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媳婦的魚露家鄉菜、泰國媽媽的台式菜頭湯
今天是除夕夜,你也在兼程返鄉,趕赴年夜飯的路上嗎?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對異鄉遊子而言或許有些五味雜陳;在來自遠方的新住民心中,或許也別有一番滋味。她們遠道而來,成為妻子、母親與媳婦,將「女兒」這個身分留在遙遠娘家。然而不見得所有東南亞國家都會過農曆年,面對繁瑣習俗,新住民消化文化衝擊同時,往往還被期許融入「台灣媳婦」角色,傳承祭祀、習俗,以及台灣年菜。
年復一年,有新住民完整復刻道地台式年味,有人將家鄉菜端上年夜飯桌。有家庭開始商量一年在台灣過年,另一年回娘家過年,讓新住民的「初二回娘家」成為可能。而新二代又會如何看待母親的角色?我們邀請新住民與新二代引路,帶我們認識不同文化裡的新年,以及她們在年夜飯桌上詮釋的「家」之味。
「過了一個大年頭一天,我與我那蓮花兒妹妹去拜年⋯⋯」台中東協廣場二樓的東南亞超市擠滿週末採買人潮,越南語、印尼語和菲律賓他加祿語(Tagalog)人聲鼎沸,廣播卻傳來響亮的中文賀歲歌曲,預告即將來到的農曆新年。
越南幅員遼闊,北、中、南越的年菜有些許不同。例如南越會吃苦瓜鑲肉熬煮的湯,因為苦瓜的發音雷同「苦過」,喝了這鍋湯,象徵這一年的辛苦已經過去,來年就不這麼苦。北越的苦瓜發音與南越不同,因此就沒有這款從諧音衍伸的湯品。
如同台灣人以「菜頭」象徵好彩頭,「鳳梨」代表「旺來」,越南人的春節供桌上必定有五種水果組合的水果拼盤,名喚「五果盤」,當中有不少諧音講究。南部五果盤常見的果物,包括無花果、椰子、芒果,無花果的諧音「豐足」,椰子的諧音為「剛好」,芒果諧音「花費」,組合起來就是「這一年的花費剛好,不要花太多錢」的意思。北部五果盤常見的柑橘,則有幸運、吉利意涵。
除了吃,越南人在祭儀、拜年、走春習俗上都有不少與台灣相異之處,范懿筑舉例:
1.送灶神
台灣習俗會在農曆12月24日「送神」,將常駐百姓家,考察人間善惡的灶神送回天庭,稟告這家人的所作所為。為求灶神美言,人們以甜滋滋的糖果、湯圓作為送神供品。而在越南,送灶神的日子是農曆12月23日,除了肉類、水果供品,還要準備一條活鯉魚。范懿筑說明,這是因為在越南傳說裡,灶神會騎著鯉魚回到天上,因此要為灶神準備「交通工具」,祭拜後再把鯉魚放生。
2.採祿
除夕那天,越南跟台灣一樣,會吃完年夜飯後守歲,並在午夜12點後去廟裡拜拜,路上摘一根有綠葉的樹枝回家插在神明廳,這叫「採祿」,代表新年的財運與福氣。
3.衝年喜
新年第一位訪客攸關這家人今年的運勢好壞,因此家家戶戶都會事先請託個性溫厚、有福氣的人來「衝年喜」,有些家庭還會講究生肖,相剋、相衝者不宜來訪,因此在新年拜訪越南人時,最好先確認對方有哪些在意的規矩。
4.初三向老師拜年
台灣的春節,大年初三有「老鼠娶親」習俗,初二晚上就會早早就寢,「初三睏甲飽(睡到飽)」。這源自早期農業社會為避免打擾老鼠喜事,以期來年減少鼠害的思維。越南文化注重尊師重道,學生會在初三相約,帶著禮盒、鮮花向老師拜年。
