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有讀書
「小時不讀書,長大當記者」已成為大眾朗朗上口的一句話,曾幾何時,媒體在當代社會作為「第四權」的重要功能大幅下降,除了反映出產業面對網路時代的結構性困境,更具體而微象徵大眾對記者此一角色信任度低落的事實。時代的洪流下,若是有一天,記者讀起書,會發生什麼事?可能會,也可能什麼都不會改變。無論如何,過年連假期間,諸位《報導者》們,翻開記憶的書櫃,在「#記者有讀書」系列分享那些影響生命的書。在社群網路無遠弗屆、分散人們有限注意力的當代社會,坐下來安靜讀一本書,是罕有能與自我、與世界對話的純粹時光。
性別一直是我議題關注的主軸之一,光是從2023年6月台灣#MeToo運動後起算,我在這一年半密集採訪過各種型態的性別暴力受害者:性騷、親密關係暴力、兒少性剝削⋯⋯。
浸淫在這種高衝突的議題中,聽受訪者談論痛苦的記憶,作為聆聽的記者角色,被迫第一線直觀體會性別暴力是如何難以根絕──加害人從事犯行的「成本」似乎過於低廉,由於這類暴力發生後,羞恥感、社會觀感、不友善的體制推著受害人在發聲時遭受重重打壓,乃至於最後被迫自我噤聲,社會現狀似乎提供了這類暴力不斷發生的「本錢」──理解愈多,不由愈悲觀,要在有生之年看到根結在父權社會裡苦難的終結,真的是可能的嗎?連慣常性地在採訪完畢後,就這類體制問題加以動筆、批判、提出解方時,也感到疏離。
在台灣,家暴、性騷、性侵、兒少性剝削犯罪被害與加害之間仍舊存在高度的性別分野──根據統計,性騷擾、性侵害通報案件仍有超過8成加害人為男性;親密關係暴力、兒少性剝削則仍有高達7成被害人是女性──即便統計無法涵蓋潛藏的男性被害黑數,近年也能看見愈來愈多男性受害人不再沉默的趨勢,但這類案件在長年的父權腳本底下運作,女性仍舊是顯見的受害族群。
在消化被害人對我訴說的苦難、一邊和我加劇的厭男症共存時,我腦中構築了一個無害的思想實驗,以資排解──如果我手上正套著如漫威宇宙內有強大力量的無限手套一樣的裝置,只一彈指,這個世界上的男性都會風化成灰,那我會不會這樣做呢?
在與受害者對話、結束採訪時,我常覺得我的答案是:會──只求一個簡單的答案可以終結世界上因性別暴力而凝聚的痛苦。即便我生活中也不乏相處愉快的男同事、和我交情甚篤的男性友人,他們是可親、可愛的,也帶給我的生活很多啟發和希望,但在做這些痛苦題目的時候,我也常常會在內心默默對他們喊著「犧牲吧!」然後想像男性友人們在我眼前風化,彷彿若透過這樣的「犧牲小我」換取實現某種假想平等可能性,那也是值得的。
但在其他日子裡,我的答案又是:不會。因為理性(同時又更悲觀)那一面的我也思考著,僅僅是生理性別並無法解釋暴力的發生,「權力」如何運作深刻決定了結果,只是粗暴地根除特定性別,恐怕難以促成我所期待的世界。每當想及此,我腦內思想實驗的那根手指又無法擊發。
腦內轉著這些念頭,這使我不由自主受到一些將世界觀設在「性別立場易位」的虛構作品吸引。我不禁想知道,其他女性如何思考這些事情?藉由遁逃進一些女性作者構築的烏托邦中,一方面,我渴望透過她們創造的「沒有男人/男女逆轉的世界」,尋找慰藉、出口;一方面,也期待透過女性作者之眼,更細緻地去思考性別不平等的層次與成因。
事實上,從古至今就有許多女性作者,試圖以虛構寫作探問性別秩序完全不同的社會的模樣,像是美國作家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早在56年前(1969年)即寫就《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創造了一顆不靠二元性別運作的星球──格森星。格森人天生便是雙性同體,可以生育、也可以使人懷孕,只有在兩位格森人雙方合意、同時進入「卡瑪期」時,才會確立性別角色,分化出雌性和雄性。勒瑰恩想像,這樣的生理設計,使得每一個格森人都可能「受困於分娩」,所以他們得以平等地分擔生育負擔、風險跟特權。另外,由於無法發生強暴,也將使得格森人對於性較不感到恐懼和罪惡。
