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原創同人誌開始創作,20、30歲這一代的年輕漫畫家,很早就用獨立印製的刊物與極分眾的同好社群互動,撐起五花八門的題材。和前幾代的台灣漫畫家不同,他/她們為自己和作品建立品牌形象,無論是推動作品出海、或挾國外高人氣回歸,觀察市場水溫,鋪就通往商業出版的路。
《報導者》深入訪談4組新生代台灣漫畫家,年齡不到35歲的他/她們,究竟如何在外國強勢內容裡找出路,開拓多元題材吸引讀者進場,把故事傳遞到更遠的地方?當台灣可能迎來「第三波台漫潮」,這群年輕漫畫家如何看待市場、漫畫做為一種職場,以及這個產業的未來?
穀子並非唯一,近年不少年輕創作者都勇於嘗試新題材,從挖掘自身生命經驗、關懷在地文史到回應當代議題,為台灣漫畫帶來更多可能性。
現由文策院經營的《CCC創作集》,前身是中研院、國科會轄下的數位典藏計畫,自2009年起邀集創作者以台灣文史和自然為題材,利用資料庫內容轉譯製作紙本漫畫刊物。2019年《CCC創作集》移至文策院,隔年8月全面數位化,轉型為網路漫畫平台,廣納文史以外的主題,不再出版紙本刊物。2022年4月,開始上架民間出版社的作品,從免費閱讀改為部分收費。
除此之外,2010年,行政院新聞局「劇情漫畫獎」改制為文化部「金漫獎」,以獎金鼓勵漫畫家與編輯,挖掘本土作品。2018年,文化部推動「漫畫輔導金」制度,個人和出版社皆可申請補貼,提升原創漫畫的產量。2019年,台灣漫畫基地掛牌成立,提供漫畫家諮詢服務並媒合出版商。
2014年,還是紙本的《CCC創作集》邀請漫畫家左萱參與一期以「神明」為題的刊物,沒想到成為《神之鄉》誕生的契機。當眾人討論宮廟文化,左萱驚覺家鄉大溪就有獨特的陣頭和祭典,既有發展長篇漫畫的空間,又是自己最熟悉的環境。「這搞不好就是決定命運的一天!」在返家搖晃的公車上,左萱生出故事雛形,把握機會向編輯提案。
「如果我要以漫畫為生,就需要一部代表作。」當時25歲的她,已有接商業插畫案的經驗,但心裡還是有個漫畫家的夢。為了取材,左萱多次來回大溪田調、請教民俗宗教專家,把爺爺奶奶的人脈也搬出來用,從居民的嘴到鎮上的圖書館,都是她的資料庫。
這張出道名片,左萱以大溪祭典和文史為基底,講一個回家的故事,畫一家人如何解開心結。《神之鄉》一舉拿下第10屆日本國際漫畫賞銅獎,也成功賣出日、法文版授權。誰也不會知道,小時候的左萱甚至不敢把圖拿給別人看,只敢墊在書本下偷偷畫,如今卻是充滿著熱情的專業漫畫家。
「以前的教科書很少講台灣本地的歷史人文,這一代的創作者開始挖掘自己,做台灣本土的故事。」
《CCC創作集》自2009年帶起文史題材的流行,李亞倫認為,優於業界的稿費,加上其後的漫畫輔導金,財源活水注入,是此時掀起「第三波台漫」不可或缺的因素。
稱呼「第三波」,是台漫曾有蓬勃輝煌的歷史,卻慘遇兩次斷層。
台漫元氣重傷,但哪個時代都有愛看漫畫、想用漫畫說故事的人,他們去了哪裡?
