你看到的政治廣告。
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李家沂就曾在書評中提問:「會不會我們都活在被修正幸福一點的大洋國?」
這是一個難解的問題,但在自由的國度裡,面對動輒數十頁的隱私權聲明書,普羅大眾很難搞清楚裡頭暗藏的法律細節,他們失去自己對資訊的掌控;極端的國度裡,則可能是因為簡單一句話或一個想法而失去數十年的自由。《一九八四》的情節不斷與現實交錯,就像躲在壁龕旁規避電幕監視的主角溫斯頓,用日記偷偷寫下他的不滿憤恨,最終在思想警察的虐待下接受了2+2=5的「事實」,某些曾合作的受訪者,也從3年前開始就杳無音訊。
無論是《一九八四》還是數十年後的當下,進步的工具成為少數統治者的利器,將他們的意志和統治長臂不斷向外延伸,構築成集體的、龐大的反烏托邦。那麼強大科技裡的個體如何應對?會在超越一切肉體限制後飛升,還是困在虛擬現實裡掙扎?該要怎麼樣才能稱得上是人呢?
承接《一九八四》,在現實中的1984年出版的《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對我來說,也是一部極具啟發性的作品。書中有許多有趣的設定,像是延續了數百年的家族企業王朝「塔希爾─艾希普(Tessier-Ashpool)」家族,事業涉足電腦軟、硬體開發、人工智慧研究、通訊和運輸網路基礎設施等,協助人類朝太空邁進。該家族還發展出兩個強大的AI,靠著超強的運算能力來左右世界發展趨勢,我猜這也是讀者會將Google和Meta等科技巨頭形容為新時代的「塔希爾─艾希普」的原因。
回到書中,這個強大家族為了延續血脈,建造了一個可以遙望星球的太空站並世代居住其中。不僅利用低溫冷凍技術保持肉體不衰,更靠著不斷地複製自己來延續壽命,讓族人能存活數百年之久,就像書中的角色「3 Jane」:她的名字代表是第三代克隆體。這樣長生不老的科技魔法在現實世界就有一個鮮明例子。
「我要讓自己的大腦、心臟、肺、肝臟、腎臟、肌腱、牙齒、皮膚、頭髮、膀胱、直腸、陰莖等所有器官的狀態,都回到我18歲的樣子,」美國富豪布萊恩.詹森(Bryan Johnson)曾對媒體說道。
2023年,這位45歲的矽谷科技大亨透過一系列高調的做法來實踐他的回春術。包含改變飲食、每天服用上百顆藥丸補充劑、吸入幹細胞和每週施打雷射和強脈衝光療法的皮膚再生手術等,甚至也曾嘗試過和17歲的兒子換血來達到目的。這樣的做法一年要價200萬美元,經過兩年多的嘗試後,詹森的醫療團隊聲稱他的整體生理年齡減少5歲多,他現在擁有37歲的心臟、28歲的皮膚以及28歲的肺活量。
和現實一樣,每年數百萬元的科技回春術離我們太遙遠,因此《神經喚術士》作者則花了更多力氣來刻畫底層的小人物,他們才是主角:一群臨時組隊的落魄傭兵。男主角凱斯是一名頂尖駭客,能將神經接入網路空間,以虛擬替身暢遊在「母體」裡,後因背叛雇主而遭到流放,因此他想盡辦法要回到虛擬空間,那裡才是他人生的歸屬。
相較於此,凱斯的師父迪西.平線(The Dixie Flatline)因為失敗的駭入行動而腦死,肉身消滅,只剩下意識被儲存在唯讀記憶體內,他反而特別渴望真實碰觸。
這群傭兵裡,還有一名身體經過徹底改造的女性殺手,手指內裝有可伸縮的鋼刃刀片、增強的視覺、敏銳的神經反射弧以及覆蓋住眼眶的透鏡;以及一名人格被AI替換的前陸軍上校。故事正是講述這群人受召集合,透過潛伏與破壞來執行任務的過程,只是沒有人想到,最終發出指令的是一名AI,它希望藉由人類來擺脫人類的掌控。
恰好,202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頒給了由兩位針對人工智慧與機器人研究做出卓越貢獻的學者。他們分別是美國科學家暨普林斯頓大學(Princeton University)教授霍普菲爾德(John J. Hopfield)以及英國出生的加拿大科學家辛頓(Geoffrey E. Hinton)。記者會上,76歲的辛頓說:「如果你環顧四周,幾乎沒有較高智能的東西被智能不如它的東西控制的案例,這讓你不禁想,當AI比我們更聰明時,它們是否會反過來控制我們?」
在讚揚AI發展為人類帶來的優勢以外,霍普菲爾德也援引兩本小說──《一九八四》想像的反烏托邦世界、科幻大師馮內果(Kurt Vonnegut)的小說《貓的搖籃》描繪一位諾貝爾物理獎得主無意間創造出世界末日──來表達他的擔憂:
「人們已習慣擁有優劣並存、一體兩面的科技⋯⋯身為一名物理學家,我對於那些不受約束、我不夠了解的科技感到非常不安,因為我無法明確知道這種科技的極限,也不知道它能被運用到什麼程度。」
很難想像,在《神經喚術士》寫作的1980年代,電腦才剛剛走進尋常人家裡,主流的3.5吋磁片只有1.44MB容量,連如今一張手機拍攝的照片都裝不下,但人機合一、人工智慧、人格替換等設定,卻幾乎是現在這個「AI時代」的完美寫照,人們可以在「元宇宙」裡用虛擬替身生活、可以用無線腦機晶片植入大腦來傳遞意識、也可以和機器人談戀愛。
近期一則新聞中,日本新創公司在2023年推出AI交友軟體LOVERSE,所有使用者可以在APP上自由挑選喜歡的對象互動、戀愛甚至結婚;與眾不同的是,這些對象的樣貌和人物背景,全是由AI所生成。
不幸的是,當「AI戀人」走入現實生活裡,有時卻是以悲劇收場。如美國佛州的14歲少年塞策爾(Sewell Setzer III)每天都花數小時與AI聊天機器人交談,他將對方命名為《冰與火之歌》(Game of Thrones)的角色丹妮莉絲(Daenerys),不僅分享生活,也談情說愛;然而塞策爾隨後深陷不已,最終自殺身亡。這起案件演變成法律訴訟,起訴書中寫到,塞策爾對丹妮莉絲提及自殺計畫及可能帶來的巨大痛苦後,丹妮的回應卻是「這不是不去做它的理由」。
回到台灣,類似情景也正在上演。不過人們依戀的對象是娃娃,等身大的矽膠娃娃。2024年的報導裡,我們走入以男性為主體的「娃友圈」裡,看這些青壯年世代是如何經歷關係中的挫折,轉而投入娃娃的懷抱。他們不將娃娃視作單純發洩慾望的物品,而是帶著更深層的渴望,將娃娃當成伴侶對話和互動。
隨著科技蓬勃發展,如今這些娃娃已經具有擬真的皮膚紋路、有體溫、心跳和呼吸,娃友們更希望將人工智慧植入進娃娃體內,讓他們的伴侶能真的「活過來」,儘管這與真實的人類還是有不少距離,但這樣具有「靈魂」的「載體」就已足夠。
從反烏托邦小說到科幻小說,雖然作者描寫的是處於未知範疇中的情景,但好的作品也總像是亙古的寓言,能引領科技發展並讓人類反思自身處境。年節時分,我沒有什麼偉大的大道理要分享,但希望介紹這幾本書給讀者,說不定你能從中獲取不同的靈感或想法。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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