閱讀這些作品,有趣的是去觀察不同作者如何捕捉、思考,是什麼樣的社會秩序構成了性別的不平等。這類作品的構造呈現簡明的樣式美,作者翻轉了一根現實世界習以為常的軸線,創造出新的社會規則,角色依附這樣的新規則行動,發展出與現有世界截然不同的思考模式和社會樣貌。這種作品的魅力之處,是能夠體現作者對於既有社會的觀察,當規則改變後,什麼現象仍會留下、什麼現象會有全新的樣貌?選擇描繪什麼,體現了作者是如何思考社會現象與其底層規則間的關係。
2023年動畫化的日本漫畫作品《大奧》,漫畫家吉永史描繪了一段虛構的日本歷史──德川幕府時代,因為爆發只會感染年輕男性、名為「赤面痘瘡」的高致死率傳染病,造成男性人口銳減至四分之一,幕府、工商社會的性別分工也因此完全逆轉。約200年間,在社會男性人口無法增長的情況下,家族將繼承權交到了女性手上,女性擔任族長成為理所當然,也出現了女將軍的治世。
在《大奧》的世界中,市民階層男性對自己的精種明碼標價,女性們為了受孕,捧著銀子來求子。人們依舊畏懼日本缺乏男性的事實被外國知曉,擔憂一旦曝光,缺乏戰爭主力男性的日本,將會遭受侵略,於是依舊要求女性在繼承時需要改立男名,以維持在史書記載上的延續性。
令人感到作者吉永史用心之處的是,她犀利地描繪,僅僅是人口變化,並不足以動搖父權制的邏輯──第四集就直白地寫出了作者的觀點:
「男女的立場沒有真正的調換,正確來說,男人除了生小孩以外,什麼都不用做,包含育兒、家事、工作,這世界上所有需要勞動的一切,都變成女人在負責。」
若深究漫畫中傳遞的細節,可以理解吉永史為何描繪出了這樣的世界──將軍與大名們靠生育延續繼承權,市民百姓靠生育延續勞動力,「以生育延續家族」仍是社會的最大目標,因此男性、女性都無法獲得自由。特別把舞台設在將軍的後宮「大奧」,吉永史更是細緻地描繪了一定得延續血緣的價值觀,為其中人們帶來的痛苦。
2022年出版、2024年發行繁體中文版的《宵禁殺機》(After Dark),則是另一本設定相當具有奇想的小說。作家珍.考伊(Jayne Cowie)虛構出2039年的英國,由於不斷上升的殺女事件,由一位女議員當街遭前男友殺害事件為契機,16年前政府通過了《宵禁法》,規定所有的男性,在10歲之後都需要於腳踝上安裝「追蹤器」,晚上7點後必須待在家中,違法者須入監服刑。
社區中成立了「追蹤中心」,主角莎拉是一名「追蹤員」,她的工作就是替定期來複檢的男性管理他們的追蹤器;莎拉的女兒凱絲則是一位在《宵禁法》通過後才出生的青少女。面對同一套制度,莎拉和凱絲兩代人對於社會的理解、制度的批判,展現出截然不同的樣態。
令我感到饒富趣味的是,如此設定,可以一窺作者對於當代社會性別不平等樣貌的見解:在資本主義社會下,勞動權的不平等,對男女權力有環環相扣的深刻影響力。《宵禁法》表面上看起來是限制男性晚間數小時的人身自由,但之所以對男性的處境產生雪崩般的巨大影響,是因為其剝削了男性的勞動權──由於晚上7點前必須回到家,男性能找的工作被大幅限縮,許多家庭在面臨育兒問題時,就理所當然地讓男性捨棄工作、承擔大部分的無償家務勞動,在配偶間的話語權也大幅縮水。新世代女性在討論懷孕時,也已經自然認為「絕對不想懷男嬰,我的人生可不能被一個不好找工作的小孩拖累!」光憑「勞動權」這一點,就造就龐大的權力逆轉。
在過了25~29歲這個區間後女性勞動參與率就下滑、女性平均無酬照顧時間與同居者落差3倍的台灣,勞動權的困境如何製造了性別權力不對等,想必台灣人心有戚戚焉。
此外,閱讀此書時,觀者更得以體會視角切換的神奇感受。