「光是我們那一代,就已經很多人是國中開始參與,到現在,可能連國小的小朋友都有在參加,」穀子觀察,同輩的漫畫家幾乎都經過「同人時期」,她的《T子%%走》最早就是自費印刷的原創同人誌。
從獨立製作插畫集起家的高妍,今年5月底在台、日同步出版《綠之歌》,作品描繪海邊小鎮少女林綠在考上大學後,於台北獨立音樂小店「海邊的卡夫卡」遇上樂團男孩的初戀。這是她的第一本商業作品,日文單行本上市不到一週就確定二刷。好成績並非僥倖,高妍投注大量心力在社群上,分語言經營不同平台,穩定發布作品,為村上春樹的《棄貓》繪製插圖而大紅前,就有許多日本編輯關注她的Twitter,「只要你的作品夠好、質夠穩,出版社有適合你的主題,就會來找你。」
年僅25歲,高妍卻是規畫縝密的人,「不單指畫技,例如我已經累積一段工作經驗,有這個場域的先備條件跟知識,我才可以說自己是有把握的。」她從大學就認真學日文,鎖定日本市場,看到有趣的作品便留意是哪間出版社,有朝一日要出版商業漫畫,才知道該去哪敲門。接了村上春樹的工作之後,商業委託案如雪片般飛來,這也讓高妍更篤定,「有時得讓作品繞個遠路,獲得日本的青睞,才能獲得台灣市場的關注。」
從獨立到商業、從小眾到大眾,台灣漫畫家的視域也得不斷擴大。
六年級生、但稱自己心理年齡永遠21歲的葉明軒,從小愛看《亂馬1/2》、《七龍珠》、《北斗神拳》等日漫,他以融合奇幻和古風元素的《無上西天》、《大仙術士李白》打出知名度,七度入圍金漫獎、拿下四屆優勝。葉明軒觀察,和十幾年前出道的漫畫家相比,新世代更懂得自我行銷,也不總是追著日漫,「愈畫愈好,大家畫風各不相同。」
《CCC創作集》轉型數位平台後,也鼓勵漫畫家嘗試不同題材。以台灣首部結合靈異懸疑的推理漫畫《不可知論偵探》為例,找來小說家薛西斯和在同人場活躍的繪師鸚鵡洲搭檔,一人編劇、一人作畫,開啟有別於過去漫畫家一人統包的產製模式,來回溝通大綱和分鏡是家常便飯。薛西斯表示,為了抓到漫畫的敘事節奏,她去翻了很多推理漫畫參考,更加入只有圖像適合表達的哏,「有些詭計我用小說寫很麻煩,要解釋半天,但讀者一看圖就懂了。」
提供讀者另一種選項,也是穀子創作《T子%%走》的初衷。從小就對色情漫畫特別感興趣的她,也想過畫文史題材、當圖文作家,但終究不適合自己,「以前一直有種觀念,可以處理嚴肅的東西的人好像比較厲害,搞笑就是大家都可以做,後來發現好像也不是這樣。」於是還是回歸本行,想把搞笑的成人漫畫做出特色。
穀子說,因為夠搞笑,才能撕下「女性主義」的說教標籤。雖然有些男性讀者不滿,但也有人願意「給推」。
儘管題材多元,創作空間和自由拓寬,但在台灣當漫畫家,生存真的變得更容易了嗎?受訪的創作者們同意,靠《CCC創作集》的稿費和輔導金,如今漫畫家這份工作不再遙不可及,但要全職投入還是有難度,除非連載火力全開,否則就是倚賴比賽獎金,或兼職接案才能維持生計。
鸚鵡洲坦言有正職工作,做漫畫連載算是副業,現實問題還是要考量,「比如說稿費,已經有在逐年變好,只是出版社和讀者的市場,有沒有辦法撐起一個循環,我覺得目前台灣還在努力中。」
理想豐滿、現實骨感。左萱也提到,經常處理文史題材的她,光是確認史料正確性、構思故事和分鏡,往往比作畫還費時,「漫畫跟插畫不一樣,不是只要把畫面弄好就好,還有編劇、寫台詞,角色的故事怎麼鋪陳,有很多動手畫之外的難題。」
儘管網路時代門檻降低,不用出書也能當漫畫家,穀子認為,「當圖文作家或發表作品都會有人看,但變現率很低,每天花這麼多時間PO作品,累積一批粉絲,但不能夠真的給你做生活費。」為了維持生計,不少漫畫家都會接其他委託案,從貼圖、插畫、政府標案、比賽評審到社團指導老師都有。