說著一口流利中文的范懿筑來自越南北部的太平省,學生時期愛看台劇,《命中注定我愛你》、《王子變青蛙》、《流星花園》等浪漫偶像劇勾起她對中文的興趣,加上想學比較不一樣、有不同發展機會的語言,因此未選擇主流的英語,而是中文系。大二打工時,她認識派駐越南的先生,畢業後來到台灣,成為台中太平區的媳婦;目前來台10年,有兩個就讀小三、小一的孩子。婆家為她算命另取中文名「范懿筑」,但仍習慣就著她的越南本名「花」,稱她「阿花」。
她回憶,剛來台灣頭幾年,由於還在適應,婆婆在過年煮什麼,她就吃什麼,也漸漸學會婆婆拿手的紅燒獅子頭、客家小炒。
「後來過年的時候還是會想念家鄉菜,我就跟婆婆說,我們今年拜拜的時候,可以加幾樣越南菜嗎?她說OK,我就開始煮。」
范懿筑會先準備大家比較能適應的口味,比如家鄉常吃水煮菜蘸魚露,考量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魚露的味道,她於是從炸春捲、水煮雞開始。「我們越南拜拜用的水煮雞只能選公雞,而且要整隻下去煮得非常漂亮。在越南,我們可以去市場買回一隻活公雞,殺雞、拔毛、烹煮都自己來,且小孩要一起學。台灣的菜市場不能殺活雞,所以我只能請老闆幫我留隻沒切過的公雞讓我帶回家煮。」烹調過程,她會請小孩、家人一起參與。
范懿筑目前是新住民語文教學支援工作人員,在台中國中小進行母語文化與語言教學,每週30節課,自己的孩子也是班上學生。從家庭主婦到母語教師,她有段過渡期。記得初到台灣,她在家幫忙顧店,有客人聽到她的中文口音,轉頭用台語問她家人:「太太是買來的?多少錢?」其實她聽得懂,也因此感到不開心,「幸好這情況慢慢變少。」2016年,一位新住民協會理事長到店裡聊天,邀她到協會參加課程,「正好協會允許我們帶小孩上課,有人幫忙照顧,我覺得很方便,就報名許多課程。我原本滿內向,面對陌生人說話會發抖,透過課程走出來,接觸到很多人,變得有自信。」
她讀中文系時就有雙語教學的專長,也希望小孩能接觸越南文化,因此參與培訓教師人員課程,2019年開始教書。范懿筑的學生不只新二代,還包括不少台灣孩子,「有台灣家長在越南有事業,希望孩子能從小學越南語,累積競爭力;或自家工廠僱請越南移工,希望孩子具備與員工交流的能力。也遇過菲律賓、原住民家長,他們的孩子單純因為興趣,想多學幾種語言。」
多語能力已是趨勢,范懿筑卻觀察到,許多新住民姊妹其實不見得有機會教孩子母語。台灣社會在早期有種偏見,認為若讓孩子接觸新住民母語,恐會導致孩子的國語「說不標準」,范懿筑聽過類似的心聲。「有姊妹因公婆反對,只能偷偷教,有些則基於家庭經濟因素,長時間在外工作,無暇教孩子母語。這其實很可惜。」
雖然教學忙碌,只要有空檔,她仍樂於分享越南文化。就像這天的越南麵包製作課,從備料、認識越南飲食文化,逐步做出料理,品嘗美食之餘,再帶入越南語單字教學。為了走出來做自己喜歡的事,范懿筑花不少心思爭取家人認同。
「我婆婆看到我的成績,現在會跟別人說,(我媳婦)她是老師耶!」
說起台灣過年習俗,最讓新住民感慨的,大概就是「初二回娘家」。雖有新住民開始與兩邊家庭商量,採取一年在台灣過節、一年帶著先生與孩子,舉家回娘家過節的作法,但初二繼續待在婆家,接待回娘家的大姑、小姑與來走春的親戚,仍是眾多新住民的春節日常。