觀者和母親角色莎拉都同樣經歷過「女性處於弱勢」的社會,對於作者想像出來的「以女性生命安全為最高依歸」的法律和制度,不免嘖嘖稱奇、卻也能夠理解如此奇想自何處誕生──交友軟體由政府管理,只有女性用戶可以主動接觸其他用戶,如果發送裸照就會被終身禁用;異性戀伴侶同居採「許可制」,需先由專業諮商師進行多次「同居諮商」,確定男性的暴力風險,只有低風險伴侶才發給許可;離婚只要線上申請、24小時就能辦好;免費的墮胎藥則只需要女性進藥局和藥師商談15分鐘就可以取得,不需要任何其他人的同意。
而青少女凱絲則是「男性處於弱勢」社會的代表,展現擁有權力者無懼的心靈樣態,並對這些制度的極端之處提出批判──凱絲的學校有一門「宵禁課」,講述此立法的歷史,老師解釋:「男性生理上比女性強壯,這並不公平,施行宵禁,是試圖讓天秤平衡的一種方式。」凱絲嗤之以鼻,在她的世界裡,男性一直以來都是弱勢,她並不認為有人可以害她;凱絲不滿同居許可制等制度邏輯將女性被想像成需要保護的弱者,彷彿沒有自主能力;宵禁制度預防性的思維也導致一些無意加害他人的男性也可能受罰。
莎拉和凱絲視角的對比,推著讀者得以進一步思考,對特定性別恐懼的本質,是因為其擁有陰莖、比較強壯等生理能力,還是因為社會如何分配權力?
擁有社會權力後,書中女性也展現了更加強勢、具備傷害性的特質,莎拉在追蹤中心電擊了一個高聲表達不滿的男人,她心中毫無畏懼,甚至有點洋洋得意。旁人這樣看待這起事件:「白痴才會跟追蹤員過不去,如果你這樣就是活該。」凱絲也曾一度違法拿下男同學的追蹤器,故意無視男同學的哀求,享受掌控權力帶來的感覺:「只要我不把追蹤器掛回去,他就死定了。」
擁有權力、和不被咎責的有恃無恐,是不是讓人能更輕易地傷害他人?閱讀到此處時,我常回憶起#MeToo受害人們提及的權勢加害人形貌。
比較可惜的是,故事設定在《宵禁法》通過後的16年,小說裡的中年男性還是習慣於男性擁有權力、並和女性發生衝突,作者似乎傾向描繪男性威脅仍根深蒂固;不過書中也有青少年完全成長於《宵禁法》實施後的世界,對於男性遭受的壓抑已經習以為常。我更好奇的是,假設將書中時間再延展半世紀,在權力被壓制的環境下長大的男性,他們會展現出怎樣的樣貌?習慣於無法擁有權力的人,如何張牙舞爪?──這不就是當代女性熟悉的世界嗎?
若能延伸至多年後社會變化,或許更能進一步論述:期望平等社會到來的解方,會是創造另一群被壓迫的人嗎?
在《始於極限》書中,從自己擔任AV女優的田野經驗中著成《AV女優社會學》的作家鈴木涼美,坦承自己高中時代在原味內褲店第一次賣內衣給男性時,看到對著自己的內衣自慰的男性顧客,產生了「我根本不可能和這種生物互相理解」、「對這群(男)人說什麼都沒用」的感受,這樣的經驗也強烈影響了她其後的性別論述。在與上野千鶴子的往來書信裡,鈴木涼美不斷誠懇地向女性主義學者大前輩上野千鶴子探問:「上野老師,妳如何能對男人不感到絕望?」
上野千鶴子回覆:
「我無意指出反正男人已經無藥可救了,因為說男人沒救了、或女人沒救了,和說人沒救了一樣,都是一種褻瀆⋯⋯我之所以相信其他人,是因為遇到了讓我覺得可以相信的人。與他們的關係啟發了我最純淨美好的一面。」
知道有其他女性與我一樣在苦惱,不時在對現狀的絕望感和渴望世界終有改變的焦急中翻滾,並願意說出、討論自己的感受,我從這些誠實的書信對話中得到了力量。書的世界無疑提供了遁逃之所,讓我能夠安放自己工作、生活感受到的絕望與困惑,並再度出發。
- 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
- 吉永史,《大奧》
- 珍.考伊(Jayne Cowie),《宵禁殺機》(After Dark)
- 上野千鶴子、鈴木涼美,《始於極限:跨越社會習以為常的「邊界」,當代女性如何活出想要的人生》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