葉明軒則半開玩笑表示,「不一定是畫插畫,就算是要插秧,如果錢夠多,我也是會去做。」他也坦言,如果不是有金漫獎的獎金支撐,也許早就離開漫畫圈。但對左萱和高妍來說,多工不見得是壞事,除了畫漫畫,她們也身兼插畫家,左萱解釋,「如果能接到自己喜歡的作品跟作家的案子,也會覺得達到某個里程碑,這是兩種不同的方式。」
高妍印象很深刻,在一場新書簽名會上,有爸爸帶著國一的女兒來參加,女兒是超級粉絲,見了偶像卻緊張到說不出話。透過父親轉述,高妍知道女孩喜歡畫圖,「我跟這位爸爸解釋,小時候我畫畫,爸媽都沒有管,女兒不會變成沒有工作的人,而且我是在做自己快樂的事。」高妍說,雖然在台灣當全職漫畫家的環境還不成熟,但只要開拓國際市場,找到自己的風格和商業定位,畫圖也能成為一份職業。
目前台灣漫畫家的主要收入還是稿費。穀子表示,全心投入、穩定連載,有機會拿到跟一般初入社會上班族的月薪,大約3、4萬元,但也會視產量起伏;至於版稅只能算是補充性來源,「賣書利潤就是沒有很高。一本漫畫250元定價,10%版稅,你賣一本就賺25塊,就是一口飯而已。」《T子%%走》在日本一刷6,000本,即便在台灣已算暢銷,也要五刷才達到這個數字,「我們作品市場的上限就是這麼大。」
無論漫畫家或出版社,現階段都還需要政府養分的灌溉,才有機會茁壯開花。
對此,文策院副院長、漫畫產業小組召集人盧俊偉表示,提升作品品質、產量和題材多元性,養出更大群的台漫讀者,也是官方訂下的目標,「公部門的角色就是要解決市場失靈,用投資去補缺口。」
另外,文化部提供國外出版社做台漫翻譯發行的補助,海外授權可替漫畫家帶來額外收入。盧俊偉提到,像韓國網路平台在製作條漫時,就已加入改編影劇和遊戲的思維,把產品當成大IP來開發經營。
左萱的作品《神之鄉》在2021年被改編為電視劇時,她就強烈感受,「電視劇的受眾比漫畫多很多。」她說,即便劇情和角色有所調整,但還是能抓住故事的精神,觀眾或讀者都能在不同媒介獲得樂趣。
回歸本位,漫畫作為一種說故事的媒介,核心仍是引起讀者的共鳴,要怎麼得到他人共感,曾帶著許多漫畫家成長的李亞倫建議,「不要羞於表達,誠實地把自己展現在作品裡。」
為了讓日本讀者更容易入口,高妍《綠之歌》以村上春樹、細野晴臣、岩井俊二、楊德昌作為引線,借他們熟悉的作者來連結台灣的街景和生活場域,這是高妍本於個人成長的私小說漫畫,卻讓不同生命經驗、年齡階段的異國讀者也能帶入角色,「他們明明沒有接觸跟體驗過,但卻會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透過這種隱隱約約,我想不斷把台灣的東西讓他們吸收,這是我在日本畫《綠之歌》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就像在國際上被熱烈討論、由赤燭遊戲所製作的《返校》,國外的玩家根本不懂什麼是白色恐怖、什麼又是戒嚴,但鸚鵡洲說,「他們可以感受到被壓迫的情緒,他們會說這情緒做得好好,所以有沒有人類能夠共鳴的點才是重點。」薛西斯也認為,故事的強項是表現人,搭建舞台讓事情發生,至於讀者如何領略解讀,產生什麼感受,就該是開放的。
跨越國界和族群,左萱一直記得一封信帶給她的鼓勵:有位住在加拿大的阿爾及利亞籍讀者,讀完《神之鄉》的法文版漫畫,說自己久違地想起家鄉。隨著發行海外的作品增加,跨文化的觸動也更被驗證是可行的──台灣元素也好、社會議題也罷,都得回到情感的深處,呈現人的狀態。
即便台灣漫畫產業還沒走到真正健全的那一步,在官方和民間出版社的多方協力下,新生代的創作者依然奮力向前,期盼在外國強勢內容夾擊下,找到一條突圍之路。也正是這樣分進合擊,台漫到底該如何被定義,長成什麼樣子,理所當然沒有單一解答。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