近幾年,范懿筑開始與家人溝通「初二回娘家」的可能,不過在長輩「全家一起過節」的期待下,目前還未達成共識。思念娘家的她,決定把母親接來台灣一起過節。
場景轉到台南,同樣為了回娘家,社工系畢業,目前在醫療業服務的新二代王秋雯,去年(2023)與泰國籍母親甘瑪芳相持不下。
泰國新年是每年4月的潑水節,台灣的農曆年,對多數泰國新住民、移工而言就是一段長假。不過甘瑪芳的阿公、阿媽是來自中國潮州的移民,因此對甘瑪芳而言,每年會有兩次過年,一次是潑水節,一次是農曆新年。
甘瑪芳目前在早餐店工作,王秋雯去年原打算年假一放就帶她回泰國。「結果我媽堅持要等初一之後,她把家裡的祭祀活動做完才願意離開台灣,」王秋雯最後妥協,為母親訂了初二返泰的機票。
63歲甘瑪芳出生在泰國北欖府的華僑大家庭,祖父母是潮州移民,她是家中長姊,有4個弟弟。幼時家中經濟狀況不佳,她一度為了照顧弟弟中斷學業。33年前,她經由嫁到台灣的姑姑認識先生,姑姑囑咐她,嫁到台灣,就要聽婆家的話,她把這句話謹記在心。夫家經濟同樣不優渥,她陸續在鑰匙廠、造船廠、紡織廠工作分擔家計,並承接家務雜項、習俗傳統、家族祭儀。婆婆晚年病倒,她成為主要照顧者;5年前先生罹癌,她照顧到最後一刻。
公婆還在的日子,甘瑪芳不曾在過年返鄉,得等到暑假才有機會帶女兒回泰。「我跟我媽說,現在阿公、阿媽、爸爸都不在了,妳沒必要再為這個家庭做那麼多事,就回泰國祭拜妳自己的長輩,跟家人好好團聚。台灣的祭祀,爸爸還有其他手足能拜。」王秋雯說。
在王秋雯心裡,母親現在更能兼顧台灣、泰國兩邊的家庭。她希望母親拋下束縛,不必再固守傳統「台灣媳婦」的角色跟觀念。母親無法認同,兩人提到這件事就吵架。「我還故意選在我姑婆也在的時候跟我媽講,因為有個長輩可以幫我說服她。姑婆認同我的看法,但我媽很不高興,說我講的都錯了。」
走進甘瑪芳、王秋雯母女的家,電視正播著台語連續劇,客廳最顯眼的主視覺,是彩繪劉備、關羽、張飛「桃園三結義」,供奉祖先牌位的神明桌。問起甘瑪芳堅持台灣祭祀傳統的原因,她給了簡單但很堅定的答案:「以前公婆、先生就是這樣做,現在他們不在了,我要負責。」再說,她答應過婆婆會傳承這些祭祀禮俗。
「要做啦!沒做就覺得怪怪的!」甘瑪芳強調。
除夕祭祖,是泰國華人在農曆年間的重要時刻,慎重祭拜祖先後,供桌上的祭品,會成為團圓飯桌上的佳餚。問起在泰國過年的時光,甘瑪芳表示已記不清細節,只依稀記得阿媽、爸媽會準備三牲與菜餚、果物,還有一道包裹豆皮油炸的芋頭捲,阿媽每年還會親手製作發粿、甜粿。團圓飯後發紅包,初一則去寺廟拜拜祈福。「過年期間不能掃地、洗衣服、要說好話,這幾點跟台灣是一樣的。」
還記得第一次在台灣過年的情景嗎?「婆婆做什麼,我就跟著做。會煮菜頭湯(蘿蔔湯)、炒一些菜,然後看我公公愛吃什麼。公公喜歡吃筊白筍,我也會炒油菜花,還要準備魚、芋頭、鹹粿、甜粿,還有蝦捲、炸丸子之類炸物。」
當時心情如何?「很緊張!我在泰國好命習慣了。」
放下學業照顧弟弟,能說自己「好命」嗎?「辛苦也有,但很多事情都是爸爸媽媽在做。」甘瑪芳10多歲時,某次要煮飯給弟弟吃,不慎將熱湯翻在腿上,嚴重燙傷。爸爸心疼萬分,要她別再煮了,他下班準備就好。來到台灣,甘瑪芳從女兒成為媳婦、妻子、人母,跟著婆婆學做菜,默記繁瑣的習俗祭儀,台式年菜口味多年來如一日,她不曾提議把泰國食物端上年夜飯桌。街坊鄰居體惜她異鄉媳婦的辛苦,會教她一些民俗、拜拜事項;她東西煮多了,就會分給對方禮尚往來,「要好來好去嘛。」
甘瑪芳的母語是泰語,雖有一點潮州話底子,與台語仍無法完全互通。來台灣後,家人、同事都說台語,她邊對話邊學,再利用每晚陪公婆看鄉土劇時加強記憶。她的台語愈說愈流利,但工作太忙,無暇上識字班,中文的聽說讀寫都極為有限。
「有時很累很累,心裡都在流眼淚,可是不敢講。」說到這,甘瑪芳的眼裡泛起水氣,她抽面紙擦擦眼角:
「台灣是我自己選擇要來的,遇到委屈也不敢說要離開。但這些現在都過去了,現在都好命了。」
甘瑪芳來台的時間點,正是1990年代,來自東南亞、中國跨國婚姻大幅增加的時期,這批婚姻移民如今已至中、高齡,為年邁長輩送行後,開始邁向自己的晚年。若說新住民的普遍課題,是被要求融入台灣同時還能如何保有自我;新住民二代的課題之一,則是新住民長輩的長照。
甘瑪芳去年動白內障手術,無論是照護自身,或之前照護罹病的婆婆、丈夫,醫療院所都未主動提供泰語衛教資訊,面臨重大醫療決策時,她因語言障礙,幾乎得由王秋雯代為出面。
「爸爸癌末時,有次我媽半夜失眠,爬起來問我:『為什麼台灣沒有關於癌症衛教資訊的泰語書?我都不知道怎麼照顧妳爸。』我趕緊請泰國朋友寄相關的書來,」王秋雯說。
另一個新二代的普遍課題,關乎個人身分及國族認同。採訪其中一天,我們跟王秋雯約在台南公園旁的泰國小吃店「老實媽媽」碰面,「老實媽媽」的店主人Jeh Rak,是和甘瑪芳差不多時間來台的泰國新住民,看著王秋雯長大。王秋雯一進店,很自然地用泰文跟Jeh Rak聊天,接著帶我們到對面的泰國超市,認識泰國菜常用的香茅、打拋葉、蝦醬、魚露,以及涼拌海鮮、冬粉的精華「蒜頭水」。
甘瑪芳不曾教女兒泰語,王秋雯的泰語,是她為了和泰國家人溝通,從21歲開始看泰劇自學的。流著台灣及泰國華僑家族的雙重血脈,泰國的家,以及非常疼愛她的泰國家人,一直給王秋雯強烈歸屬感。她後來到泰國短暫擔任中文老師,現在每年都會返泰與家人團聚,也取得泰國身分證。今年農曆年,她早早打包行李,帶著泰國家人愛吃的元本山海苔跟比菲多軟糖,在除夕前一週飛回泰國的家。
是台灣父親與泰國母親的女兒,也是泰國舅舅疼愛的外甥女,是台灣人,也是泰國人。家族與國族間,王秋雯找到自己的定位,也期待母親跳脫台灣媳婦的框架、找回自己,在這個如此強調團圓、關係與角色的節日,在除夕就能回到泰國的家,當回被疼惜的女兒、被敬重的姊姊。
甘瑪芳正在換發泰國護照,今年農曆年勢必得留在台灣。但就算護照在手,她仍認為得履行對公婆的承諾。
「除夕夜,煮鍋菜頭湯、煮條魚,買些蝦捲、炸肉丸⋯⋯先生不在了,簡單準備就好,不然吃不完。」最重要的仍是拜拜,「農曆12月24日送灶神;除夕拜天公、祖先、地基主;初一拜神明、祖先⋯⋯」她細數。
跟神明祈求什麼呢?
「平安、順利,願望都是這些啦。」
對於自己的角色,甘瑪芳沒想這麼多。她謹慎復刻公婆傳授的習俗禮儀,期許闔家來年順遂平安,對她而言,這是最讓她安心的新年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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